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吃过什么苦,但辛秘是真的很能忍,霍坚无奈地发现。
他接过她手里颤颤巍巍抱着的一碗小吃,将装在竹筒里的蔗汁递过去。
文士打扮的狐神眼泪汪汪的,额头沁出汗珠,一只袖子捂着嘴,只隐约听到“嘶嘶”的吐息声,接到蔗汁后也顾不得形象了,袖子一抬露出两片肿肿的嘴唇,大口喝起来。
“您方才不就受不住了吗?怎么又尝了一样?”他几乎无语地看着这位天下无不肖想的财神大人吐着舌头喘气的模样。
单纯的外地人辛秘眼角润润的,喝水的间隙艰难回答了一句:“……老板说不辣啊。”
霍坚看了看缩在锅灶后面的老板,对方是个面颊红润的矮小男人,正紧张地看着辛秘一把眼泪一把汗的样子,嘀嘀咕咕的:“我只放了些番椒提味,真的不辣噻……”
辛秘似是怕他黑脸揍人,一边咳一边生拉硬拽着他走了:“我舌头都麻掉了……”
那是自然的,你一个不吃辣的,忽然到了嗜辣的蜀地边界上,大清早的就吃了叁四种辣味零食,不难受才怪。
想到这里又有点生气,他抿了抿唇。
他并不是不让辛秘吃辣食,只是此地本就是商路上的渡口,来往都是吃苦的商人,又是这种路边摊,咸辣好下饭,这些小地方的饮食本就比别处更辣更重。
他原本计划着带着辛秘一路从正规一点的酒楼适应过来,这些地方起码用料都是干净的,对调味料的分量也有所掌控,不至于让她清淡的舌头忽然被刺激。
但她在吃食这一项上着实是有些无法无天的,今天早上一出门,他都没分清楚方向呢,这人就脚步匆匆循着昨天的记忆找到了那个番椒兔丁的摊位,还硬等着人家现做。
之前因为这包兔丁闹过不愉快,这次他想着就由她去吧,试一下也行,只是跟辛秘说好不能一次吃太多,还得等他买点清淡柔和的主食回来一起配着吃。
所幸祁官镇还是蜀地最外边境,中原来的商人也不少,他很快就找到了包子饼子一类的铺子,用油纸裹了几个小巧玲珑的肉包回去。
结果就看到辛秘已经啃了半包兔丁了。
“我也不想吃这么快的……”她嘴唇红艳艳的,还有些不正常的丰满:“可它是兔子欸。”
“……”
行吧,他不懂得狐狸看到兔子的那种本能,暂且不论。
但为什么一边辣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边还又坚持着买了一小份番椒土豆?趁他去买解辣蔗汁的时候,还顺便光顾了一下隔壁小摊儿的生意。
霍坚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不过最多的还是一种隐隐的恼火,恼火她对自己身体的不在意。
他抿着唇,被辛秘拉着离开了小贩拥挤的市集,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
虽说这人平时话就不多,但在管她的时候还是挺能说的,狐神有些察觉不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他的表情。
还是那副低着头面沉如水的样子,可看了这么久,这张没表情的臭脸到底是不高兴的臭脸还是高兴的臭脸,她已经能分辨出来一些了。
不过读出来的情绪让她觉得有些古怪:“你在生气?”
两人走到了集市旁的路边,现在还早,这里没什么行人,也因为太靠近道路不太卫生而没什么摊位,因此四周无人。
辛秘丢开揪他袖子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他的表情,盯着他抿得死紧的嘴唇看了一会,觉得有些荒唐:“生气?对我?”
见男人虽然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反驳,反而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阴阴沉沉站在原地,狐神高高挑起眉,因为太过离谱反而笑了出声:“……我该说你什么,真是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对自己的雇主,一位神明生气,还是气她不听他的话?
但奇怪的,她不觉得冒犯,只觉得新奇,好像硬生生把霍坚那副衰朽的壳子敲裂了,露出下面还带着人气儿的鲜活模样。
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嘴里的辣味占了上风,那种隐带着烧灼感的刺痛又强烈起来,她逐渐苦了脸,没再和他对峙了。
“我好难受。”她眼睛湿润润地看过来,又黑又软,尝试着劝了一下自己的下属:“你不要和我置气了。”
她懂得揣度人心,懂得观察面色,但她不曾尝试过凡人之间的情与爱意,因此她也并不懂得霍坚究竟在气些什么,只当他还在在意之前张瑞给她并被接受的那包兔丁。
眼下狐神觉得自己已经很宽宏大量了,下属发脾气她都不生气,还努力开解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话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置气?”霍坚听她这样说,胸口有些憋闷,抬头看了她一眼,分辨出她面上的茫然后,又自嘲般地低下头去:“……您以为我在跟您置气?”
