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赶到火场时,廖伯安已经被送去了医院。赵歆并没有随同前往,而是待在一边对着三个手铐脚镣俱全的犯人拳打脚踢。在消防队的努力之下,现场火情已经得到控制火势渐渐平息,但是赵歆的心头火非但没有变小,反倒是越烧越烈直冲顶梁。
朝廖伯安开枪的几个人枪法精准战斗经验丰富,不是租界里这种维护治安的巡捕所能比拟。廖伯安中枪后巡捕开枪射击,可是在驳火中并未占到便宜,反倒是伤了几个人。赵歆与对方拼命搏斗,一枪打死了别动队的带队者,锡克巡捕又大举增援,这些匪徒才狼狈而逃。
别动队的成员此时已经伤亡惨重而且和匪徒不是一路,除两人逃走以外,其他人都无法逃脱。但是他们在藤田魔鬼式训练之下,除去有一身过硬的杀人技,心性也非常人能比。
眼看逃不掉,便有人杀戮自己的同伴。那几个被混混打伤了走不动的,都被同伴补刀灭口,不让警务处抓到活认。只有赵歆眼前这三个别动队员被及时控制,否则多半要自尽身亡让巡捕得不到口供。
这三个人受伤不轻,按说应该送医治疗,可是眼看赵歆那如同疯魔的模样,每一个人敢上前只能由着他的脾气来。
在警务处里赵歆跟同事和下属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也就是标准的有公事无私交。其性情谦和又受过高等教育,对所有人都是温文尔雅礼貌相待,并不难相处。不徇私情这一点总归是美德,是以平日里人们对他看法不错。可是现在看他暴怒的样子,就算是警务处那些私下爱用刑罚的老巡捕都胆战心惊,没人敢向前凑。
赵歆受廖伯安影响很大,强调以司法手段打击犯罪,反对滥用私刑殴打犯人。可是现在他带头破例,出手狠辣,除去拳脚殴击外,更用手枪柄砸犯人的脑袋。几个犯人早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他却无动于衷。口内大喝着:“说话!你们是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就说话!你们的同伙在哪,谁指使你们来的!说!”
能被藤田选为突击队员的汉子,自身都算得上强壮,否则早就被打死了。可是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乱打,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几个人都被打得半死不活。他们没有混混那种规矩也没练就那份忍痛功夫,不停地发出惨叫与求饶声,可就是没人回答赵歆的问题。
赵歆的怒火并未随着他们的求饶声变小反倒是越来越大,猛然间抓起一个人的袄领,右臂屈肘向后一记直拳就要挥出,那个被抓住的男子心知不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口内发出一声惨叫。
可是这拳并没有挥出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抢先一步从后扯住了赵歆的手臂。赵歆挣扎了两下却没有挣脱,回头看过去,便看到紧拉着自己的宁立言以及站在他身边的乔雪。
赵歆的脸色阴沉如水语气冰冷:“撒开!”
宁立言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你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撒开!”
“你打死他也没用,他要是知道什么早就说了。英国人已经来了,你这时候打死犯人不是给自己找病?”
赵歆这才发现英国大兵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赶到了现场。英租界自从蓝衣社与日本人的火并之后,对于枪支问题异常敏感,一听到枪响就高度紧张。如今兴亚挺进军大举进关,更让英国人草木皆兵。几个匪徒一开枪,英国兵便开始集合,这时刚好赶到。
带队的是两个人,一个上尉军官,另一个则是罗伊。见他露面赵歆就知道宁立言刚才的劝阻是为了自己着想,督察长有监督管理警察的权力。不管英租界背后如何黑暗,从制度上私刑殴打犯人乃是违法行为,自己的举动被罗伊看见总归不便。
他渐渐松开了手,任这名罪犯的身躯软倒在地,直瞪着宁立言说道:“这事不能不了了之,必须有个说法!”
“这是必然的。匪徒枪击警务人员性质恶劣,如果给不了一个说法,我就带着华捕罢工!”宁立言态度很坚决,也悄悄把自己列为华捕首领。赵歆眼下精神恍惚自然发现不了他在语言中所藏的陷阱。
宁立言又说道:“我已经让人去医院送信了,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务必保住廖老的性命。至于这几个人……”他看了一眼那几个出气多进气少的犯人。“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情,否则绝对扛不到现在。先让他们去医院救治,别这么打死,找凶手这事交在我身上。”
罗伊这时候沉着脸走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脏话,又用皮鞋在犯人身上踢了两下。“我今年算是倒了血霉,三天两头的出事,回头还得到谭礼士处长面前替你们挨骂。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宁立言没让赵歆开口,自己接过话来:“这事可不能怪到我们头上。这片我们安排了巡捕巡逻的,撤哨可不是我下的命令。”
“不管谁下的令,这回他都玩完了!”罗伊恶狠狠说道:“在租界里杀人、放火、开枪。这群无法无天的东西,这是在公开挑衅大英帝国的权威!对于这种人,必须予以严惩。平时你们怎么偷懒我都不管,但现在必须给我卖力气,要是找不到真凶,就都给我交辞职信!”
话虽然说得凶但是态度很令赵歆欢喜,英国人这次没想大事化小,自己行动就有了后盾。有警务处的支持,他能够调用的资源就多,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当下脚后跟一磕敬礼道:“明白!”
