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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鬼臼
    自疫病爆发伊始,盛家人上下在林玄锦的医馆里忙前忙后,盛曳也不除外,鹿梦城几乎就是靠着林玄锦和盛家强撑了一个多月。
    然而,林玄锦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每日都将盛曳包地严严实实的,盛曳嫌这身衣服太热太闷,有时会趁林玄锦不注意偷偷脱下,好几次被林玄锦逮个正着,被好一通说后又苦着脸把那身衣服套上。
    可到底是疏忽了,没有人知道盛曳是从何处染上的,林玄锦从不让他触碰病患,可身体底子一向很好的盛曳突然有一天就倒在了地上,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林玄锦一开始还抱着盛曳太过操劳的侥幸,可一连几日盛曳都高烧不退,身上也开始出现了红疹,林玄锦再也骗不了自己。
    盛家二老在照顾自家儿子的同时还同林玄锦说,这件事情不怪他,是盛曳自己要来搭把手的,叫他不必太过自责。
    殊不知,二老这一番话本是好意安慰,却让林玄锦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父母双双病逝,他靠着盛家的救济和医馆里微薄的银子度日,就算两家再如何亲近,这份恩情他日后也必定是要还的,可眼下恩情没还上,还把盛曳拉下了水。
    他自责,愧疚,面上虽未表现出来,可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情。
    林家医术乃是世代传授,林玄锦所学医术是多少祖辈的心血凝聚而成,不出两个月,他便发现这场疫病的起源乃是家禽,既已知病源那对症下药就不是什么难事儿了,他几乎两日没合眼,最后终于在古籍中找到一味草药可做药引,这或许是最后的办法了。
    林玄锦一日都不敢拖,他配好了方子,眼下手中只差那一味药材,他便在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就背上了药篓子去后山寻药。
    这味药其实并不罕见,古籍记载名为鬼臼,盛于初夏,可眼下时节不对,水土更不对,鹿梦城已然全面封城,戒备森严,想要逃出去找要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日林玄锦找遍了后山连鬼臼的半片叶子都没见着,烈日当头,身上的衣物几近湿透,他找了片空地,靠着一块隐在荫蔽下的石头上歇了片刻,头顶的阳光被树叶搅散,错落着打下来,林玄锦眯着眼,视线在不远处的悬崖上停留了一下,忽然,他站起身,走到悬崖边向下张望。
    后山的山势不陡也不高,那悬崖看着也并不如何高地吓人,林玄锦又往边上挪动了两步,眼神忽地一亮。
    他猜地不错,鹿梦城这片地方并不适宜鬼臼生长,况且时节也不对,但悬崖之上生存环境恶劣,鲜有娇贵的草药存活于此,可一旦存活了便异常顽强,风吹雨淋,雷打不动。林玄锦正是抱了这样一般侥幸的心思在悬崖边寻找。
    在天无绝人之路,这鬼臼终于仍是被他找着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便没发觉自己腿边被悬崖之上凸出来的尖锐石头划了一道血长的口子。
    他不敢将鬼臼放在药篓子里,怕半路不小心丢了,便一直将其攥在手心,生怕一不留神到手的草药不翼而飞。
    医馆中依旧人满为患,林玄锦穿过层层人群,挤到后院将鬼臼的根茎去掉,然后捣碎,床上的盛曳面容枯槁,身上的肉都掉地皮包骨头了。
    林玄锦端着那碗药进去时,盛曳神志不清地哼唧了几声,林玄锦十分心疼,他看着盛曳从他腰间长到现在同他一样高,这种感情在平常的日子里可能看不出什么,可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林玄锦才发现盛曳于他,是无可替代的亲人。
    盛曳意识清醒时会忍不住挠身上的创口,林玄锦又是骗又是哄,最后不得已将他一双手绑起来,眼下盛曳已然神志不清,那双手就更加不老实了,那绑着手腕的绳子便一直没有拿下来。
    此时林玄锦坐在床边,他将被褥掀开草草看了一眼盛曳身上的创口,还好,创口正处于初发时期,还未溃烂,他用瓷勺舀了半勺碗里乌黑的药,轻轻吹了几口送到盛曳嘴边,药顺着喉间滑下去,落了几滴在嘴边,林玄锦忙用袖子擦干净。
    一碗药足足喝了半个时辰才算告罄,林玄锦拿着药碗出去时脚步有些发虚,正好撞上盛夫人走来,林玄锦堪堪一笑,说话时嗓子都哑了,盛夫人吓了一跳,忙将他手中的碗接过搁下了。
    “怎么了这是?累着了吧?”盛夫人也是一脸倦容,可挡不住她对两个小辈的担心。
    林玄锦这才发觉脚边似有一阵钝痛,这疼痛一旦泛上来便一阵紧接着一阵,他低头一瞧,裤边已经染红了一片。
    盛夫人吓了一跳,林玄锦倒是不甚在意,他摆摆手道:“不打紧,一点皮外伤,上些药,要不了几天就好了。”
    说完,他顿了顿,又轻声在盛夫人耳边道:“这几日您留意着曳儿的情况,我给他用了药,那药说不准真有奇效。”
    盛夫人神色一敛,抿了抿唇才道:“我正要同你说件事……”
    林玄锦放下裤腿的动作一顿,心中忽然一沉,他道:“您说。”
    倦容又重新漫上她的面容,她担忧道:“你盛伯父这几日也开始发热了,我担心,别是也被那怪病给缠上了……”
    林玄锦听完,一颗心沉到了底,可他又蓦地想起那味药,便强打精神同盛夫人道:“无妨,今日我去瞧瞧,就算真染上了,倘若那方子有效,盛伯父也会无恙的。”
    盛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起身绕去里屋拿了瓶金创药膏出来,林玄锦说什么也不肯让盛夫人看他的伤,盛夫人拗不过他,便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盛曳的屋子。
