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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35)
    绣的诸多花式中,若说她最喜爱,便只有竹。
    幼时她常说,儿子,你要像竹一样。
    你要像竹一样,风吹不倒,雨刮不弯,青翠挺拔,比谁都坚强。
    卖药郎走近她粗布衣服上翠婷婷立着半棵竹。
    悒露静,和烟绿。
    好看极了。
    早年父亲尚在的时候,母亲总爱在闲暇时绣竹,什么东西旧了破了不好看了,绣上形态各异的竹,便似换了件新的。后来父亲早逝,母亲一肩扛起整个家,每天踏着三寸金莲早出晚归,袜子因为双脚日日流脓而洗不出颜色。也不知是因遭逢巨变抑或劳累过度精力有限,原本温柔大方的母亲性情日益暴躁。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可她每每看见卖药郎贪玩都会抄起棍子不由分说一顿打,打得卖药郎皮开肉绽又对着他抹眼泪。
    卖药郎曾经想,等以后自己长大了、挣钱了,一定要把现在受的委屈、挨的打都报复回去。
    可母亲并没有扛多久,甚至都来不及等他长大,身体就垮了。
    时隔十余年,竟恍惚又看到了最初的母亲。
    卖药郎数着柜子里所剩不多的神鬼丸,消去了心头最后一丝疑虑,想着明日赶紧再去多领一点。
    也便是在次日,他才后知后觉知晓了神鬼丸将高价售卖的消息。
    他家里积蓄有限,连媳妇都娶不上,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来买药呢?就算把家底掏空了,也买不了多少啊?
    卖药郎愁。
    在母亲终于将家里最后几颗神鬼丸吃完之后更愁。
    断药第一天母亲是没有什么异常的,只是神情有些局促,捻着衣角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见卖药郎一边吃饭一边避开她的视线,识趣地咽了咽口水,有些失落地洗碗去了。
    卖药郎心里有些内疚,他也想让母亲越来越好,可是他们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生活中有那么多需要妥协的无奈,这无非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个罢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们总归要过日子的。
    虽是这么想,卖药郎出摊收摊的时间却突然改掉了,每每天不亮就出门,也不搭在山青水绿的泉水前了,挑了个市集人多的地方早早占了位置,夜色深沉了才步履蹒跚回到家中。
    母亲见他在家里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晚神情有些失落,每每迎接他回家之后便悻悻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回家得晚,自然不会再吃饭了,母亲便不再做饭,留下冷冷清清的炤台锅碗。
    卖药郎心中越发愧疚,只是想,如果自己能每日攒足够多的钱,说不定也能挤出些盈余给母亲买药。
    几日之后母亲也不再等他回家,早早回了房间,门缝阖得紧紧的。卖药郎知道老人家比不得年轻人,需要许多的休息,回家之后也轻手轻脚、刻意不吵醒她。
    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竟数日不曾见过一面。
    卖药郎数了数今日的盈余,很是开心。他累得不行了,甚至都懒得洗漱,将银两如前几日一般随手往抽屉里一扔便倒头就睡。
    他睡得极沉,直到久违地被一泡尿憋醒,骂了句娘才不情不愿睁开了眼睛。因为疲惫,他近日来夜夜无梦,都是一觉睡到凌晨出摊,以至于全然没有发现村中的夜已经与往日不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畔细细密密响着从未听过的、使人骨头发麻、起鸡皮疙瘩的响声。
    那声音如此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卖药郎转头看着干燥斑驳的墙壁。
    若再说具体点,近得仿佛正从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母亲房间发出。
    可那哪里是人类能发出的响动,分明像是什么贪婪啃噬的动物,一边无法自控地机械咀嚼、一边洒下一地的残渣。
    他轻轻掀开被子,垫着脚走下床,猫着腰凑到母亲房间门前。
    他在害怕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可他害怕得推开门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听见开门声音,门内的人猛地抬起头。
    房间里黑而潮/湿,充斥着淡淡的腐烂味道,只有两道绿莹莹的视线从黑暗中射/出来。
    视线的主人有着阴沟里见不得光的、窥伺着的、贪婪猥琐的、呆滞麻木的、老鼠似的兽的神态,手里捧着黑黑的药渣,对着他护食似的龇了龇牙齿,喉咙仿佛变成了嘶哑的拉风箱,呜呜地低吼着,萎/缩发白的牙龈上也挂着药渣。她原本应该是恍然地痴笑着的,因为面部神经已经麻木了,哪怕龇牙时嘴角仍诡异地上/翘着,并不自觉留下涎液,显得神情似惊慌、似威胁、似疯狂。
