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院飞快将崖博士除名,发了紧急函件与死者划清界限,还就其尚未完全定罪的生前行为慷慨陈词:这是违背文研院宗旨,践踏人类文化星辉,自甘堕落为文明之耻的行为!
崖博士也有一个很古老的姓氏,他对自己的孩子或许亲近不足,可从读书到毕业工作到死去的这一天,他都扎根在文化领域内。
他被自己工作了六十年的地方称作文明之耻。
文化与崖这个姓氏绑定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讽刺。
而时过境迁,崖博士的儿子走了一条跟文化研究南辕北辙的路,也从没想过要折腾什么学术研究,听别人特意提一嘴自己的姓氏古老和文化渊源,时常都要怀疑别人是不是在讽刺他。
沃修当年到底有没有双重讽刺的意思,崖会泉后来没机会证实,也懒得问,抓着你的敌人追问初次见面时是不是在故意嘲讽你,这个问题本身就像个嘲讽,非常可笑。
他只是在星历375年冬月的这天又忽然想起了这茬。
因为这天,他本人获得了来自文化研究院的感谢信。
这家机构俨然忘了当年的批判,也只字不提另一位同样姓崖的人士,只盛情称赞根本不走文化路的崖将军,是将珍贵文化资料带回星盟的桥梁。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把文研院的邀请函推掉。崖会泉出了一会神,他回神后对百里说,让我去听他们的公开讲座,接受当场表彰,我宁愿听一天的唢呐。
好的,少爷。百里应答。
崖会泉在前一句话说完后便感到怪怪的,仔细想想听一天的唢呐也是有点要命,短暂听一会倒是还行。
还是这支吵吵闹闹的曲子,还是这个如今已被官方定性为珍贵文化资料的乐器。
另一条时过境迁的差异即是当年快被这曲子气炸的崖将军如今,居然能容忍它在自家客厅播放了,还听得没血压蹭蹭升高,也没心浮气躁,顶多和从前一样,觉得这玩意听多少次都还是吵。
崖会泉在唢呐声里喝完了咖啡,莫名觉得这配乐让咖啡味道都变得有点诡异,又很快把这想法强行从脑中推出去。
乖一点,待会带你出去。他对趴在腿上的猫说,去给你登记名字和打身份卡,尽量不要在车里掉太多毛,你努力一下。
第17章 宝宝 猫:上一秒叫宝宝,下一秒叫
从进入新纪元至今,人类都已经经历过进化升级,却仍没战胜顽固传承的脱发基因,当代一百岁以内的青年人,和古时候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一样,也还是时常在社交网络上哀嚎要青年早秃,市面上针对各个年龄层的防脱发及毛囊保养产品层数不穷,医疗机构还推出了相当完善的头部毛囊修复手术。
就是这么个情形,人还在为了掉发而烦恼,崖将军却在要求他的猫别掉毛,实在强猫所难至极。
还好他的猫很好脾气,听了这番要求,也没有要造反的意思,只在人起身时随之一道站起来,像个很懂事的小尾巴,跟在人身后溜溜达达。
倒是百里替猫打抱不平了一回。
电子管家在崖会泉去换外出衣服时很是公允地说:少爷,您对您的配偶的要求很无理,因为猫掉毛是一个客观现象,就像当代人依旧会掉头发一样,并非依靠自我意愿,就能够控制自身不脱发掉毛,您更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就认为这对其他人来说都不算个难题。
崖会泉是真没有掉头发的烦恼,他也从没在这方面费过心,他是那种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熬上几个月的夜,也不会在淋浴间里一洗头掉一把头发的头发大户。
由此,对别人的这份苦恼,他也是真没法感同身受,甚至听得有点不解。
恕我眼拙。扣着衬衫的他纳闷地说,我也没看出来当今世道原来秃子很多?
