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所内。
一个下女正在小心翼翼地用棉球蘸酒精为里见甫擦拭伤口,在里见甫对面,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子坐在大班椅上看着鼻青脸肿的里见甫,面色阴沉目光凶悍。和里见甫一样,这男人也是一颗光头,如果此时南京那位凯申先生也在现场,房间里必定光芒万丈。
这男子的相貌本就生得严肃,此时心怀怒气,脸色就更有些阴森可怖。他身上穿着便装,衣饰极为华贵一副富商打扮,可是只看他的眼神和身上那股子杀气便没人会把他当成商贾看待。即便是其身上并未携带武器,人们也会下意识地把他视为赳赳武夫。
上药的下面对里见甫背对这个中年人,可在其目光注视下依旧忍不住转动身躯耸动肩膀,仿佛背后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出鞘利刃,稍不留神就会被其刺伤。
这个中年人便是里见甫这次同行助手,也是伪满洲国第一任警务司长,被人称为“哈尔滨夜皇帝”的甘粕正彦。
甘粕的叔父在陆军担任少将,于家中极有威望,甘粕从少年时便以叔父为偶像,言行举止处处模仿,养成了自己的军人气质。即便是后来以醇酒美人自娱消遣,这种气质依旧难以改变。
他说话声音不高语气铿锵有力,“我对日租界的帮会力量做了考察,确信他们只是群寄生虫,无用的废物。他们畏惧权威,不敢挑战秩序,相反倒刻意维护秩序。一名徒手巡警就能让数十名帮会分子畏惧,他们甚至不敢装备枪械,也没有多少武艺训练。和那些哈尔滨的亡命徒比,这里的江湖人就像是一群孩子。东北的绿林马贼远比他们骁勇善战,一样要臣服于帝国脚下。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又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张牙舞爪?不管是英租界警官还是所谓大亨,冒犯帝国都是死罪。”
“多谢甘粕兄的厚爱,些许小事不必大动干戈。”里见甫忍痛的功夫并不逊色于本地以挨打为能的混混,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方才下女擦碘酒时一声不吭,此时开口依旧云淡风轻,丝毫不觉异常。
他挥挥手示意下女离开,等到对方关上房门之后,里见甫脸上忽而露出笑容。
“你这位哈尔滨夜皇帝如果出马,干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自然不是难事。可是杀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只是为了给我出气就杀掉宁立言,不是白白便宜了吉川幸盛?他可是一直盼着你这么做又不肯有所表示,我们总不能白给他效力。何况我们还有要事在身,现在结果了宁立言,只会让宫岛东珍欢喜。对这种女人来说,损失一个面首算不了什么,她只要在本地帮会中刻意宣传,我们就会成为此地江湖势力的第一号对手。”
甘粕在宁立言前世曾经成功让满映公司起死回生,自不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虽然举止神态像是个军人,实际并不缺乏商人的聪敏与权变。于里见甫所考虑的问题也心知肚明,但是基于两人的友谊以及里见甫所受的伤他必须表个态度,证明自己立场所在。
两人之间算不上生死之交,可是这次的工作乃是合作关系,又有之前哈尔滨合作经历,终究是比普通人的关系亲近。再者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看法相同,都认为日本人天生高人一等,不能受外人欺负,尤其是不能被中国人欺负。
对宫岛东珍的看法两人也差不多,甘粕在哈尔滨当夜皇帝时玩弄的女人不知多少,心中也早想着一亲这魔女芳泽。问题是他的地位不高不低不上不下,宫岛东珍结交的日本高官显贵甚多他靠不上前,这次到了天津心中多少也有些念想。
里见甫撞破宫岛好事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桩小事,宁立言居然敢对里见甫挥舞拳头未免太不把大日本帝国放在眼里。若是为了维护帝国利益以及让宫岛知道分寸,他并不介意杀人。
“杀人当然很容易,只要一发子弹就能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消失,可是比起帝国大业,这点皮外伤又或是某个狂徒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你我堂堂大和武士,又怎能被一个小女人的拙劣计谋所愚弄?”
