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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差一点
    余杭城里。
    久雨初晴,潮气退下,厚云拨开,骄阳悬空洒下灿灿金辉。
    城里部分被冲毁的房舍已在原址上建了新舍,青砖青瓦新庭院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能这么快便有财力盖起新房的多为官宦之家及商贾人家,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房倒屋塌流离失所的普通民众则都以影响安定为由被驱逐到了城外去。
    因而余杭街上往来行人极少,偶有三两行人,却也是步履匆匆甚是冷清。
    然而城西九曲折巷里的赌坊却已支起铺子开始营业,室内完全不同于街井萧条之像,喧嚣吵闹沸反盈天。
    这间赌是余杭城里最大的赌坊,往日里接待的便都是些官宦子弟。这些人被困山上多日,好不容易下了山各种玩乐之所又都关了门,早已手痒难耐。因此赌坊今日刚一开门,便挤了一室的人。
    “开!开!开!”
    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围在一起盯着庄家晃动骰盅的手喊得一声比一声高。
    桌上碎散银块铺了满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当如是矣。
    而就在吕世荐在州丞府里左右乱逛的时候赌坊里也来了一个人。
    坝口决堤,洪水泛滥,受灾之地何止百顷良田,百姓流离失所果脯尚艰,哪有余钱在赌坊消磨?因此此时来赌的都是些官家子弟,同住一城又皆纨绔,大家经常一起玩乐相互之间也都很熟,此人却眼生的很,因此刚一踏进门来便引起了众人注意。
    此人身材较一般男子瘦小,头戴灰辔头,面色灰黄,一身粗布麻衣,怎么看也不像有钱赌的模样。
    与闹喧喧众人不同,他进了门来安安静静站在人群外,默默看着赌桌,在骰盅摇定开点之前,才从怀里掏出一块黄豆粒大的碎银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写着“小”字的庄上。
    看着碎的不能再碎的银子,众人唏嘘声一片,也不曾多加理会,只道是那家托大的穷小子。
    然而骰盅开点,众人眼睛都直了。
    三个一,小。
    “唉!”押大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押小的笑意津津一胳膊把银子揽过来。
    麻衣少年也接过自己赢的银子,一个豆粒变成俩,发家致富全靠它。
    “再来再来。”坐在位上衣着最为华丽的年轻人摆摆手示意庄家继续开。
    “小。”沈丘把身前所有银票往写着大字的庄上一拍,“小爷我就不信今天一次大都开不出来,小!”
    五五六,大。
    四三五,大。
    二五三,大。
    ……
    骰盅一次次打开,沈丘的脸越来越黑。
    银子在桌上挪来挪去,每挪一次都要少一点,兜里的银子进进出出,输输赢赢谁也没留住多少。
    在一轮轮开点之后,有人渐渐发现了端倪。
    “你发现没有,打这小子进来,就没押错过。”一个输光了身上所有银两的少爷捅了捅身边的人,目光看向一边忙着捡银子的麻衣少年。
    麻衣少年默默押点不说话,手中却已经收了一大袋散银,那都是他用那块小的几乎找不到的碎银翻的本。
    “是吗?”那人往麻衣少年身上瞥了两眼,看到他手中钱袋眼睛一直,“天哦。”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庄家摇骰的手一阵猛烈摇晃,稳稳定住,目光却锁定在麻衣少年身上。
    作为赌坊庄家,他自然发现了此人从进门来一直没错过庄,从一钱银子生生翻到几十两。
    桌子上已经没有碎银,倒来倒去,众人兜里的银两已经输得差不多了,毕竟非常时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也不再押庄都看向麻衣少年。
    麻衣少年已经从最初的外围进到了桌前内围。看也不看,“啪!”的一声将钱袋往小庄上一扔,全押。
    小!
    众人看的呆了。这小子今日押了一天大庄赢了一天,最后一把竟然押小。今日可是没开出一个小来,众人见麻衣少年押了小全都摇头发出了唏嘘之声。
    可惜了,这小子赢的这么多便是他们看着也不禁有些眼红。可惜穷就是穷,侥幸赢了点却终究还是太贪,被银子冲昏了头。
    赌桌这个东西,一场暴富者有之,更多的却是一庄倾家荡产。
    哪怕再幸运也有失手的,所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若这把押错可是连本带利全还回去了。
    “你确定吗?”扣着骰盅的庄家看着麻衣少年问道,“若押错了可是满盘皆输。”
    “小,全押。”麻衣少年说了进门第一句话,声音有些细,没一点男子气概。
    庄家是个中年男子,见麻衣少年语气坚定坚决不改,抬手就要开盅。围观众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骰盅上,想看看能不能开出今日第一个小出来。
    庄家的手拿着骰盅刚起了条缝,麻衣少年突然按住了庄家的手,众人跟着心脏倏地一提。
    “叩~”骰盅又扣了上。
    庄家抬头看向麻衣少年。
    “你玩不起。”
    麻衣少年木木然吐出四个字,黄黑的手按在他开盅的手上,另一只手则拿起了桌上钱袋揣进怀里。
    松手转身,抬腿就走。
    “请慢。”庄家站起身来看着麻衣少年,一个眼色递出立刻有人挡住了门。
    “这位小兄弟看着眼生估计是第一次来我这玩儿,不懂规矩。赌庄的规矩,买定离手,骰子已摇定,盅还没开,你不能走。”庄家慢悠悠的站起来说的不急不缓。
    众人见状都环臂看着,有好戏了。
    麻衣少年闻声转过头来,脚步轻抬走回赌桌前,抬手将桌上静止骰盅一把扫开,骰盅嗤的滑出两掌远,里面骰子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众人眉头一跳,耳边已传来少年轻细声音。
    “这局,作废,再开一局定输赢,敢不敢玩?”麻衣少年转首与庄家四目相对。
    “好大的口气。”庄家的目光落在被少年推开的骰盅上,面色微沉。
    他那一推看似随意却用力恰到好处。骰盅挪动碰动内里骰子,正将骰子推出了个“三三一”,方才那盅若不是他开盅时故意碰了一下骰子,正是此点,此子会听音识骰?
