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幅员辽阔,东西南北,由无数的州府县所构成。这其中,既有如北京、南京、杭州、扬州这样的大城大埠,也有蓟辽宣大这样位置极其要紧的边防要镇。但更多的,却是那些最普通不过的小城小县,在平日的朝廷奏疏里,这些小城小县并不为人所知,甚至在君臣之间的对话里都听不到它们的名字。
播州,就是这么一个极其不起眼,被朝廷上下官员所忽略的小城。而且因为其位处西南边陲之地,本身又极其的贫穷,交税也不是太多之故,就更不为人所知了。唯一记录在案的,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以及提到这是一座自汉唐以来就被朝廷所掌握的羁縻州。
何为羁縻州?其实说白了就是后世的少数民族自治州,州中的政务财务皆由州民自己决定,只要按时缴纳朝廷规定的并不是太多的各项税款,同时肯服从王化,则可与朝廷相安无事。
虽然再明以后朝廷也没少往这样的羁縻州派送流官,以试图将这些处于大明版图之中,却又有些独立王国意味的州县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但其成效却很不起眼。
因为这些羁縻州内的一切大权在上千年来都由一个家族所掌握,当地的百姓无论是汉是其他民族都已习惯了这样的管理,往往对朝廷派去的官府不屑一顾,出了事也只管听从当地官长的调遣,而这些人,有个称谓唤作土司,当然,这个土司和后世的那些面包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其实何止是百姓,就是那些被派往羁縻州任职的流官这是一个和土司相对应的称呼,因为他们是由朝廷派遣任命,且有一定任期,是流动的,故称为流官也早习惯了自己在当地完全被忽略的现状,更没有想要改变这一切的想法。
会出现这一结果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既因为当地复杂的民情,让流官在羁縻州县内几乎施展不开任何手脚,更因为那些土司手上往往握有极大的权力,甚至是私兵,一旦真与土司对立,流官的下场可就不光是丢官的事情了,甚至可能因此送了性命。
正是因为有之前那些官员血的教训摆在那儿,导致后来之人再不敢轻越雷池半步,哪怕只是在当地作个唯唯诺诺的木偶泥塑,也总比死在这儿要好。
如此,就有人要问了,既然这些羁縻州里的土司如此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为何朝廷不派大军把他们都给剿了呢?
答案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得不偿失。这些羁縻州因为地处边远,往往比中原、江南等富庶之所要穷困许多,而且其中道路也极度崎岖,有些更藏于深山之中,光是进出已很困难,更别提挥大军而入了。
倘若朝廷真铁了心要攻打这些地方,无论是人马的调动,还是粮草辎重的运输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而即便真能打下这些地方来,所获得的好处也极其有限。另外,在打下之后,因为当地多其他民族百姓,很难用原来的那套办法来管理,最终可能只得使用之前土司的那一套方法,那这打与不打就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其实,在大明朝初期,洪武永乐年间,朝廷确实曾几次出兵攻打西南诸多土司领地,但几番大战下来,却发现这做法只是浪费人力国力,却根本无法真正掌握这些地方,所以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另外,在被朝廷不断打击之下,那些地方土司也学乖了,不再如以往般自高自大,不把朝廷的政令当一回事。于是在他们至少表面上变得恭顺,且以大明臣属自称之后,朝廷便也再没有再对他们用兵,任得他们在当地关着门做土皇帝,只要每年把该交的税上交即可。
如此一来,对那些手握当地大权的土司们来说自然是大有好处的,却苦了那些最底层的平常百姓。因为这些羁縻州县与朝廷的特殊关系,导致这些州县是无法和其他一般州县般发展的,即便出了灾荒,他们肩头的担子并不会因此减低,甚至会比过去更重些。
而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这些羁縻州县看着比别处更显穷困窘迫,百姓们无论衣食住行都远不如其他地方,许多城里的民居,其破损和低小甚至连寻常地方的乞丐都有所不如。
播州城,就是这么一处羁縻州,城池既小且破,在月色的映照更显得有些凄惨与可怜。
当然,凡事都有其例外的地方,在播州满是矮小破旧,犹如窑洞一般的民居之中,却立着一处极其豪奢的深宅大院,其院落之气派,直逼寻常的王公府邸,不但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而且足有十多进之深,占地之大,几乎占据了整座州城的十分之一。
这座如此扎眼的,犹如城堡般的大宅院,正是如今播州,也是整个四川一省最大的土司家族,杨家的产业。
播州杨氏,在此立足已有数百年之久,传到当代家主杨应龙手上时,其势力更已遍布四川各地,手下大小土司无数,至于可用的人马,更是以万计,俨然就是西南地面上的一尊土皇帝了。
不过,这位杨应龙却是个善于隐藏自己,同时也能按捺得住的人,即便如今势力已足可称得上一方之主了,却依然没有太多对朝廷不尊的举动,而且他还善于收买当地流官,所以直到今日,朝廷依然还不知道在四川,在西南,已出了这么个势力庞大到足以颠覆整个西南的大土司。
但是,这么个人物就真甘心一直窝在播州这么个穷地方,只当个土皇帝,却得对朝廷恭恭敬敬的么?