甘粕看看里见甫,后者嘿嘿笑道:“怎么?你以为这点小伤就会让我失去理智?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如果连这点忍受力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为帝国效力,承担筹措军资的重任。中国的越王勾践为了大业可以尝仇人的粪便,韩信可以忍受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与他们相比,这点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里见兄……”
里见甫打断甘粕的话:“我知道,这是宫岛东珍的诡计。她知道我可能会在这个时间去找她,便故意找来宁立言与自己幽会,以便给自己找到发作的借口。先给自己找个可以发脾气的由头,再让宁立言与我发生武力冲突,希望我和他刀枪相向。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本地人说打人莫打脸,宁立言却专门以面部为攻击目标,这是为了在我们的格格面前卖好。只可惜在格格的心里,他已经成了弃子。”
如果不是脸上的瘀伤以及碘酒破坏,里见甫这时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智者风范。他自己并未意识到现在模样非常违和,自顾说道:“我们的工作是收回烟土销售权力以及渠道,再把本地帮会控制在手里。看上去是两件事,实际乃是一件事。”
“烟土。”甘粕正彦吐出了两个字:“要想控制帮会最简单的手段就是钱财,只要我们能够夺回烟土生意,就有了稳定的财源。再用资金收买帮会分子,用不了多久,这里的帮会就是我们囊中之物。”
“没错。这种方法比杀人有用,本地不是关外,作为一个港口城市,秩序比杀戮重要。我们不能成为帮会的敌人,也不能把东北的规矩带到天津。要想控制帮会需要有钱,要想有钱就必要有稳定财源。所以收回烟土才是真正要紧的事,其他都可以延后。至于宁立言……等到我们的目标实现之后,他的性命就是我们囊中之物。现在要是对他下手,可是会误了大事的。”
甘粕频频点头,里见甫的态度让他非常满意。他方才的话不过是试探,眼看这顿拳脚并没有打散他的理智,分析的头头是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心中想必已有成案。自己也可以松一口气。
“这顿拳脚打得好!”里见甫精神渐涨:“我撞破她的好事,她的姘头打了我一顿,我们之间彼此互不相欠,她的脾气再大,也没法再发作下去。等到我的伤养好之后,她又怎么拒绝我?比起她纠缠不清,用这种方式互相扯平对我并不是坏事。我倒要看看失去鸦片生意之后她还能威风多久。那些债主会不会饶了她,还有热河驻屯军那边,也等着她清账!”
里见甫的眼中露出凶光:“到时候我要这个贱人自己脱光衣服,求着我们摆布!我要把她所谓的尊严、骄傲尽数剥去,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这些伤,我会加倍偿还,让她知道冒犯伟大的武士会面临何等后果!”
甘粕点点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里见兄有如此器量,自然不会被宫岛这个妖女愚弄。我现在只担心一点,她用的是不是缓兵计?如果利用这几天时间她转移或是销毁了什么,对我们的接收肯定会造成障碍。”
里见甫胸有成竹:“我们这次只是收回她的生意,不需要做多余的事。鸦片账目本就不该我们审查,她想要怎样做手脚,我们都不必过问。反正那些债主会找她要钱,账本再怎么反复也无法赖账。只要保证鸦片仓库、工厂不出问题,运输线路畅通,我们的工作就能顺利完成。所有的策略奇谋都建立在对手的贪婪、傲慢或无知之上,你觉得我们会上当么?”
甘粕也笑了。
“里见兄的看法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不管对手怎么布迷魂阵,我们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分,也就不会中计。仓库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如果有人试图做手脚,倒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里见甫点头道:“警察署、茂川公馆的人都在我们这边,至于派遣军司令部则保持中立。这个骚货这次借不到什么势力,最多就是几个本地流氓给她站脚助威。纵然她有三头六臂,这回也休想逃脱。”
甘粕冷笑一声:“土肥原先生所赠送的大礼也是时候该派用场了,我们不想杀宁立言,这个人想不想杀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他可以把宁立言杀掉,也不是坏事。”
里见甫忍着伤痛一笑:“那如果他失败了呢?”
“那也不过是偿还自己的债务,帝国的经费不养闲人,土肥原阁下养了他那么久,如今便是他还债的时候。或是效力或是效死,别无他法。”
日租界芦庄子一间低矮的小平房内,十几个衣衫破旧两眼血红的汉子大呼小叫地玩着“赶老羊”。在那张高低不平且满是油泥地方桌上扔着些许铜钱,还有几块干粮作为赌注。南京政府的法币在日租界禁止流通,这几个输光当尽依旧难改赌瘾的赌棍也拿不出像样的钞票,除了这种不上捐税的下等赌局,也没人会接受她们这么寒碜的赌注。
这帮人正赌在兴头上,外面忽然响起拍门声,几个人神色一变,居中摇骰子的大汉警惕地看看四周,随后说道:“我看看去,谁都别动啊。”随后先把面前的铜子儿划拉到口袋里,趿拉着鞋来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谁啊?”
“我!”
听话音不像是巡捕,本宅主人兼赌场头目的胆气又壮了,嗓门渐渐洪亮:“你又是谁啊?”
“开门自己看。”
“这是谁活腻了,拿你二爷开心,我……”男子的脏话一连串吐出来,随后拉开了房门,可是随后房间里其他赌客就听到这男子像是见了鬼一般惊叫道:“唉?师……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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