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看似轻松,雪宁却花了比上山更多的气力。雨后的山路崎岖难行,一失足就将万劫不复。雪宁好容易爬下山,回到他们之前翻越护栏的那道岔口,几乎没有了气力。她倒在山路上气喘吁吁,却看见一个男子走过来撒尿。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被彼此吓了一跳。那人大声呼唤,一下叫来一群人。
原来他们就是先前上山时,遇见的那对登山活动小组的人。他们也正从另一条路上观光下来,打算解个手就下山去。他们扶起雪宁,一起来到山脚下的值班室。老头正在打瞌睡,从没有料想过,在这时间竟还会有人来打扰。
电话很快接通了馨穗谷山区治安办公室的总机,接着又转给了属下的警署大队。队长带着五六个手下,坐了两辆车,然后换步行,足足折腾了九个小时,终于回到了雪宁离开的那座山谷。
一群人打着手电,在下过雨的泥泞的山地里,寻找失踪警官的身影。他们一路喊着王小帅的名字,终于在即将日出时分,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王小帅。
天亮后,又有一些人上了山。上面还调了一辆医用直升机,先后将王小帅和安娜接走。当裹着安娜的塑料雨披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不少工作人员都捂上了口鼻,眼里流出惊恐的神色。
安娜的尸体被直接送去了警方验尸房,法医确认了安娜的死因,为撞击导致的缺氧,和雪宁的口供基本无误。由意外导致的死亡案终于定性,鉴于主要责任人罗夏已死,而从犯林芳、佳琪等人也已经不在人世,故不对相关责任人进行刑事上的追究。鉴于安娜没有法定监护人或者财产受益人,故民事索赔也一律取消。只剩下肥猫,待他苏醒之后,将另行宣判。
雪宁虽然参与事件中,目击此次意外而隐瞒不报,也算是胁从犯罪,负有一定责任。但由于她后来主动投案自首,并带领警察找到安娜尸体,故将功赎罪,也不再追究刑事责任。
安娜的衣服始终没有找到。警方判断可能是犯罪嫌疑人害怕事情暴露,所以在埋葬安娜之前,事先脱掉了她的衣服,以此来隐瞒安娜的身份。那些衣服估计早就被其中一人销毁。
后来的一段日子,雪宁都过得异常平静。安娜果然安息了,再也没有来找过雪宁。雪宁把家重新整理了一遍,不要的东西都打包在了一起。几天后,雪宁出面为安娜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她把那张登山照也带来了,放进了安娜的棺材里。
“还有什么?”工作人员问。
雪宁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蒙着面纱的安娜:“都结束了。”
工作人员把安置着棺材的手推车推出,坐电梯下楼送上灵车。雪宁只能到这里了,看着灵车带着安娜向火葬场驶去。
回到家,雪宁惊讶地看见王小帅,他正拄着拐杖,站在楼道里等她。
“王警官……你好些了么?”
王小帅亮了亮手中的拐杖,一副无辜的表情。
“谢谢你,上次陪我去。还让你受了伤。”
“没什么,做警察的,受点伤也是难免的。这点伤,说不定日后还能让我加官进爵呢。”王小帅的乐观依然还在。
“你的头痛好些了吗?”王小帅问。
“好多了。这几天已经没再疼过了。谢谢关心。”
雪宁一笑,开了门。
王小帅跟着进去,发现雪宁已经把房间收拾得整洁如新。几个打包好的行李摆在地上。
“你……要去哪儿?”
“我阿姨在日本,叫我过去陪她一段时间。我自己也想出去走走,彻底散散心。毕竟这件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还没有。”王小帅撑着拐杖,靠着墙,“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什么?”
“我注意到,安娜手上的假指甲都没有了。如果说脱掉衣服是为了掩饰身份,那么剥掉她手上的假指甲,则实在是有些太奇怪了。”
“我倒没注意这个。也许是在搬运过程中脱落的呢?她被我一路从洞里拖出来,也许是那时候磕掉的。”
“不可能。警方洞里洞外搜索了很久,一片都没有找到。更何况从尸体的表象来看,更像是……被人硬生生掰下来的。”
“掰……下来?”