他那逾越的、冒犯的关切,是无法被神明所接受的,她甚至不曾想到自己的怒火本源是出自对她的卑微示好。
但……这又有什么意外的呢?
天幕之上的月亮,雪山传说的神女,从未有一日会踏足泥淖。她们只是冷淡地照耀着世间,身入红尘,又脱俗于外。或许有那样轻而淡的一瞥扫过了他,让他仿佛有了种自己被看在眼里的错觉。
而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这男人的表情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痛苦,接着又是冰封般的疲惫,辛秘茫然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不明所以:“那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是啊,为什么呢?
他从何角度,有何立场,掺和一位神明在人间短暂的游玩旅程?
是他太过粗俗,太过愚笨,在一日日的相处中被骄傲又聪颖的神明攫取视线,即使数次警告自己不可多想,不可逾距……但她笑吟吟地走近来,拉扯着他的袖子,叫他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可月亮只是无心地照耀了他,即使她要抽身离去,放他重归黑暗,那也只是他既定的归宿罢了。
“您不用在意我。”他苦涩地吐出压在舌根的话,沉重的无力感压拽着他的四肢,让他几乎颓然:“是我……是我逾越了。”
“你不高兴,为什么?”静默了好久好久,久到霍坚心头的重压几乎让他窘迫起来,辛秘才轻轻出了声。
她还贴着有些滑稽的胡子,因为番椒,脸蛋和鼻尖都有些微红,双唇肿肿的,看起来着实是没有威严的样子。
但霍坚能听到这句问题里的认真。
“告诉我,为什么?”她圆睁着墨黑的眼睛,神色专注地看着他,想要弄清楚自己不明白的事情。
可惜这问题的答案太过卑劣,他说不出口,又无法对她的提问闭口不言,沉默了许久,男人自嘲地笑了笑:“……因为我有一颗低贱的凡人之心。”
辛秘挑了挑眉,不满意这个答案:“凡人不低贱,你也不低贱。”
霍坚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辛秘本来就不是有耐心哄人的性子,从诞生以来都是被半是供奉半是娇惯地自由生长着,即使遇到过家族混乱的内战,不管是哪一派势力也都对她礼遇有加。
所以她在几次询问都无果之后,也有些小脾气上头,表情冷冷地看了一会霍坚:“看来我最近是真的有些太宠爱你了。”
她甩袖离去。
自此两人进入了古怪的冷战。
霍坚照样跟随在她身边进进出出,夜晚翻进她的房间里,替她采买购物,在她没事做出去溜达的时候,早早给她做好伪装。
辛秘也依然吃吃睡睡,看看新鲜的东西,预估一下这些新鲜玩意儿有没有销售思路。
只是把身后跟着的霍坚彻底当成空气,就像以前在辛氏老宅里对跟在身后熙熙攘攘的下人那样。
……不,也许更冷漠,毕竟辛氏老宅里都是辛家人,来跟随她的也都是旁支家的小姐们。
男人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恭恭敬敬的谦卑样子,一如他刚踏入辛氏老宅里那样,沉默寡言地伫在角落里。
辛秘却很讨厌他这副模样。
这一路上,她好不容易才一点点改变了他,让他从以前为玄鸟周氏卖命时那种死气沉沉的模样里脱离出来,有了一息人气,会细微地笑,也爱说话了一点。
她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自然是有不爽的,不爽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有了外溢的情绪时竟然是对自己发脾气,这有点像被精心养育的猎犬反过来龇牙了。
……但除了这种觉得他不识好歹的气愤,夜深人静,她躺在自己柔软的软床上,隔着一层屏风,看到月光下他长久不动的影子时,竟还有点茫然无措。
从前辛梓和辛枝还小时,因为各种原因都会忽然哭泣,那时她也是这样的,即觉得这两人麻烦,都在她身边养着了,还有什么难过的呢?可又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她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可这次与十多年前的情况也不同。
辛梓和辛枝的难过多半不是因她而起,她在安抚他们两个时只要说些软话,抱一抱他们,这两个孩子就会扑在她膝盖上哭诉,接着就会好转。
而这次……虽然她确信自己没有伤害过霍坚,但他的情绪依然是因自己而起的。
她是神明,即使脱离神躯,也一定不会做错事,但霍坚不告诉她为什么而生气伤心,只用身体语言来表达,这让她有种,不知该如何下手的迷茫。
这种纠结的气氛持续了几天,一直到某天夜里,顺旺布庄的门口点起了绣有牡丹的灯笼。
霍坚站在夜色中看着那里,心里生出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是啊,他们还肩负着血腥,哪里有这种空闲,来让他肆意地惆怅呢?不管是被淤泥掩过口鼻的窒息,还是有所妄求的希冀,乃至愧对于神明的自责,都被他一层一层地藏起来,永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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