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天津医院内。
深夜的医院一片寂静,走廊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日本人俭朴或者叫做抠门的性格,在医院的管理上,也体现得非常明显。没有人的地方就不开灯,就为了省几个电灯费。
除了少数病床以及医生的办公室,其他地方全都一片漆黑。由于舍不得给电力公司的工人开高工资,日租界的电压总是不稳,电灯一闪一闪的,就像是鬼火。
再加上病房里传出的申银声,痛呼声,把个救死扶伤的医院搞得像是森罗殿,白衣天使就像是勾魂无常。
作为鬼王的藤田正信在和灯泡搏斗了五分钟以后,终于宣布放弃,低声诅咒着:“这些猪猡。连最简单的电力问题都解决不了。我敢打赌,司令部那边的电力,肯定不是这样子。”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个穿着长袍的男子,礼帽挂在衣架上,看着就像个标准的旧派人物。一张嘴,也是标准的天津口音,还带着西头独特的腔调。
“司令部的电力拉的是专线,当然跟这边不能比了,没办法。不过说实话,司令官那边也有一肚子怨气,袁彰武倒的太快,帝国来不及扶持一个接替者,现在很多工作进展都不顺利。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劳工问题,现在都不容易解决。码头上也是一团糟,码头离不开脚行,现在脚行进不来,码头上就乱成一锅粥。天天不是打架就是丢东西,还着了两回火,总那么着可不是个办法。”
“那只能证明他的无能!流氓能解决的问题他解决不了,我只能对他的工作能力产生质疑。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必须要依靠我们才能生存,而不是反过来。不管谁取代了袁彰武,都应该来讨好我们,否则就休想在天津立足。宁立言能够支持刘光海对付袁彰武,我们难道就不能找一个代理人,对付刘光海、宁立言?袁彰武的同门不是很多么?随便找个人就好了,打着为师兄报仇的名义,让他出来教训刘光海,顺带把我们的人安排进去,这么简单的办法,根本不需要浪费时间去思考。好了,我们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猪猡身上,该说回我们的正事,我要的档案在哪?”
“就在那,数量很有限,但是没办法……能找到的就这点了。”长袍男子指着桌上的一叠纸说道。
藤田的脸色阴沉,声音冷得像冰块,与他平日给人的那种待人和气热情形象判若两人。
“内藤前辈号称为帝国做了多年准备,结果就是这样?宁立言炸毁了我们的军火,导致我们在秦皇岛的行动严重受挫,至少有一百五十名士兵因为得不到武器补给而逃跑,还有更多的人本来已经决定归顺帝国,却因为军火事件开始怀疑帝国的能力,改为观望。对我们造成如此巨大损失的人,他的资料就只有这些?你在七年前就已经称为一名袍带,连一个帮友的情况都调查不出么? ”
“这没办法。天津的混混很多,狗少也多。”在天津时间太长了,乃至连口头语都已经完全天津化,在自己人面前也改不回来。
“我们的人手和经费都很有限,不可能给天津每一个混混和狗少都建立档案,那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的就只有这些。不过……倒也不是全无价值。”
“哦?吉川君莫非能给我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如果有,那就麻烦你快一些,我都快要等不及了。”
“就在几天前,宁立言和复兴社的人发生了激烈冲突,事件起因应该与发生在意租界的那起绑架案有关。已经确定,绑架前热河省首汤玉林孙女的,就是复兴社特务处人员,至于动机,应该是为了筹款。”
“通过绑架的方式筹款?这个募捐方法值得学习,但是收益肯定不如经营医院。”藤田眯缝起眼睛,“宁立言为了营救汤家的孙女,和复兴社的人发生冲突?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很快就要死了?”
“不,他的老师有两位,清帮的师父是西头刘桂希,洪门的师父则是姜般若。姜般若在南京方面有很多朋友,在他的斡旋下,两方最终停止了争斗。汤家支付了一笔赎金,也放了人。而根据我们从南京那边的消息反馈,六合码头的事,被当成了复兴社的功劳,将有一笔奖金和勋章发给他们。”
藤田脸上露出笑容:“哦?这么说来,我们的宁先生似乎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同时还和复兴社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以复兴社的行事作风,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尤其还有六合码头的事,就更加注定他们之间难以共存。我想……这个人还是值得我们拉拢的。”穿长袍的男子,努力说服着藤田。
日本在天津的情报机构名义上是以大迫逋贞的“青木公馆”为主导,实际上却是九龙治水,各显神通的场面。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关东军、外务省各行其是,早年间来到天津的日本浪人也在秘密活动。这些人的工作有的属于殊途同归互相协助,也有的则是彼此掣肘,互相影响。
藤田正信算是大迫逋贞的部下,而眼前的吉川平次则是十年前进入天津的浪人。这帮人大多听命于浪人圈子的老前辈,青木宣纯的老伙伴内藤信雄。那是日本浪人里的人瑞,在华北的日本浪人,大多服从他的指挥。
虽然吉川平次会帮助藤田做工作,但不管是工作方法还是利益考量,两方都存在着一定分歧。
作为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激进分子,藤田对于这帮浪人和他们的头领并不满意。他是标准的武人作风,认为对中国人的管理非常简单。不服就杀,杀到服从为止。帮会分子只能服从命令,谁敢不听话就地击毙。包括外国人也是一样,军刀和子弹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没必要考虑那么多。
吉川平次虽然表面上敷衍着,心里却对这个同窗的思路充满鄙夷。
一勇之夫,丘八的脑子,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特工?