罗伊满意地点点头走向远处,赵歆又看向宁立言:“这场争端据说是因为从日租界抓住四个人,这几个人在哪?”
“还好人没被抢走,就在中街分局押着。听说是万隆货栈的老板和伙计,如果我估计的没错,这些人都是刘黑七的部下。”
“我要参加对他们的审讯。”
宁立言点点头:“别客气了,嘛参加不参加的,你现在赶紧过去吧。我让小雪给分局挂个电话,允许你先给他们过一堂。”
赵歆的方寸已乱,没考虑其中隐藏的埋伏,反倒是对于宁立言的大度颇为感激。随口问道:“你不一起去?”
“那边还有几个债主等着呢,我得先对付他们,你先去吧。这时候就别分彼此了,只要办了刘黑七就行。”
刘光海以及几个大把头、“锅伙”寨主都已经赶了过来,在火场外面向这边张望。现场又是巡捕又是天竺人还有英国大兵,这帮人没敢上前。直到宁立言拉着乔雪向他们走过来,他们才敢上前去接洽。
单纯从死伤人数看,今晚上损失最大的无疑是这帮混混。不算伤号光人命就有二十多条,于本地的江湖算得上是个天塌地陷的大事。想当初法国人以战争相威胁天津也不过是死了十八个混混而已,现如今又没有开战,一下子死那么多人,对本地帮会来说,乃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不是每个锅伙都像刘光海那般富裕,不算伤员的汤药、残废者一生的开支,就是死者的抚恤金以及今后对他们家属的终身抚养,就足够让中等规模的锅伙倾家荡产就此烟消云散。
可是这又能怪的了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名言。大家为了抢日租界的码头孤注一掷,现在出了这等事,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不能怪宁立言。之所以在这里等,也不过是个侥幸心理,希望对方能发点善心,让自己少受损失。
宁立言散了一圈香烟最后自己也点上一支,狠狠吸了几口之后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今天这事没完!”
“对……没完!死了那么多人,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几个大混混在旁应和着,等待宁立言的下文。
刘光海和宁立言当初一起收拾过袁彰武,对他的手段最清楚,也最忌惮。知道他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可能隐藏着无数后手,这时并未跟着搭腔,先问宋国梁的下落以及那四个人犯。得知四个人已经进了中街分局,总算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只要人没被抢走,这些弟兄就没白死。”
“今晚上光海的人死伤最重,损失最大。你放心吧,我姓宁的肯定得给你有个说法,不会让你白忙和。”
“师叔您这话说远了,咱们是嘛交情,还用得着说这个?您的事就是我的事,给您帮忙没二话。别说徒弟们死,就是让我把这条命填进去也绝不皱眉头!我就是求师叔一件事,帮我把这帮杀人的玩意来历弄明白,到底是哪个锅伙的人,下这种毒手!想要码头好办,直接言语啊。咱都是帮里的人,没嘛不能说的。哪怕你说你过不去了想要这码头,我都双手奉送,也别下这绝户手啊。这帮人都有家有口,一下子多出来那么多孤儿寡妇,这不是欺负人么?再说都是帮里弟兄,玩这手可不讲究!”
“别胡闹!”宁立言打断刘光海的话,“行凶的绝不是帮里弟兄。至少不是咱们本地的同门,不许随便怀疑。”
刘光海一愣:“师叔,这话怎么说?”
“刚才你们没听他们叫唤啊?全是外地口音,以关外的为主。咱们本地的脚行哪家有这么多关外的人,又谁能下这份狠手?他们不光杀咱的人,也杀自己人。朝伤号身上补刀,这是咱们混混的作风么?”
刘光海等人来得晚,对于最开始的情形还没了解,心中的主要怀疑对象还是自己的同行。以为是帮里人嫉妒自己,故此暗算下毒手。这时得到宁立言提醒才明白过来,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混混轻易不敢杀人,乃至在争斗中误伤人命自己也要吓个半死,还有为了不杀对手把手里武器飞出去的先例。就算如今的世道不比当初,青帮规矩大多没人讲,可是杀人这种事一般混混还是干不出来。干净俐落地杀自己人,这肯定不是本地青帮能干出来的行为。
有人问道:“那是刘黑七的人?”
“谁的人我也不知道,得审完以后再说。这案子我亲自盯,不会让大家白吃亏。咱先说眼下吧。受伤的弟兄送医院,养伤看病的钱跟我要。谁要是残废了,我养活他一辈子。今晚上死的兄弟给我报个名字上来,棺材、发送都是我出钱,他们家的人我养活,有我一口就有他们一口。你们先回去安抚手下的弟兄,再就是好好想想,身边人谁最可疑。”
“您这嘛意思?”
“能有嘛意思?咱们身边有奸细!光海把人往英租界带,除了咱自己人外人谁知道?又是把巡捕调开,又是派人堵截,证明对咱们的行动路线都了如指掌,自然是有人通风报信。杀人的固然可恨,可是这个送信的也难逃罪责。刘黑七为人歹毒胆子也大,连警察都敢打何况是咱们?打他一拳需要防范他一腿。咱们倒是不用怕他,可是自古来家贼难防,这个内鬼要是和刘黑七联手,咱谁都过不踏实!必须把他找出来家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