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是个讲究逻辑的人,竟然发现如果遵循天主教的教义,钱逸群这套说辞的确无法驳回。
东方宗教的偶像在绝大部分情况是以老师、救世主出现,绝不会以主宰的面孔临事。无论道佛儒,都追求的是“敬畏”,而非“恐惧”。
天主教却不同,此教的立教根本就是恐吓。整部《旧约》就是一本终极调/教手册,它告诉信徒,不遵从主的教诲,就杀你儿子,杀你牛羊,杀你满城……对于敌人——埃及人来说,欺负主的人,主就杀你们的长子!
当天主以主宰的面孔临世,自然推导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人只要遵从就行了。
对于简单愚昧的欧洲人,这种说法颇能给人安全感。然而对于东方文明教育出来的子弟,这就显得荒谬而且不可接受了。
钱逸群真心想知道,东方最早的一拨天主教徒,是如何解决这个思想矛盾的。
然而,徐光启表现得很踏实。他回避了思想上的问题,只从科学上论证求雨的问题。钱逸群自己对道教的五炁世界观,只是有感而无学,可以用,但无从辩论。他见徐光启避重就轻,方才恍然大悟:“徐大人,你没读过《圣经》吧?”
徐光启当然不能在皇帝面前吹牛说读过。
全世界还没有一本汉语版的《圣经》。
因为,利玛窦到了中国,发现这个文明丝毫不弱于西方文明,在许多领域更是远远超出了当时的西方文明,所以他明智地提出了“合儒”。故而这位教廷称之为“东亚宗徒”的利玛窦教士,也被大明士人称作“泰西大儒”。
作为一个对儒学有深入了解的传教士,利玛窦怎么可能敢于将全本的《圣经》老老实实翻译过来?只能择其部分,零散地传播一些天主教思想罢了。而那些谦恭、节制、服从等思想,与儒学并不排异,这才让天主教在中华大地站住了脚。
利玛窦死后,龙华民只是禁止大明教徒祭祀祖先,便引发了南京教案,差点将在华天主教势力彻底葬送。可以想见,如果真有一本正牌子《圣经》出现,这些泰西传教士哪里还能找到供养?
“好吧,等我有空的时候,带几本《圣经》回来,大家研究一下。”钱逸群促狭道,“不过这祈雨嘛,大明有大明的国情。未必是真要祈到雨,重要的是让百姓们知道圣天子在关心着他们,对不对?所以徐大人,看问题不能只看表象和结果,要挖掘一下深刻内涵啊。否则你的甘薯一辈子都没人种。”
徐光启被这一通抢白说得脸上阴晴不定,礼部随员们更是战战兢兢。
“呵呵呵,”崇祯笑了起来,“道长所言极是,看来与朕呆了这些天,道行更加精进了。”
——你还要脸不要?
钱逸群别过头,仔细打量起徐光启来。
“不过,真的求不来雨么?”崇祯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显然十分不悦。
“也不是,”钱逸群道,“刚才那些话是劝徐大人的。其实泰西的数学、天文,满打满算也不过百年时间,在文艺复兴之前,欧洲——呃,就是欧罗巴一直被天主教黑暗统治,比如哥白尼,因为说太阳才是宇宙核心,结果就被活活烧死了。”
崇祯龇牙道:“真有此事么!”
“真的,”钱逸群认真道,“现在耶稣会在我大明的主教是谁?汤若望?”
徐光启吃惊地看着钱逸群,却不得不回答皇帝陛下的发问:“的确是汤若望,现于钦天监供职。”
钱逸群道:“让汤先生来一趟,看他怎么说呗。”
崇祯点头道:“去传汤若望觐见。”
徐光启见状,心中暗道:看来这道人圣眷极厚,可不能让大明皇帝再去炼丹才好。
钱逸群见徐光启神情纠结,心中无奈。之前嘉靖帝做得太过分,弄得现在文臣只要看到皇帝身边有道士,就胆战心惊。可以说,他们在心理上已经防道甚于防阉了。
总算道士最多就是窃取一些教权、神权,没有向中世纪天主教那般连世俗权柄都一并握在手中,否则文官集团肯定会以更激烈的手段对抗道门。
趁着汤若望没来,钱逸群问起了徐光启关于甘薯的问题。
徐光启这时候脸色才好看一些。他早在崇祯二年就上了《甘薯疏》,但是并不为内廷重视,皇帝也一直没有回话。能借着这个机会,将甘薯高产的重要性让皇帝听见,无疑是极好的机会。
文臣们常常害怕因为无关紧要的事触犯天颜,实际上却没想过,皇帝也是凡人。凡人都有好奇心,都有精力受限的时候,逮着机会挑起皇帝的好奇心,那就可以畅所欲言了。何况徐光启历任三朝,如今是礼部尚书,阁老候选,年纪一大把,皇帝怎么也不可能不给点面子。
“甘薯真能救活那么多百姓,为何各地百姓不肯种植?”崇祯听了徐光启的介绍,不由疑惑。
“因为甘薯不值钱。”钱逸群替徐光启说道。
崇祯是藩王入继大统,只是在信邸的时候跟天启帝一起读过几天书。听徐光启这类鸿儒说话着实有些费劲,更乐意听钱逸群的大白话。
钱逸群也因此才不得已抢抢徐光启的风头,他道:“一块地的面积是固定的,地主当然愿意种更值钱的作物。譬如江南的地主都喜欢开桑园,种桑树,养蚕收丝,连稻子都不舍得种。湖广土地肥沃,能种稻谷,为何要去种甘薯?”
