胡南举背对着我们烧完香之后,转身背着手眯眼看向仍然没有进屋的我,表情阴晴不定,看不出他此时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想当初我刚刚从孙屠户口中听到胡南举的那些事迹时,我对他就已经心生敬仰之情,真心觉得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
可没想到,那么多伤天害理,令人发指,乃至人神共愤的事,都是出自他的手。
那在我心中竖立起的伟岸形象,在我昨日早上去他家砸烂泥塑的瞬间,已经轰然崩塌。
此时我的心中对于胡南举,有的只剩下无尽的憎恶和愤恨。
虽然我看不到自己此时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现在的双眼之中已经已经能够喷出火焰,恨不能将这个老不死的怪物焚烧成灰烬。
“你做下那么多的恶事,还敢给祖师爷上香?难道你就不怕天谴吗?”我依然没有进屋,而是咬着牙质问。
胡南举拉出椅子,缓缓坐下,抬起一只脚踩在正努力挣扎着的小白狐身上,看着我冷笑道:“我记得咱们讨论过,人这一辈子,一定会做很多对的事,但也无法避免的会做很多错的事。无论什么事,是非对错终究很难评判,因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其他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我们所为的,无非就是那四个字——无愧于心。”
“你有心吗?”听着他偷换概念,把这样一番没道理的话如此冠冕堂皇的说出来,我真是恨得牙根直痒痒,心里已经暗暗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他笑着摇了摇头,摆出一副对牛弹琴的样子,让我更加恼火。
不过我知道,我们现在看似对话,实际是在进行第一次试探性的交锋。我想激怒他,他更想激怒我。
愤怒的人,往往都会头脑发热,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我深吸一口气,将小葫芦放回地上,叮嘱他在我脚边蹲好,不要乱动。随后我不紧不慢的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烟,“啪”的一声点着之后,深深的吸了一口,长长吐出,让自己尽快恢复镇定,不能被胡南举牵着鼻子走。
小葫芦应是被之前地上生出的那一团火惊到了,虽然他还是非常担心欧阳爱,但终究很听话的蹲坐在我的脚边,没有再向屋内迈出一步。
胡南举看到我此时的样子,明显有些意外,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但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那让人看不透的模样。
他中止了刚刚的话题,并且也没有要催促我用小葫芦换欧阳爱,而是转移话题问道:“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吗?”
我记得孙屠户曾经说过,胡南举应该是九十多岁的高龄。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实在想不到一个九十多岁的人竟然能够有那么硬朗的身体,我一度以为那是他道行高深,养生有道,锻炼合理的结果。
现在我算是知道了,原来他之所以能够活这么久,活这么好,全依赖的是丧尽天良的邪术。
他等了片刻,见我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于是自顾自的道:“其实,我具体活了多久,我自己也不记得了。我只大概记得,一百多年前,我应该就是你这般年纪。”
虽然已有心里准备,但听完这话,我依然惊得瞠目结舌。
这也就是说,他的年龄至少有一百一十多岁,甚至还要更高,毕竟一百零一年和一百九十九年,都是一百多年前。
“果然是个老不死的老妖怪。”我嘴上冷笑,但心中却感到无比疑惑,有些猜不透他为什么会忽然和我说这些事情。
胡南举并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而是自嘲般笑了笑,好似深陷入回忆之中无法自拔的垂暮老人。
只听他继续道:“其实,我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如你一样,眼里不揉沙子,做事总是大无畏,只追求自己的无愧于心,常常不计后果。人们都说五十知天命,而我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对天命有了一定的体会。”
他苦涩的笑着摇了摇头:“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吗,当时我外出游历,到处拜师求艺,只渴望寻找一个能够真正解除五河村诅咒的办法。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一个非常邪恶的人,不过也是一个垂死的人。他强迫我学会了他那些邪术,然后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能够解除那种从墓里面带出来的诅咒的方法,如果我不想我的村子毁灭,那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有后代,一辈辈的传承下去;要么就不要死,一直活下去。”
“可是,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竟然对我用了邪术,让我永远都无法再拥有后代。一开始我还不相信,直到我第三任妻子带着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死去,我才知道,我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既然如此,我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一直活下去。”
“为此,我不得不动用我曾经最鄙视的邪术,做一个我曾经最鄙视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五河村,为了那一村的村民。”
他的这番话,让我感到震惊,惊到忘记了再说什么,只愣愣的看着他,从他的表情体会到他深藏心中的那份苦涩。
随着胡南举不再说话,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山风似乎也变得轻缓了不少,宛若命运无奈的叹息。
我难以想象,如果是我遇到他这样的事,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死亡真的很容易,活着才真正需要极大的勇气。
“可是,既然你为了五河村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做出伤害乡亲的事?”
我指的是孙屠户,大涛,秀儿,以及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惨死在他手中的人。
他的话,似乎与他的初衷背离很远。他一边口口声声的说着要保护村子和乡亲,另一边却在不断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情,这到哪都说不通,也无法让我想通。
胡南举苦笑一声,缓缓抬起头,渐渐收敛起笑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语气平缓,但说出的话却充满恶毒的情绪。他说:“因为你。”
“我?”我不由一惊,皱起眉头,觉得这老不死的怪物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跟个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不过我看到脚边的小葫芦之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胡南举点了点头,缓慢且生硬的道:“我快死了,但你却拿走了我辛苦培养出来的小鬼,不肯还回来。我知道那疯道士的本事,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因此只能再养一个小鬼出来。”
“可是秀儿是一年前死的。”我立刻指出他话中的漏洞。
胡南举点头道:“是的,因为按天命,我只能活到今年的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