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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为何鲛珠化泪抛
    从码头向别墅的路程,依旧是宁立言与杨敏独处。老谢很乖觉地留下来,在码头上安排善后。
    别克汽车速度不快不慢,宁立言神色淡定,仿佛刚才是陪杨敏娶吃了一顿法国大菜又或是听了一出挑滑车,而不是做了一桩足以让自己掉脑袋的大事。
    与宁立言对比,杨敏便显得有些沉闷。一路上话很少,脸色也十分严肃。只是侧头看着宁立言,双手交叠胸前,用力抓紧身上的大衣。仿佛直到此时,杨敏才感受到秋夜的寒,意识到身上冷。
    宁立言踩了刹车,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为杨敏盖在身上,同时安慰道:“头一回做这个买卖,谁都难免紧张,这是情理中事。下次还是我自己来吧,这点小事犯不上让姐露面。等什么时候我办不动,再请姐出头。你别担心,船已经出了码头,这件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那帮人就是吃这碗饭的,知道怎么躲巡逻艇,我给他们提供了日本巡逻的路线图,躲起来就更容易。就算是被日本人碰上也没事,他们追不上咱。”
    杨敏紧紧抓着宁立言的衣服,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老三……姐不怕。姐知道你本事大,这事你办肯定能成,一点都不担心。姐的胆子也没那么小,这点事吓不住我。我……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你长大了,我却没能及时发觉。”杨敏叹了口气,“虽然这两年咱们常见面,可是姐还把你当成了那个跟在我后头的小兄弟,那个只知道胡闹的三土匪。如今你已经是大人了,自己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做大事。当初姐做梦都想你能成为一个这样的人,可是现在你真的成了,姐反倒开始害怕。”
    “怕什么?”
    “怕你用不上我了。这些年有什么事姐都想挡在你前面,不管做生意还是和家里人相处,我都能给你遮风挡雨。如今咱们掉个了,你成了姐面前的大树,我成了藤萝野草。我有些怕,怕自己忽然没用了。我知道你的为人,不担心你不要我。可我不想做你的累赘,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宁立言没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她,不让她再说下去。杨敏也用力抱着他,四下无人,秋夜寂静。两人就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过了许久,宁立言才在杨敏耳边道:
    “等宁立德登报以后,我们就结婚吧。去贴印花税,办酒席下贴子请客。谁敢不给我面子,我就让手下的混混烧了他的房子。我要让姐成为天津卫最出风头的新娘子,所有报纸上都能看到咱们两个的照片……”
    毫无回应。
    随后的路上,杨敏紧闭着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紧紧抓着宁立言的衣角不放。宁立言成功运送药品的兴奋也为杨敏的态度所影响,心情渐渐变得沉闷。
    回到住处,宁立言发现杨敏的眼神里已经没了之前的那种彷徨与恐惧,脸上也有了从容的微笑。往日里那位有主意的大姐姐又回来了。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借着灯光端详,杨敏的两颊绯红,如同涂了胭脂。自己的外套被她脱下来,小心地放在身边,动作轻柔。自己梦想中的妻子,便应是如此。心中幻想着杨敏穿上婚纱与自己在教堂交换戒指,大声宣布我愿意的画面,血液又渐渐沸腾起来。
    “姐……”
    宁立言坐到杨敏身边,杨敏看了他一眼,主动将头靠在他肩上。宁立言喜不自胜地揽住了杨敏的腰,后者却轻轻挣扎了一下,在他耳边道:“不许淘气!去,把姐那口小箱子拿过来。”
    杨敏虽然要了宁立言对面的房间,但是自己行李都放在国民饭店,只在要的房间里放了一口小皮箱,像是跑马圈地。等到把皮箱打开,见里面是一个上了密码锁的盒子。盒子的做工精巧质地优良,是洋行里的上等货,大户人家拿来存首饰或是传家珠宝的物件。
    可等到打开密码锁掀开盒盖,里面放的并非金银首饰,也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灯光映照下,沉睡在锦盒中的一张张老旧照片如同天津城里那些依旧留辫子的前清遗老,与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可以把自己的存单还有珠宝盒子放在国民饭店,因为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可是这些照片,我只能放在你这,因为这是我最宝贵的财富,除了这里放在哪我都不放心。在宁家的时候,这个盒子也是我最珍贵的私房,生怕被人看到,每天都要检查一遍是否完好,又是否被人动过。虽然老爷子和夫人不是那样的为人,可是我……不放心。”
    杨敏说着话,将最上面的照片拿出来放到两人面前。照片里,是个穿学生装的少年和一个穿旗袍少女的合影。照片中两人虽然满面带笑,但是眼神中都充满即将分别的哀愁。
    “这是……我去北平之前,咱们的合影?”宁立言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当时姐不是说这照片不能留着,否则是个祸根,硬逼着我烧了……”
    “是啊。我逼着你把照片烧了,轮到我自己的时候,却死活舍不得烧,就偷偷藏了起来。也就是你这傻小子拿姐当个老实人,我若真是个没心眼的,爹也不会让我嫁到宁家那种大宅门去。”
    她的语气略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继续道:“其实还是笨点好,吃亏是福,老天爷不欺负老实人。我若是巧珍那样的没心眼,爹舍不得让我去受挤兑,只会找个对我好的丈夫,咱们也早就做了夫妻。”
    “现在也不晚。我们都年轻着,怕什么?”
