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扬州,张府。这是一座占地数百亩的府邸,原本是扬州首富张季龄的宅子,不过张老爷子年纪大了,仁寿年间病死了,如今执掌此处的便是他的儿子。
正堂主座上,是一个满面虬髯的豪客,约摸三十出头年纪,头上也不似这个时代讲究“身体发夫受之父母”的一般人那样留着长发,而是图个痛快,似受刑的髡徒那样剪得很短,然后头发也就和那虬髯一般,根根竖起如钢针一般,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刺头的气息。
这人正是宅子如今的主人原扬州首富张季龄的儿子张仲坚。他就这么金刀大马坐在胡凳上,豪放不羁地用柳条剔着牙,风度与府邸的豪奢装饰丝毫不配。见到张出尘时,开口便问:“义妹,怎的今日却是想到找上门来了,真是稀客啊,莫非是为萧铣当说客来了,想劝我去吴郡拜见他?”
“不错,却也不对。张仲坚,天下路数不少,你要生财也好,豢养死士私奴开销大也好,没必要跟在萧某屁股后面学样吧。”
张出尘进来时,背后厅门外跟着三个人,都是身份比她还要低微的打扮,两女一男,女的自然是独孤凤和沈落雁,男的便是萧铣,几人不说话时,看着还像是跟班扈从,张府上的人不好不放进来。而此刻转身进门开口的,便是萧铣。自从听说张出尘汇报了张仲坚试图抢生意的事情之后,萧铣一开始觉得贩卖岭南木材和林邑的双季稻倒是没什么,但是自己要垄断的台海利益万一被人戳穿了,可是不妙。也幸好第一次时张仲坚只跟踪了张出尘这一路,没有跟踪来整那几条船,才没有泄露萧铣这个秘密。所以萧铣决定亲自上门,做个了断。
张仲坚眉毛一挑,“呸”地一口吐出了柳条,好整以暇地嘲讽:“我和你主子说话呢,你个奴才插什么嘴——呦,原来倒是当朝萧驸马自甘下贱,居然扮起奴才来了,刚才没认出来,失敬失敬!张某不欢迎萧驸马,萧驸马就要不请自来么。”
萧铣面子上也不生气,不过他身后的沈落雁和独孤凤都已经柳眉倒竖,若不是萧铣在背后暗暗摇手阻止,只怕已经要发作了。这里是张仲坚的地盘,萧铣如果不先动手,谅他不敢造次,但是反过来就不好说了。
“这么说,张大侠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连萧某划分地盘的建议也不想听,非要坚持捞过界咯?不过就以你的财力和你们家在吴地数十年的积累,或许比武士彟强不少,但是咱有大势,还有为朝廷督办水师的公务在身,可以随意调度吴郡甚至会稽郡丹阳郡的人力财力。你家族纵然豪富一方,却也抵不过朝廷大势吧?萧某真想不通你究竟哪来的信心。”
张仲坚的祖辈也都是豪富大族,但是直到他祖父少年时,都还没到扬州首富的程度,因为那时候南朝还是梁武帝末年,天下稳定,南方世家豪族不知有多少。但是侯景之乱中,长江以南的豪族几乎被连根拔起,后来立国的都是陈霸先之流**丝出身,在江北扬州的张家当时避过了侯景祸害的主灾区,又站队见机比较敏锐,在走马灯似的废立皇帝之中,都能趋利避害,才一跃而起。整个南陈一朝四十年光景,加上如隋后二十多年,张家作为扬州首富,至今已经持续了六十年,所以势力还是不可小觑的。
“萧驸马,当今皇帝是何等多疑之人,不用张某提醒你吧。你身为外戚,你那退位多年的皇帝伯父去年刚死,你至今还不敢碰一丝一毫兵权,又是因为什么?这里是扬州,是朝廷的江都,不是你治下的吴郡,没有什么枉法的铁证,你才是捞过界了吧。”
“如何没有铁证?朝廷开皇十八年下诏:吴中三丈以上大船,悉数籍入官中,以免吴民逃亡。这道诏书至今有效,你私建海船,只要萧某行文让扬州水曹参军,让他配合,封了你的船易如反掌,难道你还能抵挡朝廷官兵?”