那种手指甲被硬生生掰断的画面,突然冲进了雪宁的脑中。那种钻心的疼,也仿佛在她自己身上,从指尖隐隐疼了起来。
“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不清楚,我想犯罪嫌疑人一定有他特殊的目的。”王小帅说着,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粉紫色亮彩指甲片的透明袋来,“这些是在罗夏坠亡的睡衣口袋里发现的,还有在佳琪床上发现的。”
雪宁想起安娜袭来的那天,在自家茶几上也留下了一些,这是安娜的“到此一游”。不过,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再告诉王小帅了,否则一定会更令他困惑。何况在雪宁看来,这件事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看,雪宁。这些都是相同的断片。而且法医已经检验了,上面有安娜肤质的成分。所以,这些的的确确是安娜戴过的。”
“你终于肯相信我说的了?”雪宁露出期待的目光。
“我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世上有鬼了。”王小帅轻易地扼杀了雪宁眼中的期待,“这件事再清楚不过了。有人在搬动尸体的过程中,偷偷拔掉了安娜的假指甲,然后每次行凶的时候,都故意留下证据,伪装成是安娜冤鬼索命的样子——虽然我觉得这点挺奇怪的。但至少表明,凶手就是知道安娜遇害这件事的其中之一人。”
“那会是谁呢?”雪宁低头沉思。
“你难道还不明白?”王小帅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推理说:“只有一个人具备这种可能性——肥猫。”
“肥猫?”
“对。我想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肥猫和罗夏之间可能发生了你们不知道的对话,可能罗夏以发动缆车这件事为由,暗示肥猫他们是捆在一条船上的。但肥猫并不想从此被罗夏拘束,所以有心留了一手,偷走了安娜的假指甲。”
雪宁听得入神,一边想象着那样的情景。
“从山上回来之后,肥猫可能心里越觉得这些朋友不可靠,所以对他们一一起了杀心。”
“等一下,”雪宁打断道,“这不太靠谱吧。肥猫不是这种人,就算当时在山上,他也是胆子小的。他怎么可能去杀人呢?”
“你忘了那天清晨在公园,他是怎么袭击你的?”王小帅的反问令雪宁一时哑口无言。她回忆起当时的状况,肥猫那种非杀死自己不罢休的表情,还有那把明晃晃的刀,都令她觉得王小帅的推理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是吧?所以,他就像杀你那样,相继杀死了林芳、罗夏和佳琪。”
“罗夏不是自杀的么?”
“那只是基于现场没有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得出的结果。不过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死者和凶手认识的情况下,凶手怂恿死者采取自杀的方式,或者让死者没有防备。我更倾向于是这样一种情况。肥猫可能和罗夏约好了在家中见面,或许就是为了商量安娜这件事,于是罗夏放心地把肥猫请进来。一旦房门关上后,肥猫就露出了真面目——”
王小帅用自己的手比划着:“他拿起了某个室内的重物,从后面重重击昏了罗夏。然后他抱起罗夏,从阳台扔了下去,伪造成坠楼而死的假象——我早该想到的,有能力这么做的人,也只有肥猫了。”
“那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伤得很重?”
“关于那一点,我想应该是佳琪干的吧。”
“佳琪?”
“嗯。当肥猫去杀佳琪时,面对情人却下不了手,给了佳琪反抗的机会……可惜最后也只是徒劳。”
“你有什么证据吗?”
王小帅点点头:“鉴证科已经检验过那把刀上的指纹了。除了你和肥猫的,刀把上还有佳琪的。”
“这么说,这把刀果然是——”
“证据十分明确,基本算是真相大白了。”王小帅松一口气,欣慰地看着雪宁。
雪宁紧紧攥着领口,似乎有些事情仍然还令她困惑:“——可是,肥猫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如果每个人都闭口不言,这件事就将永远沉入大海。他为什么要去杀人呢?”
“不知道,”王小帅颇为无奈道,“动机是最后未解的谜了。也许是因为他对别人,都无法彻底放心吧,总觉得有人会因为良心不安,而出卖了所有人,出卖了他。比如——”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雪宁一眼:“——你。”
雪宁抿着嘴,无法面对这个两难的抉择。这些天,她经历了太多抉择了,几乎每一个都是错误的。但愿最后的那个决定是正确的,可以将这一切是非纷扰,彻底平息下来。
“或许,只有等肥猫苏醒过来,问他本人才能知道了。”王小帅说。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处在观察期,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意识也不清醒。医生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最关键,从目前来看很难确定生命体征是否能完全恢复。”
“虽然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还是希望他能活过来吧。”雪宁看了看表,拉起行李箱的拉杆。“事情都了结了。我也得走了。”
“你现在就要走么?”