    “赌坊接盘,不知会注多少?”少年冷声问。
    “赌坊开盘要下赌注,不知你押多少?”庄家昂首睨着少年问。
    “我用它赌你赌坊所有存银。”少年将手中钱袋扔到桌上,里面碎银相互碰撞发出一阵清脆声响。
    在座众人齐齐倒吸了口气。
    这才是好大的口气!
    此赌坊在四周八郡都是最大的赌坊,往日里人流量极大,过往商客偶尔犯了瘾也要来押上几把,存银几近万两,此子不过几十两碎银竟要赌人家所有存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庄家也不禁被少年的话逗得笑了,看着桌上那袋散银不禁问道,“你可知我赌坊存银几何?”
    “不知。”少年答,“只要你把银匣拿上来,我就赌,你若不敢赌现在就让我走。”少年说的干脆。
    众人捂脸,这是蚂蚁吞大象自取灭亡啊。他赢了几十两银子庄家已经不满,不想让他走了。这把竟还要赌人家全部存银,若他真赌赢了,那便赢了赌坊全部家当,庄家会让他走?开玩笑一般。
    若他赌输了,这一下午的收成便尽打了水漂,白忙活了一场,这场局怎么算都是亏的。
    可看麻衣少年一脸坚定的样,似乎铁了心要靠一粒碎银拿下整个赌坊趁机发家。
    此子脑子绝对不正常,众人扼腕。
    “好,我跟你赌。”庄家高喝一声,他会听音辩骰便以为稳赢不输了吗?真以为天底下只他一个会听音辩骰?
    “取骰盅来。”庄家唤道。
    伙计很快便拿了两副骰盅回了来,在二人面前各放了一个。
    二人作赌规则很简单,一人一副骰盅,内带三颗骰子,分别摇盅,同时开点,谁的点大谁赢。
    众人兴致勃勃的围观,见过两人独挑的,没见过赌注这么大的。一个个低声猜着谁会赢,人群分成两拨,不过大多数都支持庄家,毕竟玩了十几年的骰子了,经验老道。麻衣少年一看就是新手,说不准之前赢得都是撞得。
    庄家抬手对少年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始吧……”
    “等等。”少年开口唤住。
    围观众人紧绷的神经蓦地一松。
    “又怎么了?”
    “你没下注呢。”少年的目光落在庄家身前的注盘上,随即扫了扫自己注盘上的银袋,意思很明显,要赌便把赌注拿上来,你想空手套白狼,恕不奉陪。
    “等着。”庄家一挥手,转身进了内阁。
    动真格的?!
    众人又兴奋了,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说不定他真有点本事,这场局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庄家的支持率略有下降。
    庄家从内阁出来手中拖着个檀木锦盒,足有一尺见方。
    “彭!”庄家盒子放到了注盘上。
    少年不语,手已扣上骰盅。
    二人手若银蛇光影重叠抖得生风,骰子在里面噼里啪啦猛撞盅盒。
    “叩。”二人同时按下骰盅。
    庄家开,“六六六。”
    庄家嘴角微扬看向少年。
    “我输了,银子归你?”少年抬手将银袋推到庄家面前,说完转身便出了门去。
    庄家一愣,似没反应过来。
    围观众人也没想到少年就这么认输了,有些吃惊,不禁好奇的打开少年盅盒。
    三颗骰子,“六六五。”
    输了一点。
    庄家手中握着银袋,看着“六六五”三点,心中已然明了,他是故意输得。对于随手一推便可推出心中点数的人来说,六六六并不难摇。
    他是故意输的。
    玩赌之人最鄙厌的便是暗中动手脚。他因自己暗动点数而欲离去,见自己不肯放他所以才要求与自己再赌一局,这是玩骰子的人的骄傲。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让他带走银子,所以为保自己全身而退这一场故意以一点之差输给自己。
    这一点,就是在告诉他,他没输,他只是不愿意赢。
    余杭什么时候有了这等人,庄家微微深思。
    “可惜了,只差一点。”有人看着三颗骰子上的点数惋惜道。
    “可惜什么,差一点差很多好不好?”有人不屑。
    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谁也没看到少年转过身去嘴角露出的那抹浅笑。
    笑魇如花。
    赌坊的这场小插曲过去了人们也便一哄而散,毕竟总有人会有三两回的好运气,最终银子还不是都进了庄家。一两日那个没有一点特点的脸便已在印象中变得淡了,没有人将此事放在心上。
    日子照常慢悠悠的过,贫民百姓一如既往的忍饥挨饿,有钱人还是一样的吃喝玩乐。