猫在一人一ai交谈间也进了房间,它在四周逡巡一圈,最后看上了才被崖会泉换下来的家居服,大摇大摆跳了上去,在衣服上把自己盘成一个毛球。
因为头部毛囊保养早被归在了形象管理的常规项目里,如果让人看见保养不当的结果,会被认为是一种失礼。百里和自己不知脱发疾苦的少爷聊着天,还现场拉出了一张数据单投送主人终端,您瞧,这是一份各行各业对于头发管理需求的统计图,上面显示了头发管理对于个人形象的重要性,尤其对于各行业的门面及领军人物来说,公众对他们有形象预期,谢顶如今和大腹便便一样,都会被归在个人形象管理不良的范畴里,还有可能因此被竞争对手拿去做文章,当做个人能力不足的有力证据之一。
崖会泉把衬衫扣好了,一低头发现有个毛球占据了他才换下的衣服,他顺手在毛团上揉了两把,才对百里特意调给他看的统计淡淡点评:这只能说明,面子工程从政绩延伸到了个人本身,又由上至下的影响着群众,才让追求头发保养成为一种全民风气,甚至能反过来影响政绩。
说到最后半句,对这种形式很看不上眼的他嗤笑一声,感觉本来一件顶多只是对外形吹毛求疵的事,到了一些人手上也能变成一股歪风邪气。
崖会泉低头去看自己才撸过猫的手,发现几乎没带下几根猫毛,心情便又好转一点,感觉他的猫十分听话,有在努力。
您是在看自己是否带下猫毛吗?不会读心,但能读取主人动作和微表情的百里又说。
电子管家不让主人沉浸在猫很努力的假象里,很实事求是。
除了告诉您猫掉毛是客观现实,您不该过分苛求它,少爷,我刚刚还想要提醒您的另一件事是,您对掉毛的顾虑也来得太早了一点,按着常规发育进展,您的猫配偶要一直长到三个月前后,才会迎来第一次较为大型的掉毛,进入胎毛脱落期,它现在还是个猫宝宝,本身掉毛率便很低。
崖会泉:
既然后面这条更重要一点。崖会泉说,你为什么不把它放到最前面?
百里能读微表情,读主人动作,这会,他却又像忽然人工智障,没听出来人开始不满了,他快乐地说:我先用人类仍未战胜脱发来举例,才能更好的告诉您猫也没有战胜掉毛是情有可原,随后我再告诉您您的猫不怎么掉毛,这就形成了一个先抑后扬的惊喜。
然而主人一点也不觉得惊喜,崖会泉扣好腰带的金属带扣,他一点都不想搭理百里了,只默默捞起在一边围观人机斗争的猫,一言不发地火速走了。
免得晚走一步跟电子管家吵架。
你是不是能听懂我们的话?崖会泉在车开出宅邸大门时才说。
车辆已经离开百里的链接范围,他问话对象的是他的小毛球乘客,对方不屑于去坐他身旁的副驾驶位,也不喜欢后排宽敞座椅,一上车就又自发上了他的大腿,独独钟情于这个带温度的专属座位。
反正小家伙就一丁点大,只要对方不嫌这块带体温的垫子体脂太低,枕靠起来太硬,崖会泉也就随便猫趴,还注意调节了一下安全带,免得发生把猫在自己和安全带间压成一张小猫饼的惨剧。
咪。猫对人类的提问回答说。
崖会泉就落下一只手,把它从头顶一直摸到尾巴:我觉得你能听懂,也很喜欢观察,并且你应该能分出来,屋子里只有一个人,还有一道声音属于另一个没有实体的家庭成员,和我不太一样。
猫这次没出声。
但它把脑袋抬了起来,以一个永远不会得颈椎病的姿势后仰着脖颈,望着人类的下巴。
崖会泉不常和人闲聊,总是一副跟谁都懒得多聊几句的样子,然而此时,对着自己的猫,他却展示出了难得的慷慨,乐意和猫心平气和地聊上一会。
你会觉得跟一个看不见的对象聊天古怪么?崖会泉又说。
他把手指浅浅埋在猫后背的毛发里,感受着对方同样回馈给他的温度。
和他完全不同,对方是柔软的,茸茸的,触碰起来就令人放松,十分温和无害的。
咪。猫把它的小圆脑袋往旁边偏了一下,又正回来。
看着像个摇头。
也是。崖会泉便又摸摸猫的脑袋。
他单方面替猫决定道:你要是觉得古怪,也不会对百里的随处可见习惯得那么快,适应不了这个家。
猫敏锐从人的语气里分辨出了一抹愉快,这让它用脑袋又拱了下人的掌心,很是乐意用一些软乎乎的卖萌小动作帮人将这份愉悦情绪延长。
它真的能听懂话,也能分辨出人与人工智能的差异。
并且很奇妙,这份分辨能力在刚随着男人回家的那天,似乎都还是不存在的。
猫那时会被吧台上的咖啡机吸引,会分辨不出车载音响里忽然传出的陌生男声究竟来自何方。
短短一周出头的时间,它仿佛正在飞快进化。
崖会泉毕竟是个习惯内敛的人,在表露情绪这方面,他慷慨也慷得很有限,偶尔突发奇想,愿意跟猫聊上一会,对于那个一会的控制也相当严格,
他并不会真的去对着一只猫长篇大论的剖析内心。
