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在重用印度锡克巡捕的时候,警务处里并没有印度高官的位置。这帮人没有祖国,从严格意义上都是大英帝国的子民,做牛做马乃是本分,怎能奢求名爵。
中国人的情况就不一样。自从华捕在英租界成为重要力量之后,英国人就必须在警务处单独设立一系列华警管理人员岗位,用华警管理华警,其效果也远比英国人直接管理要强出许多。所以英国人信任锡克警察,法国人喜欢安南巡捕也自有其道理,有没有祖国的人对待尊严看法不同,管理起来难度也有区别。
现如今的警务处里虽然英国人担任最高职务,可是实际权力逐渐被中国人掌握。尤其在宁立言当上华人督察之后,有意识地和锡克人抢工作,又办了陈友发这个大案以及组织赈灾。
英国人意识到如今华捕得力,只能把更多的工作移交给华捕承担,结果就是警务处里华人的话语权越来越重,地位也越来越高。这个副处长的位置也就变得炙手可热。
一个中国人在英租界再怎么努力,天花板都在那里。要么做工部局董事,要么就是警务处华人副处长。以社会地位和影响考虑,工部局董事无疑处于压倒优势。可是警务处手上有大批华人警员,算是间接掌握武装。在乱世之中枪杆子的力量大于笔杆子,这个位置的吸引力其实比工部局董事更大。
现如今的华人副处长廖伯安是南方人,前清时学习过警政,辛亥革命之后进入英租界当巡捕,一路积功成为副处长,在天津没有太深厚的根基。英国人肯重用他,也多半是看中了这一点。以年岁计算他今年不过五十出头,距离老迈年高还有很远的距离,下台背后必然另有原因。
“他是被迫辞职的,退休只是个体面的说法。”乔雪点破了其中关窍:“廖伯安是老同盟会员后来又加入了国民党,是三民主义忠实信徒。虽然在英租界工作,一直和南京政府有往来。据我调查,在你得罪了陈恭涛以后,廖伯安就把你的档案交给了蓝衣社。还想要抓你的把柄,革你的职,给警务处的监察写过信,检举你走私。英国人找他要证据,他又拿不出来。在英租界想要你的证据,他廖伯安还没有这个本事!说你走私他找不到证据,他勾结蓝衣社则是铁证如山,所以就活该他倒霉了。”
乔雪得意一笑,宁立言便明白,廖伯安这次去职背后,和乔雪脱离不了关系。肯定是她利用了自己在白鲸的资源和大笔钱财,把廖伯安吃里爬外的证据找出来,丢给了租界管理方。
英租界一向以中立为自我标榜,虽然都知道南京政府会在租界里面安插自己的人,但是终归是看破不说破,做事必须遵守租界的规矩,平津一带尤其如此。
若是在上海那边,即便廖伯安身份暴露,南京政府也能把他保下来。可是天高皇帝远,南京政府在本地力量不强,对英国人硬气不起来。警务处的高级官员和国府情报机构勾结,还把自己部下的档案送出去,这些事被摆上台面,英国人砸掉廖伯安饭碗也就是情理中事。
宁立言道:“廖伯安一开始应该不是蓝衣社的人,否则王仁铿他们也就没必要那么谨慎。当初很多事,也没必要找我帮忙。他虽然是国民党,但是和蓝衣社未必有交情。现在走得这么近?莫非……是因为我的原因?”
“算你识相。有你这么个能闹事的部下,就是长官的劫数。就像华子杰没被捕的时候,你也头疼。你和华子杰是两个方向,但是殊途同归。廖伯安需要的是一个听话本分的部下,不是你这种刺头。再说廖伯安自己也是反日派,所以才会包庇纵容租界里的抗日团体,你和内藤的往来以及和日本人做生意这些,他是看不惯的。至于他为什么会联合蓝衣社想要动你,则是因为普安协会的关系。他以为你真的加入了这个日本人成立的机构,所以对你动了杀心。”
“闹了半天,廖伯安竟是想要锄奸?”宁立言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和廖伯安的立场一致,但是却成了生死对手。“这么说,我们两个现在是私人恩怨?”
“没错。打了你一枪的刺客,我也访查出了点眉目。那个人叫聂川,是租界里有名的杀手,只认钱不认人,手上有些真功夫。而他除了杀手还有个身份。”
“什么?”