“萧大哥不要!这事儿还是好好说吧。”张出尘回身拉了一下萧铣的袖子,压低声音劝阻道,“妾身和这个张仲坚虽然是义兄相称,不过算不上很深的交情,妾身这可不是为了他开脱。只是朝廷开皇十八年那条诏令在吴地着实很不得人心,如今只是禁止不在籍的船只不能走运河漕商,那还勉强说得过去。若是用这条禁令来打击张仲坚,只怕对萧大哥你在吴地的人望有损。”
萧铣刚才也是吓一下张仲坚,他着实知道朝廷那条法令对于吴民来说是十足的恶法,差不多相当于明清时朝廷的禁海令那样对民间伤害很大。自己作为执行者,公事公办也就罢了,若是用这条去打击异己,那自己的名声可就臭了。为了对付一个张仲坚,还不值得萧铣付出这样的代价。
“林邑郡的木材和稻米生意,你要做便做,本官不拦你——但是日后不要再跟着芸妹后头刺探这刺探那——答应了的话,本官就和你各走一边,你贩运回来的木料,朝廷也会高价收购。”
张仲坚没想到萧铣这就开出了条件,而且对于如今他已经摸透的商路予取予求,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说明萧铣还有更多的秘密赚钱渠道。尤其是萧铣通过武士彟这几年越做越大的酒糖生意,糖这一样张仲坚也是渐渐刺探到了一些门径,只是没有萧铣做出来的颜色好,酒却是丝毫摸不着头绪。难道这些都果然是和海外商路有关么?
如此一想,张仲坚得寸进尺更不愿意答应萧铣了。
“张某和义妹的交情,那是私事,还轮不到萧驸马来过问吧。”
“张仲坚!这几年我在外历练,你确实帮过我一些,算是有恩于我,但是这次萧大哥开拓岭南林邑商路时,我没有拦着你刺探,也算是报过你的恩了。你此行将来可以获的利益,只怕远过于你当初助我的百倍,我也不欠你的了。你此心不死,将来我再不见你就是。”
张仲坚一愣,随后知道自己是着了萧铣的道儿了:萧铣刚才的条件,哪里是在恳求自己不要再从张出尘身上刺探消息,那完全就是等着自己桀骜不驯惹人厌烦,好逼得张出尘表态么!要知道这种事情,只要张出尘甘愿自己从此被雪藏的话,他张仲坚又去哪里刺探?
当下他心中大急:“义妹你不要误会,为兄不是这个意思,那萧铣不是个好东西,这是在挑拨你我呢。”
“萧某挑拨?即使如今,萧某依然是言出必践:哪怕你依然想要缠着芸妹,而是芸妹自己不愿意见你,我萧某人依然答应把林邑的商路分你一半,条件照旧!”
“好,我答应便是——不过你也要担保,从此不用朝廷的禁船令说事儿!若是违背,义妹自然会看清你的嘴脸。”
“这又有何难,咱走着瞧便是。”
萧铣说完,也不多废话,抬起脚转身就走,三个女人也跟着离去,直到出了府门才放松了手上佩剑。
张仲坚等着数人离开,在那里把指节捏的格格作响,他刚才落了下风,最关键的还是没有算准张出尘对萧铣的态度和忠心,原本以为张出尘在外游历数年,萧铣也不和她如何往来,便是两人因为南阳公主生出了龃龉,没想到最后自己这两年结好张出尘的努力在萧铣那里还是不堪一击,尤其是对方先摆出风度之后自己却没有调整过来,惹得张出尘生出了厌恶之心。
“哼,且让你再得意两年。昏君如此暴政虐民,山东河北已有盗贼,这天下还能稳几年?待某多蓄实力,到时候再见个真章!不行,移民练兵的事情要更抓紧才行,光靠扶余海上那一些小岛,屯垦练兵还是不够啊……说不得只好现在抓紧捞两票大的,来年再动手了,但愿不要惊动新罗国。”
……
“萧大哥,张仲坚的事情,是妾身对不住你。只怕让张仲坚分润了岭南的生意,你这边长久下来,也会少进账数十万贯。”
“没什么,是我对不住你在先。你肯在关键时刻帮我,我便很满足了。做了驸马,总归有些身不由己,倒不是你表姐嫉妒,是我自己抹不过良心去。”
历史上没有萧铣的出现,南阳公主杨洁颖成了宇文述的儿媳,后来宇文述重病的时候,杨洁颖还亲自给宇文述喂药,可见她身为公主,但是在孝道妇德方面却堪称完美。如今嫁给萧铣,对于杨洁颖来说在某个方面也是一桩幸事——萧铣是个孤儿,杨洁颖上头自然没了公婆压着需要孝敬,但是为此杨洁颖在别的方面做得更好了,尤其是对丈夫的嫉妒方面,五年下来随着自己无子,已经彻底放开,只是萧铣过意不去,两人相敬如宾之下,才没有纳妾。
“萧大哥,如今你也不是常住京师了,既然到了地方,不必拘束,妾身也不想出去自行游历给你添麻烦了。日后便和落雁妹妹一道,谋点儿正事做罢,只要不是太过无聊的都成。”
“你肯这样想,我这里始终是欢迎的。眼下,再跑两趟岭南,来年自会换人,让你去别处见识风物人情海外奇观——对了,记得带上几盒我让高手匠人炮制的樟脑丸子,到了南疆也好驱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