“那山陕本就土地贫瘠,为何也不劝农种甘薯?”崇祯心头像是被一只猫挠了又挠,痒中带痛。
“山陕那边,”钱逸群哂笑道,“别说甘薯了,就连草都没了。”
崇祯身子一沉:“天下之大,竟然没一块让朕立足的土地!”
“陛下也别着急,臣在扬州有一块地,到时候流民、甘薯都可以放在那儿。”钱逸群安慰崇祯道。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两人年纪又相近,崇祯又没什么帝王霸气,颇让钱逸群觉得此人可交。
实际上,明朝的皇帝虽然不算勤政,对于文治武功上的追求也不算迫切,但从做人而言,却是中国历代皇帝之中最有人情味的。这或许便是朱元璋只许小户人家女儿当选后妃的收获。
“道长私产,终究有限得很……”崇祯摇了摇头,轻轻扶住额角,面露疲色。
钱逸群见状,收了手里的书,道:“这屋里空气混浊,咱们外面边走边说吧。”
徐光启暗道:你这道人真是异想天开,哪有皇帝大臣在外面边走边说的道理?
崇祯却习惯性地站了起来,上前挽起徐光启的手臂,道:“玄扈先生,如今看来你这甘薯的确是极好的,否则也得不到厚道长如此推崇。”
徐光启闻言心中悲凉:老夫在天津种了那么多年甘薯,竟然还得靠一个道士才能学以致用。
“至于如何天下推广,就由朕想办法,你回去荐些能吏,用以劝农种植甘薯。”崇祯继续道。
钱逸群跟在一侧,心道:你大概不知道玉钩洞天到底有多大吧?
事实上,钱逸群也不知道。不过他却知道那里有极其广阔的平原,有植物需要的光照和雨水,温度适宜,没有旱涝地震之灾。说实话,用来种甘薯都浪费了。
一行人在花园里逛了片刻,一个大鼻子欧洲人终于赶来了。
这人就是汤若望。
钱逸群看着这张明显迥异华人的脸,大约四十余岁的年纪,心中暗道:比我想象中还要年长一些,不过对于科学家来说却是黄金年龄啊。如今的大明,貌似已经开始落后西方了?
汤若望一来,见了徐光启,心中稍定,严格按照宫中礼仪向崇祯叩首行礼,等待皇帝垂询。
“你们的天主,能管到大明的求雨么?”崇祯直截了当问道。
汤若望是秉承利玛窦之学的,努力不让天主教义与华夏儒学发生冲突,在敬天法祖的问题上尤其谨慎。如今在天子口中吐出了“天主”一词,这其中祸福实在是难测得很了。
“陛下,我主只是制定规则,而且将规则藏了起来。”汤若望谨慎地择选词句,“我们的数学、天文,只是去发现规则,并且利用它。而在我们的认知中,如果天不下雨,必然有它的道理,绝不是人能够干涉左右的。”
“汤先生,”钱逸群上前道,“小道好奇问一声:现在欧罗巴的天文和数学,能够预测天气了么?不用说亚里士多德的《天象论》,小道问的是大面积,准确地预测未来数日的天气状况。”
汤若望知道明国的道士常有官身品秩,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小道士又是什么身份,谨慎且诚实地答道:“还不行。”
——当然不行,起码得等无线电发明之后才有可能。
钱逸群心中一乐,板起面孔道:“既然你们连预测天气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指指点点我们对于规则的利用?”
“这不科学!”汤若望叫了起来,“不可能因为一群人举行一个仪式,上帝就下雨!你们这是纯粹地浪费银子!”
“其实,你只是借这个机会,想证明一下天主教的先知先觉吧。”钱逸群一针见血道。
汤若望的脸上变得十分精彩。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