    “先看照片再说,记不记得这张?”
    杨敏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拿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中女子依旧是杨敏,只是年龄更小一些,打扮也是戏台上的大青衣。
    “我记得。这是我在国术馆的时候,跟跑戏班的师兄学二黄,回来拉着姐唱武家坡,非要你扮王宝钏。你开始害臊不愿意,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找人借的相机,帮你拍了这张。”
    “是啊。我本来不喜欢京戏的,可被你磨得没办法,竟生生成了青衣名票。我们一帮太太搞募捐义演的时候,我便是唱武家坡的,都是你干的好事。”
    “这张……这是我们第一次学跳舞的时候。”
    “这是你第一次照相的时候,非要拉着我才肯去照,说我不去你便也不去。”
    这些发黄的照片,把宁立言的记忆生生拉回了少年时,与杨敏一起经过的那些虽无波折却极甜蜜的时光。彼时天下亦不太平,但是天津城干戈不兴,对于当时的这对小儿女来说,也体会不到什么叫乱世烽烟,只要生命里有彼此便是人间仙境。
    只可惜如梦似幻的桃花源终究败给了残酷的现实,差一点让两人永远错过,好在老天开眼,又把差点失去的送回了自己手中。
    这些照片或是两人合影,或是单照,但绝对没有第三人。在杨敏心中,自己永远是她的惟一。可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已经有了太多难以摒弃的颜色。
    甜蜜的回忆中,掺杂了几许苦涩。宁立言只觉得无形的鞭子从四面八方抽过来,谴责自己的荒唐。他唯有紧紧抱着杨敏,反复地忏悔,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
    杨敏却和少年时一样,大度地抱着他,包容并宽恕他的一切。
    “只要三弟欢喜,姐就欢喜。不管你做什么,姐都不会怪你。你不用害怕,姐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姐给你看这个,不是要你道歉,只是要你知道我的心意。自始至终,不管我是杨七小姐还是宁家大少奶奶,我心里的男人只有你。不管你我是什么身份,你在我心里,谁也夺不去。”
    “姐也是一样!你是我的妻子,谁也夺不去。你若是不喜欢住在这里,我们就回乡下。”
    “那你这一切基业,还有你要做的大事?”
    “为了姐,我什么都能扔下。”
    “傻老三!”杨敏笑着制止了宁立言的话,双眸波光闪烁。“姐要是真让你舍了基业,跟我到乡下去当普通夫妻,那我便不配做你的妻子。我要做你的内助,不是拖你的后腿。今后这种傻话不许再说了,免得让部下弟兄听到。快去,把那些照片收拾起来。我今晚有些疲累,不想动了。”
    宁立言心头一动,大着胆子问道:“姐,你是说……不走了?”
    杨敏脸更红了,但是眼神依旧清澈,语气坚定。“对,我……不走了。今晚上姐哪都不去,就留在这。我偷偷看照片的时候就想过,当初我们当初如果胆子大一些,或许便不会拖延到今天。今晚,我不想再等了。登报的事……别去管他,你想怎样便怎样,姐都听你的。”
    那些照片并没有被收起,而是被放在了床头的台灯下。如水月光,照在男女合影之上。照片中男女笑得格外甜蜜,眼神中的离愁,似乎消失无踪。
    对面别墅里。乔雪从望远镜前挪开步子,拿起一边的白兰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坐在窗边喝着。这位租界里有名的精灵,让无数名门公子魂牵梦绕却又永远难以接近的女神,不论何时永远面带笑容,从不知愁苦二字为何物。此时倚窗而立,一手执杯,脸上竟是露出从未有过的落寞与惆怅。
    一杯酒喝了三分之二,她低声哼唱起来:“昔日里梁鸿配孟光,今朝尚香会刘王。暗地堪笑奴兄长,弄巧成拙是周郎……”便是宁立言也不曾知道,这位留学西洋的美人,居然能唱一口地道程派青衣。
    只是唱到一半的当口,唱腔越发婉转纠结,竟是不能继续。乔雪沮丧地将酒杯放在一边,直接拿起了酒瓶。瓶中的酒还有一小半,乔雪端详端详,微微一笑,随即将瓶口对着嘴巴狂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