至少此刻坐在杨应龙身前的灰衣老者不这么认为,所以他才会不远道路,从广西一路赶到了播州,以白莲教主的身份来见这位大土司。
没错,这个看着六十多岁,模样最是平常不过,穿着一件最普通的灰布衣衫的老者,正是让朝廷头疼了许多年,一提起他就恨不能千刀万剐的白莲教主许惊鸿。而他面前坐着的,面如冠玉,模样俊朗,甚至有着几分贵气和书生气的中年男子,则是如今播州杨家的家主杨应龙了。
两人手边的茶水已换过了三次,但交谈良久的双方却还没有把话题真正绕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直到如今这个二三更天,把试探性的话都说完之后,这一老一中两人才开始将话题往某个地方引去。
许惊鸿此时眯着眼,看着杯中茶水,一脸感慨地道:“这茶应该是来自江南的碧螺春吧?看来杨大人果然手笔颇大,这种当地的贡茶,一般人可吃不到哪,更别提运到西南来了。”
杨应龙有些自得地一笑:“些许茶叶而已,不值一提。若是许前辈你喜欢的话,我大可以送你几斤。”
“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说到这儿,许惊鸿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精光:“不过杨大人您身为一地土司就没想过为手下的子民谋些好处么?你们杨家能有今日这等地位,说句实在的,还是多亏了这些子民哪。去年,你们州中土地多遭了灾荒,可是减产近五成的,可朝廷却依然不肯减免一分粮税,对此杨大人你就没有不快的意思么?”
“我当然有所不满了,不过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我一个区区的地方小吏又怎么敢不遵从朝廷的旨意呢?所以那时候,我只能从自己的私库里掏出些钱财来帮当地百姓补上了。”
“杨大人果然视播州百姓如自己的子女一般,实在叫老夫深感佩服哪。但你想过没有,这样的情况何时会是个头?朝廷里的那些人,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也没一个是能轻易满足的。去年,他们在明知道播州遭灾的情况下依然不肯减免丝毫税收,那今年,他们也可能增加当地赋税,明年亦然。杨大人觉着一直被人如此盘剥,当真忍耐得了?”许惊鸿说着又瞥了对方一眼。
杨应龙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我即便有所不满,又能如何?朝廷人多势重,又有大义名分,岂是我这么个小小土司官所能抗衡的?”
“哎……杨大人您太过妄自菲薄了,在西南,谁敢小瞧了你杨大人和杨家哪。说句犯忌讳的话,倘若你杨大人登高一呼,无论做什么,都有的是跟随之人。”
对方把话说得如此露骨,让杨应龙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才好了,只能端起茶杯来小喝了一口以为掩饰。
而许惊鸿却继续道:“而且,如今的大明朝廷与之前相比又大不相同了,曾经叫天下顺服的张居正已然致仕,而当今天子万历又还只是个少不更事小孩儿,正是主少国疑的大好时候哪。杨大人,你们就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么?”
“这……”杨应龙再次一愣,目光里却透出了一丝贪婪之色来。
许惊鸿见了,心下更定,还待再说些什么,却突然目光一转,落到了紧闭的窗口处,而后在杨应龙惊诧的目光里,这个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头儿就已如闪电般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