    她的身体已经干瘪细小得不成样子,仿佛只剩下皱巴巴的大脑袋顶在骷髅架上,蜷缩着窝在墙角,把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野兽的窝,连真正的、肥硕得不正常的老鼠从她身上爬过都毫无察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母亲一向爱好整洁,她的身体因为年轻时吃的亏比寻常人老得快些,可饶是老眼昏花四肢麻木头脑昏沉的时候也还记得每日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梳理花白的头发。哪怕老了,也仍是个体面的老太太。
    此时房间里乱七八糟,地上铺着石块,石块上是药渣、乱七八糟的垃圾、被损毁的家具、破破烂烂的衣料、腐烂的食物、一滩滩失禁后留下的腥臭水渍。肥硕的老鼠、螳螂、蛆虫肆无忌惮地在地上爬来爬去。
    这些日子,她就沉浸在这样的垃圾堆里,出房门时装作一副常人模样,一旦紧锁着房门,便同鼠蚁比同儿子更亲密。
    卖药郎后退两步,看见她重新低下头啧啧作响地舔/着指缝间的药渣,阖上门,走回自己房间。
    艹/他奶奶的
    他心不在焉地在桌上摸索了许久,直到碰到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找打火石,对着窗户啪啪点了好几下,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只见几抹转瞬即逝的火星,气得扇了自己一巴掌,才终于点燃了火,一手挡着不存在的夜风,一手拿着火折子点燃了烛灯。
    烛芯哔哔啵啵燃烧着,卖药郎在沉默的夜色里看着烛火暗淡下来,终于闭上了嘴,知晓应当燃到最下面的部分了。
    烛火马上就要熄灭了。
    卖药郎这样想着,抹了把汗,终于拿起了烛灯,拉开放钱的抽屉。
    抽屉是木头制作,用了许多年,表皮磨得平滑圆润,显出淡淡油光。里面横七竖八卧着一个个简陋的小布袋子。
    除了睡前刚扔进去的那个,每一个都空空如也。
    草。
    终于油尽灯枯的时候,火苗咻地熄灭了,夜色比点灯前更黑。他阖上抽屉,放下灯座,想起了那个姑娘、那个书生,还有那些画。于是怅然地滑坐在地上,粗糙的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掉下泪来。
    你妈/的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为你/妈/的什么啊。
    翌日,母亲仍是早早起了,在门后淘米,见他出来露出有些心虚的讪笑,低下头跌跌撞撞又努力地忙碌着,只在听见他道别时抬起头欸欸应了几声。
    其实她已经什么都做不好了,唯独神志仍是清醒的抑或她表现得好似清醒。卖药郎说了声我出去了,便推开门,开始了一日的工作。
    自那夜起,他不再将银两放在母亲能找到的地方,却会每天在原本放银两的抽屉里放上一颗神鬼丸,然后在每一个窸窸窣窣的夜晚彻夜难眠。
    后来神鬼丸越来越少,几乎称得上有价无市,况且许多家境普通的村民之前为了购买神鬼丸已经捉襟见肘外乡人便派发了许多种子,说是神鬼丸主要的药引,名曰麻蕡,让村里人种了,采麻蕡叶来抵药钱。他说他的麻蕡也是从山门里带出来的,现在已然所剩无几,而偌大人间,只有得陇山才能种活麻蕡。因为炼药辛苦,所以一大筐麻蕡才能抵一颗药。
    回忆实在太长,卖药郎挑挑拣拣说了些不太隐私的,因为说得太久有些口干舌燥,停了片刻,拿出个竹筒喝水,放回竹筒时看见话语间越来越多的、嗡嗡盘旋在神鬼丸上的蚊蝇,习以为常地啧了一声,伸手挥开了,熟练地把布折过来搭在药丸上。
    第50章 陇下魔踪(九)
    实不相瞒, 哪怕现在心里早已理所当然,他最初听到外乡人建议的时候仍吓了一大跳。
    得陇山是什么?是村里代代相传的、天下闻名的灵脉宝山, 是所有村民赖以生存的最大依凭,是他们住的每一幢房子、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件衣裳,是天下第一药村最大的金字招牌,是先祖留下来的最富饶的遗产,是世世代代流淌的血脉。
    是整个村子的命。
    他说:我们为了换取更多神鬼丸,铲掉了得陇山原来生长着的别的药材,种上了麻蕡。
    起初只是一小块, 后来变成一大块。等他缓过神来, 整整半面药山都被铲掉了原本的药材,密密麻麻种成了麻蕡。
    卖药郎手脚快, 勉强赶上刨药材地的尾巴,跟着种上了麻蕡,也算是时隔多年终于有了可以自己亲自种植的土地,挥锄头的时候,心里竟然有了股近乎卑微的梦想成真的安心感。
    他渐渐也淡忘了那个诡异的夜晚。
    再神奇的药总会有些副作用,至少在白天, 他的母亲还是他熟悉的母亲,这样就足够了。
    他看过的书不多, 才会承受了这么久的心理折磨才明白:若是一辈子都不去拆穿一个谎言,于他而言,那谎言便真正成为了他此世唯一的真实。
    那他又为什么要坚持愚蠢的清醒呢。
    卖药郎擦了擦汗,又一桶泉水浇了下去, 看着叶片欢欣鼓舞地颤抖起来。
    麻蕡的植株平平无奇,难以想象竟然是让整个村子都为之疯狂的神药最主要的一味药材。枝干伸展开来的形状圆圆胖胖,叶片也圆圆胖胖, 一蓬蓬一簇簇的,枝条细脆,覆着短短软软的白色绒毛,有股淡淡的清香,闻之使人心情愉悦。好似刚刚从天上摘下来染得青青翠翠的云朵,风一吹便很满足地摇头晃脑,不止人畜无害,简直可爱极了。