得出他的猫应当是很适应他家这个结论之后,总共聊了不过四五句话,崖会泉便又恢复吝啬本性,在随后路程中闭了嘴,直到车行驶到登记机构门口,他才又轻轻在猫脑袋上拍了一把,示意他的小乘客和他一起下车。
今天过来只为给猫登记大名和打印身份卡,整套流程纯自助手动操作,不需要借助上回那样的智能系统。
崖会泉在调出键盘面板时,猫出于天性,被屏幕上花花绿绿的色块吸引了注意,灵活的身体一挣就脱离了人的胳膊,跳到了操作区的空白边缘,踩着感应区外的金属框转悠。
不要乱踩,不然你的名字变成什么样,谁也不敢保证。崖会泉说。
他话是警告的话,语气却不是带着威慑的警告语气,平和到跟一个纵容熊孩子的家长也没什么差别。
猫没有乱踩,也没下来,只把四只收到一块的爪子都规规矩矩拢在身下,它乖巧坐在空白边缘,从操作键盘的一侧垂下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咪。猫跟做汇报似的说。
崖会泉已经开始输入姓名,他余光瞥见到这副仿佛在说我乖吗的样子,有心想要夸一句,但电光石火间,百里在他临出门前说的那句您的配偶还是个猫宝宝跳进了他的脑子里,让他思维打了个结,话出口时忽然嘴瓢,说了句:还行,是个乖宝宝。
猫:
崖会泉:
猫怎么想人不太清楚,但在这句嘴瓢说完之后,很显然,有位先生被自己恶心到了。
崖会泉怀疑自己刚才疯了,这称呼腻歪到他生平从未用过也没人敢对他用过,他把自己活生生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屏幕也没仔细看,匆匆扫一眼黎旦这两个字是录上去了,就飞快敲下确认键。
然后五分钟后,在一身鸡皮疙瘩的崖先生的倾情帮助下,新鲜出炉的黎先生拿到了自己的星盟公民身份卡。
崖先生出于职业习惯,他先目光扫过电子卡片的代码部分,检查编号,确认编号无误。
接着,崖先生目光转落到最上一行的姓名上。
他和跳到了他肩膀上的黎先生一起注视着姓名上的黎旦旦,陷入了死寂一样的沉默。
崖先生正在怎么想,说实话猫也不太清楚。
当事猫黎先生只在认真揣摩一个问题
一个男人,上一秒还叫你宝宝,下一秒叫你黎旦旦,给你起了一个对公猫来说如此不祥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呢?
他到底怎么想的?
第18章 入室 百里:您想要进少爷的房间试试看
还有一件同样令猫不解的事,是要不了多久,黎先生就发现,比起它这个被起了不祥名字的当事猫本猫,给它取名的男人却像比它心情还要更复杂一些。
根据猫卓绝的动态视力观察,黎旦旦先生敢肯定,从拿到那张暂时更改不了的电子身份卡起,男人起码已经把那张卡看了少说有十一二遍。
并且每看一遍,对方向来冷淡沉静的脸上还都会出现一点变化,他的视线会显得谨慎又克制,往姓名栏上扫过去时,经常只是匆匆一眼,仿佛黎旦旦三个字是某种能通过视觉传播的神秘毒素,看一眼便又飞快挪开,他坚决不肯让视线在上面多呆,随即会短促拧一下眉心,把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黎旦旦试着判断过那表情该属于心如死灰还是生无可恋。
后来,汲取新知识速度极快的猫更新了词汇库,它找到了最准确的词,觉得人类那是满脸一言难尽。
黎先生。
百里的声音响起在昏暗走廊里,因为正值深夜,电子管家将音量调整得很低,并有信心正穿过走廊的猫一定能听见。
有了大名的黎旦旦随崖会泉回家后,就关于对猫的新称呼一事,崖会泉和电子管家有过一场小小争论。
百里一开始试图管猫叫旦旦少爷,崖会泉听到的时候正在喝水,直接一口呛进气管,咳嗽得差点生气了。
我们能有一个更文明一点的称呼么?好不容易咳完的人坏脾气地说。
百里奇怪地反问他:可是少爷,旦旦这个名字本身不是您取的吗?
崖会泉便无言以对,有长达半分钟那么久的沉默期。
在他身边,已初步适应新名字的猫抬头,正好看见人类又是满面一言难尽,还有轻微的暴躁。
像情绪发不出来,有心发火又不得不承认错误源头在自己,于是一把火只好憋回去,只恨不能分裂出来一个分/身,好跟自己发一场脾气。
好的,排除旦旦以及其他类似称呼。百里在半天没等到少爷答话后,他难得又展现出了体贴一面,没有人工智障,主动把主人显然很有意见的字眼从称呼库里抹除。
崖会泉还是不吭声,他又听了一回旦旦,只默默把电子身份卡翻出来,跟信息栏烫眼球一样快速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