    直到确定盛夫人进去了林玄锦才敢将裤腿完全撩开,猩红一片,血肉模糊,这便是他方才执意不肯让盛夫人瞧的原因,他稍稍一动腿便知腿上的伤是个什么情况,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样血呼的场面叫盛夫人看了,那真是要叫他老人家一宿都睡不着。
    这所谓的“皮外伤”叫林玄锦杵着拐杖在医馆里转悠了好几十日才痊愈,让林玄锦欣慰的是,那鬼臼果有奇效,盛曳服下几日后气色便肉眼可见地好转,十几日过去了,盛曳终于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
    就在林玄锦还得杵拐杖下地时,盛曳已经在地上活蹦乱跳了,林玄锦一面写着方子一面在心中叹道:“底子好就是不一样。”
    盛曳痊愈了,可盛伯父又发病了,林玄锦一颗心还未放下又悬了上来,他几乎日日都去一趟后山,可鬼臼本就不生在鹿梦城这一片地方,上次在悬崖边上摘得一颗已经是极为难得,眼下想要再求一颗,真是难上加难。
    这边,林玄锦寻鬼臼处处碰壁,另一边,关于林神医私藏奇药的谣言也传开了。
    盛曳方一听这传言当即冷笑一声:“他若真有奇药,也不必累死累活地在医馆里转悠了。”
    这番话使众人动摇了,况且他们打心底不愿意怀疑林神医,这件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可随着死亡的人数越来越多,疫病几近以一种肆虐的速度在众人当中滋长,毫无办法的百姓便失去了理智。
    盛曳痊愈是事实,城中日后再也无人痊愈也是事实,原本偃旗卧鼓的谣言忽然故态复萌,以一种燎原之势蔓延至林玄锦的脚底。
    盛曳自然是不信外面那番毫无根据的说辞,可他心中却也好奇为何几百人之中独他一人幸免于难。
    鬼臼一事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林玄锦担心此事一旦传开,众人寻不到鬼臼会失去理智,发生暴乱,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他几乎身疲力竭,一面要应付日渐癫狂的百姓,一面又要照料医馆中络绎不绝的病患,眼底的乌青简直骇人。
    盛曳忧心自家二老的病情,同时又放心不下林玄锦那边的情况,他只得每日两边跑,得闲时终于从林玄锦口中得知鬼臼一事。
    盛曳自然明白林玄锦的难处,他从未跟着外面那群人瞎起哄,甚至在众人的讨伐声中站出来为林玄锦说话,可外面的百姓又哪里知道林神医的难处,他们只知道若是林神医不拿出救命的方子,自己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林玄锦对外面日益浩大的讨伐声充耳不闻,只一心扑在治病救人身上,那些被送到医馆的病患虽然最后都难免一死,可林玄锦会竭尽所能为他们吊着一口气。
    他忙地五马分尸,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在医馆住了许久的男子突然叫住正欲转身的林玄锦,用几近哀求的腔调对林玄锦道:“林神医,我求求你,你杀了我吧,太疼了,我受不了了。”
    林玄锦的眼神猛地一颤,僵在原地几乎失声,直到那男子拖着没了知觉的半个身子从床上滑下来,拽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时他才猛然回神,一行泪水没收住,一旦落了下来就难以收势。
    “我求求你,我不会怪你的,我到了地府都感激你,你杀了我吧——”
    林玄锦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只觉得那男子的脸十分模糊扭曲,他蓦地慌了手脚,从未如此失态地掰开了男子流血流脓的手指,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极为狼狈地从房中逃了出来。
    他脚底发软地飘回自己房间,将房门一关,便顺着房门颓坐到了地上,他无力地抱着头,难受至极,又无处宣泄。
    他自小通读医书,本是抱着治病救人的一腔壮志,可现在他忽然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何处。
    那些人为何要吊着一口半死不活的气活在人世间?为了亲人的眷恋?又或是不甘心?来人世间走一遭,什么都没活明白便要投胎重来。
    林玄锦在地上颓坐了半日,耳边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他走到铜镜前,在铜盆的清水中掬起一捧水胡乱往脸上糊了一把才抬首。
    镜中人面黄肌瘦,眼眶深陷,眼神涣散,衣衫不整,用落魄一词形容都嫌抬举,他低下头去自嘲一笑,心道:“真是,有伤风化。”
    他正欲直起身子,寂静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他将额前落下的碎发一把撩至脑后,大跨几步将房门打开,可一只脚还未踏出去便被盛曳猛地撞回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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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臼 jiu 第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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