    得陇山灵脉充沛,它们像饿坏了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养分,不需要特别精心地照料,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绿意盎然,蓬勃地将双眼撑得满满当当,因为太过鲜艳灿烂,看久了竟有些头昏脑涨。
    山上的天空很高很蓝,云是甜的,水也是甜的,清清亮亮,浇在麻蕡地里,过几日土便泛起了油光。
    累了的时候,卖药郎便放下锄头,掀起衣服下摆囫囵地擦擦满头满脸的汗,四处眺望,看着在不远处药田穿梭的农人和被他们身体拂过而摇晃个不停的细翠枝丫,摊开身体,大字状躺在麻蕡田里,深呼一口气,闻着半面山的清香,随手掐一截近在咫尺的麻蕡叶,举起叶片,在炽烈的阳光下看那青翠翠胖嘟嘟的剪影,想:
    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想完之后他叹口气,把叶片随手丢到一旁,搓搓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觉得神志渐渐混沌起来。
    这大体应当是父亲逝世后他幻想过的最美好的生活了。早晨上山耕作,中午在药田里做一个阳光灿烂的梦,下午出摊卖药,傍晚披着斜阳踏着青石板,道路尽头可以远远看见炊烟缭绕那是母亲在等他回家。
    说是大体,是因为终究是有些微妙的偏差。可那偏差这般小,只要关上门就看不到了,便也大体可以视作不存在。
    一切美好似触手可及,又似梦幻泡影。
    可是得陇山不再是得陇山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看着那一大块银锭的面上还是内心深处原本就惴惴不安,兀自道:麻蕡虽说是炼制神药的宝贝,但是要汲取天地灵气才能长成。我们也才种了没几个月,得陇山的灵脉就渐渐衰弱下去实不相瞒,现在得陇山上半面都是焦土,无法再种植任何药材,只有麻蕡长得比以前还好。
    最早服食神鬼丸的村民自发形成了一个同外乡人一般身披黑袍的民间组织,在村中心搭起了祭台,画着鲜红的阵法,不知信仰着何方的神灵。他们求雨则雨来,送雷便雷去,不食米粟、行踪飘忽,每日念叨着无人能懂的咒文,每到夜色最深,便聚在一起,跪在祭台前,遮盖住自己的面庞和身体,姿态虔诚又神秘。
    村中数百年来一直流传着神农氏的传说,又背靠天赐灵山,某种意义上讲,远比村外要迷信。
    村人便说,他们服药超过百日,终于通了灵。
    也许是因为人类天生对未知的恐惧,那些原本彼此熟识的村人,一旦披上黑袍、戴上面具,似乎就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存在,在大家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成为了所有人敬畏与羡慕的对象。
    他们的面容隐在黑漆漆的黑袍下,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外乡人回山门前把神鬼丸的丹方赠予了我们,也算是缘分一场村里有药田的人不少,有炼药炉的人却不多。我家里刚好有个祖传的炼药炉,自此便做起了神鬼丸的生意。客人,看您出手也阔绰,我也不白多收您的钱,能告诉您的可都告诉您了。这些神鬼丸我给您装起来,您试过一定不会后悔。
    青泽难得耐着性子听完,神情有些失望,也没看殷洛的反应,手指敲了敲药摊:装吧。
    卖药郎装神鬼丸的袋子上有些焦黑痕迹,青泽提着有些嫌弃。
    这人说话遮遮掩掩,许多细节都含糊不清,何况他对这个村子发生了些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半点也不感兴趣,只觉得因这旁生的枝节耽误了自己的时间而有些着恼。
    他离开药摊没走几步便听殷洛道:宋清泽,这也是你收集的那个碎片的影响?
    若真是便好了。
    青泽很有些失望。
    这村子虽然奇怪,但村里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族。小巷里那几个黑袍人虽然奇形怪状,身上也仍是人族的气息。
    偌大的村庄里,只有人。
    刨开自己身边站的这个,方圆百里,别说魔族信徒,连经常躲在村落里装神弄鬼的小精小怪都没有一只。
    说句不好听的,这里只有整村吃错药的人罢了。
    都怪赤目鬼童子胡说八道。他小声嘀咕起来。
    什么?
    没事,青泽视线四处巡视了一下,这村子与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走吧。
    村民原本对外乡人见怪不怪,自青泽大大咧咧提了满满一大袋神鬼丸后却都自以为隐藏得极佳地偷偷看着他俩。
    青泽边走边皱起了眉头:这感觉和夜里行走在村内被暗中窥伺的感觉一模一样。
    也许在夜里、在他以为整个村子正在沉睡的时候。他们便也是这般,看着太阳落下,回了各自的房间,真正开始属于这个村子的真正的一天站在黑洞洞的窗户后面,睁着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贪婪地窥伺着外面的一切。
    他们无声地注视着误入村庄的外来者,直到可怜的外来者敲响其中的一扇门扉,然后被这座村庄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