    三日后深夜,州丞府府衙突然起了一阵骚乱。衙役匆匆进了州丞大人书房,又被两脚蹬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整个府里衙役护院全部出动,满城满街的搜查。
    据说是府衙大牢夜半走水,牢里奄奄一息的两名私吞赈灾银款的死囚越狱而出。
    据说捆人的铁索仍在,牢门紧闭,锁头不曾被破坏半分。
    独独人没了。
    州丞大怒,命所有人城内城外严密搜查,却没查出半点踪迹,人好似凭空蒸发了般。
    余杭城外四十里。
    谷俞村。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半跪在地,“多谢主子相救。”鬼和王恭敬道。
    “这些日子受苦了。”君兮抬手将二人扶起。
    三日前他遣吕世荐回到州丞府的目的便是救出鬼,王和瑟他们三人。
    吕世荐在州丞府待了十几年,当了这么多年的统领,在府里也不是没有心腹的。
    君兮要他回去将自己的死讯带给柳福江,吕世荐是柳福江的心腹,他万万想不到吕世荐会背叛他,所以他的话他会信,此举旨在让柳福江放松警惕以便他们后续动作。
    其实吕世荐回府之前便已经和府里的心腹联系过了,那个人就是周木。
    周木告诉他,鬼和王被抓进了大牢,瑟跑了。
    鬼和王的武功鲜有对手,且都在瑟之上,他们被捕入狱而瑟幸免,所以他们定是被下了药。而鬼和王的内力深厚,一般的牢狱根本扣不住他们,他们却消停的被关在牢里,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的内力被制了。
    为了不暴露她还活着的事实,解救鬼和王的行动必须悄无声息。
    所以要想救他们出来,必须为他们解毒。
    因此君兮给吕世荐写了一封手书,是写给瑟的。黑白无常从来都是团体作战,鬼和王出了事,瑟必不会走远,君兮猜测瑟一定隐匿在州丞府附近伺机救人。
    而吕世荐和她是一起失踪的,他出现在府里一定会引起瑟的注意,届时只要他单独行动,瑟必会现身。
    吕世荐照做了。
    当日他在州丞府中洗了澡出门所谓的散步便是出去给瑟制造时机的。
    那日出门时他故意与候三周旋,周木趁机出声阻止候三跟着他。在他刚一转过拐角去时,瑟便现身了,逼问他君兮的去处。
    吕世荐来不及解释直接将君兮的信给她看,瑟也不含糊,当即给了他为鬼和王解毒的药,并且还给了他一只封在蜡里的蛊虫助他脱身。
    候三等人追上来时,吕世荐从房后转出来,那时候瑟就在后面。
    之后在府里兜的圈子纯粹是他为掩人耳目故意为之的,当然也有想政治政治候三的心。
    瑟告诉他,她一直在寻找关人的地方,但一直没有找到。
    吕世荐心知关押鬼和王的地方一定极其隐密,所以便谎称自己与他们有旧怨让候三带他去。
    候三一直想当统领,一定会怀疑自己与他们有没有勾结,所以不会拒绝。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候三应了。
    他进到牢里第一句话便呵斥鬼和王说他们有旧怨,说他是来报仇的。
    但是他们心里都清楚,一路上他们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又何来仇一说。
    所以鬼当即听出了他话里端倪,猜出了他的意图。
    便是趁那个时机,吕世荐为鬼和王解了毒,并且将牢门的钥匙交给他们。君兮为掩人耳目,特地嘱咐吕世荐告诉他们三日后再行越狱之举。
    而吕世荐回到房里便将瑟给他的蛊虫从蜡里取出,让他沿着手腕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君兮告诉他,他知道了州丞与朝廷勾结之事,州丞定不会放过他,所以他回去后州丞大人一定会对他下手,但他毕竟对外宣称有功,所以不会直接杀了他,而会选在没人的时候悄悄下手,做出暴毙的假象。所以君兮再三嘱咐他,府里的东西他一口都不能吃,水也不能喝。
    果然当夜,候三等人便向吕世荐的房里放了毒烟。而当时,瑟就在门外。瑟看到候三等人摸过来,先一步驱动吕世荐体内的蛊虫,那蛊虫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让人呼吸心跳停止而呈现出假死状态。
    吕世荐则被当做尸体运出了城外,而蛊虫一旦离开主人超过一定距离便会失去驱动控制陷入沉寂。所以被丢到乱葬岗的吕世荐在不久后自然便醒来了。
    “主子,我们……”
    “你们什么都不用做,且在这歇着。”君兮打断鬼的话,转头看向同样穿了一袭夜行衣的瑟。
    “三天前下的网,该去捞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