“廖伯安的学生!聂川是巡捕出身,廖伯安在英租界警务处搞警察培训班,聂川是优秀毕业生。”
“怪不得呢。这个人行刺之后那么难抓,整个天津卫都快翻个底朝天没找到人,原来是被廖伯安保护起来。”
乔雪哼了一声:“他现在自身难保,这个姓聂的早晚要抓出来,我亲手给他一枪。让他也尝尝滋味。”
宁立言道:“就算廖伯安被迫去职,也未必轮得到我接手。我的年纪太轻了,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限,起码也要历练些年头,才有可能提拔。”
任何一个政府对于公务人员的任命、提拔,都有一套成体系的规则。英国作为老牌强国更不例外。
一个人的能力并不能直接和地位挂钩,必须参考年资、任职经历以及本身的年龄乃至家庭情况来综合考虑。这种用人方式并没有什么可诟病之处,如果不讲任何规矩随意提拔,整个官僚体系都可能陷入瘫痪。
宁立言终归是大宅门子弟,对于这套规矩心知肚明。即便租界的行政规则不如英国本土严格,但也有章法可循。
易地而处,自己要是总领事,也不会让一个小年轻成为华人副处长。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华警在那,哪轮得到自己?
“事在人为,现在属于非常时期,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乔雪笑得像只小狐狸:“英国怕日本,南京怕英国,这是事实。可是英国人又不想承认这丢人的事,想方设法要维持自己的虚荣,就只好让中国人吃苦挨骂。警务处的华人副处长要负责和日本人接触,英国人自己反倒不出面。华人的权力就那么大,既不能损害英国与日本的关系,又必须维护英国尊严,这种事哪是那么好做的?不管怎么干,实际都不落好。日本人又是出名的混账,和他们打交道不但尊严无法保全,生命也有危险。这个岗位就是个烫手馒头,有人想吃,也有人不想沾边。那帮高级警员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能捞个盆满钵满,并不都想去做这个受气的副处长。有几个想争的,也未必争得过我乔雪的丈夫!”
乔雪的眸子放光,好象是正在发号施令的将军。“真正能影响这个岗位的,第一是英国人,其次是廖伯安。为了保全他的体面,这次是按照退休办理的退职。按照租界警务处规定,他有权推举一个人接替他的职位,这个推举不能起决定作用,却足以让一个人出局。”
“被一个蓝衣社的眼线推举,英国人自然就不会允许这个人接管警务处。若是老廖把我的名字写在推荐人名单上,那就好玩了。”
“所以你不能在这里等,得活动起来。该如何跑门路疏通关系不用我教你,总之这个位置一定要拿下来。警务处的华人副处长,等于是租界里所有华人警探的皇帝。即便不能真的让他们俯首帖耳,起码也要对你礼让三分。这个职位落到不合适的人手上,对我们的事业就会造成无穷的麻烦。再说我的丈夫怎么也要有足够的身份,否则我凭什么嫁给你?”
宁立言的手在她腰上用力:“我当不当副处长,你都是我老婆!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能让大美人受委屈,这个位置我就去争一争。”
“这才像话。这件事不要掉以轻心,廖伯安在警务处工作了十多年,英国人面前也有三分薄面。至于立场问题,对于大多数警务处的洋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这帮人也不傻,知道这年头中国人不可能无条件忠于大英帝国,只要他遵守规则或者不要被人抓住把柄就够了。你的优势在于能给那些洋人孝敬可观的津贴,可即便不让你做副处长,只让你继续留下来做督察长,津贴依旧存在。相反,廖伯安要是私下里推举一个他认为才干足够的人接他的班,警务处这边绝对会认真考虑,和写下来那个不是一回事。”
“这么说,我怎么也得和老廖谈一谈了。”
“也不光是廖伯安,你还得拜访一下内藤。让这老东西帮你说句话。这么长时间,总是日本人找你干活,你也该让他们为你出点力。”
“日本人?”宁立言一愣随后恍然:“是啊,这个副处长就是要和日本人打交道的,如果和日本关系太僵,自然是不合适。如果关系太好,英国人又不肯用。日本人这边,倒是得下点功夫。明明我争这个位置是为了跟日本人为难,却要一个老鬼子帮忙才能成功求职,荒唐!”
“不是你荒唐,是这个世界荒唐,我们也只能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