杀了宁立言、刘光海,再扶植一个新的混混头领出来。这种话说说容易,真落实下去,那是要人命的事。日本人再是中国通,也和真的中国人隔着一层,对中国的事并不完全了解。涉及到混混的事在中国人的事情里面更要算作冷门学科。
想要扶植一个听话的混混统领天津地下世界,比扶植一个听话的军阀割地为王还要难。至于靠杀人害命来管理码头,更是个笑话,那么搞的结果只会是天下大乱,码头彻底瘫痪。那种混球的主意,绝对不能用。
虽然和日本人来往的混混有一些,其中包括有“大”字辈的老混混。但这帮人要么年事已高不堪大用,要门只是在帮里有身份但从未接触过脚行,管不了码头。就如自己,这种袍带混混去码头,根本没人买账。
有几个脚行小把头跟日本人关系不错,但是在混混里人望平平,就算日本人力捧,也没法承担起责任。绝对不能让他这个混账念头真的变成命令,否则最终还是自己受罪。
再说,作为老同学,吉川对藤田的性子再了解不过。自己的同窗是个完美主义者,受不得半点失败挫折。
他和宁立言本来没什么过节,可是安排的杀手行刺未成,于其看来便是生平第一奇耻大辱,惟有杀了宁立言才能挽回尊严。这是他的个人心结,也不是帝国利益。
为了他个人的尊严面子,就让自己去做受累不讨好的工作……开玩笑,自己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情报参谋,又不是他的家臣!
但是这个疯子素来敢想敢干,不好硬顶。为了打消他的念头,吉川只好努力介绍着宁立言的价值,说服藤田,拉拢宁立言远比杀了他有用。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保证对方别乱来,自己可以控制住局面。
“他是个狗少,喜欢的东西就是金钱,美女。最近和一个电影明星打得火热,在国民饭店据说双宿双栖,还一起跳舞。汤家那位二小姐也和他眉来眼去的,有人发现过汤家二小姐叫他三哥,还坐他的汽车兜风。而这位汤二小姐是有未婚夫的,她的未婚夫,是天津保安总队机关枪大队的大队长。”
“保安总队?太棒了,这个消息可以让我暂时忘记司令官阁下的无能和这该死的电力供应。”
藤田道:“这位宁三少从事的,都是充满挑战和危险的事业,倒是和我们有些相似。从事这些事业有个前提条件,就是需要大笔的钱财。他很有钱么?”
“宁家很有钱,但是他的钱并不多。现在开销的部分,很可能是从汤家绑架案里得到的好处,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从中拿了好处。”
“连这种钱也敢拿?我不知道该称赞他的勇敢,还是该鄙视他的愚蠢。不过一个为了钱可以冒这种风险的人,倒是值得我们接触一下。”说话间藤田开始忍受着忽明忽暗的鬼火,仔细地端详起案头的纸张,边看边抱怨着自己在这种环境下办公,早晚会变成瞎子,帝国应该给他补偿。
首先要你活到足够致盲的年龄才行!吉川心里充满恶意地想着,但是心情已经放松了许多。藤田对于宁立言的资料开始感兴趣,就说明自己的计划成功了,这件事有门。
“贸易公司!宁立言最近做的事是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
“他在俄国地那租了个门面,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注册资金是大洋十万块,按照眼下天津做生意的习惯,真实本钱能有三千块便已经算做有良心。这个公司没有雇员,只有宁立言和一个姓谢的老年司机。那个人就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调查的必要。宁家以商贾起家,他现在经商,也算是子承父业,不足为怪。而他之所以现在想到经营商业,就是因为他可以控制码头,依靠码头的便利,他的生意比别人都容易做。袁彰武管码头的时候,只会做偏门生意,只有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才有这种做正规生意的头脑。如果他可以和帝国合作,要比十个袁彰武更有用。”
藤田征信的眼镜在灯光下泛起一丝精光,“吉川君,看来你对于宁立言志在必得,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么?”
“破产!我们首先要让他破产,债台高筑走投无路,再把他从这个困境里拯救出来。对这种人用钞票加恩惠,比子弹管用。天津人讲的是外面,只要他认为咱们是他的朋友,不用我们开口,他就会主动为我们出力。”
吉川这句话其实是在夹枪带棒批评藤田之前采取的暗杀策略,不但没能杀死宁立言,反倒让他更为轻松的获胜,简直愚不可及。暴力和恐怖是军人的事,情报工作是一门艺术,这种愚蠢的事不能再出现。
藤田没理会吉川话里的骨头,只思忖着道:“破产……营救……这办法不错,不过我们首先要确定的是他的立场。我知道有一些中国人,他们跟宁立言一样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做尽了荒唐事。可是一提到和我们合作,就像是要挖他们的祖坟,立刻跟我们翻脸。这种人越聪明,对我们危害就越大,必须尽快清除。”
“明白,这件事我来安排吧。”
“我看,还是各自派人为好,总得试探清楚,我们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