“是的,一小时后去东京的班机。我可不想误点。”雪宁笑着,脸上又恢复了神采。
王小帅见她一笑,不免又有些心动,依依不舍地:“那你几号回来,我去机场接你?”
这不该是他——作为一个公职人员——的身份说的话,但他现在完全不想去在乎所谓的“僭越界限”的问题了。雪宁就要走了,如果他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雪宁莞尔一笑,放下行李箱,走到王小帅面前,深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谢谢你,王警官。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雪宁的话语诚挚而又纯粹,令王小帅的各种非分之想,霎那间烟消云散。他也会意地抱了抱雪宁,轻声说:“叫我,小帅。”
雪宁笑着,松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塞到王小帅手里。
“这是?”
“我不需要了。我想一切都重新开始。这个——就给你做个留念吧。”
“你还回来么?”
“那——”雪宁朝他做了个鬼脸,“就要看缘分了。”
王小帅也笑了:“那我送送你吧。”
雪宁指了指他的拐杖,摇摇头:“不必了。也许——下次吧。”
王小帅撑着拐杖,不舍地看着雪宁出门。
“对了。我房租付到了年底。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帮我看家。钥匙就在抽屉里。走的时候记得锁上门啊。”
雪宁已经走到了楼道口。“拜拜!”她笑着说。
“拜拜!”王小帅朝她挥挥手,雪宁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楼道内。
王小帅在阳台上注视着雪宁拖着行李走出小区,叫上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他回转身,看着这间静悄悄的屋子,怅然若失起来。
这是雪宁的家,她早晚居住的地方。这阳台上的盆栽,是她亲手浇种。这墙上的壁纸,是她一块块贴上去的。这沙发、这床、这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雪宁的味道。
他想起了曾经和雪宁共处一室的那晚上,还有那下午,那些短暂的瞬间被放大,变成了许多甜美的细节,供他回想。他会一直怀念下去,等着她,直到她回来。
几乎就在雪宁转身离开的霎那,王小帅就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决定。如果雪宁回来,他要正式开始追求她。
不,他应该向她求婚。
王小帅这么暗忖着,不禁自个儿偷笑起来。
但雪宁呢?她会答应自己么?就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便不妙了。
这么一想,王小帅又开始担心起来。他掂量着雪宁的手机,打开相册看见许多雪宁的照片,便彻底心花怒放了。他想,雪宁一定也喜欢自己,不然不会把手机留给他,更不会同意他住进自己的房子。
对了,房子。雪宁让自己住她的房子,这是什么意思?仅仅是替她看家么?当然不是这样,这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不是么?
若非脚不能蹦,王小帅简直要开心地上蹿下跳了。他从抽屉里取出钥匙,关上门离开的时候,还想着要替雪宁把家好好布置一下,等她回国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就在这时,音乐铃声响了起来。是雪宁的手机。
王小帅忙不迭地接听,满心幻想着是雪宁从机场的来电。
“……呃……呃……”听筒里是一串诡异的声音。
“喂喂?”王小帅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仿佛只有一种喉部颤抖的声音。
听到王小帅的问话,对方“啪嗒”一下关机了。
王小帅一愣,忙查看号码,只见雪宁给这个号码标注着“变态”。
他这才想起来,之前雪宁就给过自己这个号码。这两天因为案子一忙,竟然忘了去查。
王小帅又回拨过去,嘟嘟几声后,对方没有接,直接掐断了。
“变态佬!”王小帅骂骂咧咧,习惯性地做了个甩臂发泄的动作,却忘了自己还拄着拐杖。那长长的拐棍往后面一戳,啪嗒一下把对门那家窗前的一盆植物打落下来,陶瓷盆子霹雳哗啦摔得粉碎。
王小帅正懊恼不已,对面那门就吱呀地开了。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探出脑袋来。
“真对不起啊,我刚不小心把你家花盆打坏了。”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王小帅一遍,目光停留在他那肇事的拐杖上。
王小帅被他打量得羞赧万分,夹着拐杖,忙不迭掏出皮夹子:“多少钱,我来赔。”
对方不经意瞄到了王小帅钱包里的警官证,愣了愣。
“这是五十,应该够了,不用找了。”王小帅把钱塞到那人手里,对方接过钱,往裤兜里一塞,也没多话,回屋拿一把扫帚出来,自己清理起来。
王小帅心想直晦气,没抓到坏蛋还破了财,实在气不过,端起手机又回拨过去。
就在这时,铃声从隔壁开着的房门里,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