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想到拍电影?”公爵大人问道,“还让小川来演男主角。他不懂事就罢了,你也跟他一起胡闹?”
这是个极有威严的中年人。眼窝极深,暗黄双眼,目光浑浊。与人直视时,却莫名透出几分骇人:
深邃隽冷的眼神,像一眼就能将人看穿。
池晏坐在他对面,不卑不亢地笑道:“您也知道,他一直那么喜欢电影。这部电影,就当做是我补给他的生日礼物。”
公爵杨钦南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才缓缓道:“也好,省得他天天抱怨在家太闷。这孩子跟你投缘,你替我多管教他。”
他站在百叶窗前,凝视着窗外,浮动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每一丝皱纹都道尽风霜。
难以想象这就是杨倚川的父亲。尽管两人外形的确有几分相似,但是……人站到了一定高度,五官本身,就不再重要。
而公爵大人就站在那里,穿一套不起眼的黑色运动服,刚刚晨跑回来,脖子上挂着蓝牙耳机。说话像聊家常一样轻松随和,照样能让人感到威慑力。
池晏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杨钦南:“哦?”
他垂眸一笑:“我的过去您也知道,不够光彩。现在瞒住了,以后也迟早会被其他人拿出来做文章。不如先发制人。”
“原来你是这个打算。”公爵目光反而中露出淡淡欣赏,“你想拍一部自传电影,为明年的大选造势。”
池晏:“是。”
公爵又哼道:“你就不怕那小子给你演砸了?”
池晏笑道:“其他演员我才不放心。小川虽没什么表演经验,但贵在有一颗赤子之心。”
有些人天生就是有种本事:将客套话也说得滴水不漏,如此真诚。
杨钦南显然是被取悦了,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问:“听说你请的导演,是个年轻女孩?”
池晏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膝盖:“她是业内很有名的女性导演,还帮小川拍过纪录片。小川也很喜欢她。”
杨钦南:“嗯,你自己有分寸就好,不要太感情用事。”
池晏听出他言外之意。
他不禁在心中冷笑:真可笑。堂堂公爵,一听到他用女导演,第一反应也就是……
怀疑他借拍电影的名义来玩女人。
“要不要看看她给小川拍的纪录片?”他提议。
公爵一怔:“也好,好像听那孩子提过。”
投影出现。杨钦南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两眼。但很快,他就挪不开目光。
即使是毫无鉴赏力的门外汉,也能从这段短片里,看出松虞的才华。
她的运镜流畅大胆,场面调度又极其老练。根本不像是个年轻导演。
小小的剧场舞台在她的镜头里,变得气势恢宏。杨倚川更像是歌唱的王者,有种海妖般的致命魅力。
最重要的是,镜头里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魔力:令人产生了身临其境的错觉。如此亲密,如此私人化,如此饱含情感。
“这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公爵看到一半,已经对她刮目相看。
“陈松虞。”
“拍得不错,很大气,很有……”
“煽动性。”池晏说。
时下的大多数导演,无论男女,拍片子都像ai一样,冰冷有序,规则分明,教科书一般讲求逻辑。
但松虞这部短片里,却有情感的张力。她的镜头大气澎湃,亦有种撼动人心的美。
她能够让每一个观众,都爱上自己镜头里的主角。
而这煽动性,正是池晏需要的。
不自觉地,手指又在膝盖上点了点。
烟瘾犯了,但这显然不是个能够抽烟的场合。池晏只能径自按捺住翻涌上心头的,近乎病态的躁郁。
或许在说服杨钦南的同时,他也在试图说服自己。
但无论如何,在看到视频的一瞬间,他知道:
自己终于找到了留下她的理由。
“你的眼光不错。”杨钦南点了点头,声音里隐隐有一丝赞许,“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重要的不是你从前做了什么,而是你让其他人看到了什么。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把握住它。政治本就是表演。”
公爵慢慢走过来,一边用毛巾擦拭脸上的汗,一边放缓了语气:“现在难得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聪明,踏实,还肯努力。帝国从来不是唯出身论,我更不是。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你从哪里来,并不重要。”
“好好干,前途无量。”
他伸一只汗津津的手出来,拍了拍池晏的肩膀,意味深长。
“谢谢杨叔叔。”池晏说。
他伸手回握住杨钦南的手。
指尖触碰到粘稠的汗,皱巴巴的、橘皮一般的松弛皮肤。老年人的皮肤。公爵大人保养得宜,脸上看不出年纪,手却无法说谎。
他老年得子,才会把杨倚川宠得无法无天。
这才是他真正软肋。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才终于到了公爵大人的议政时间。
池晏目送着杨钦南离开,上了自己的飞行器。
徐旸在驾驶座上,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来,难得咧嘴一笑:“池哥,您跟老家伙聊得怎么样?顺利吗?”
“当然。”池晏低头,漫不经心地扯开领口,点了一根烟。
这几年s星一直在闹独立,和首都星的关系越来越僵。尤其现任总督梁严,还是坚定的独立派。
池晏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不仅是公爵儿子的救命恩人,还忠心耿耿地拥护帝国统治。公爵大人当然对这样的年轻人青眼有加。
徐旸:“杨钦南这老贼,肯定早就急死了。如果s星真的独立出去,他也算玩完了。”
池晏吐出一口烟圈:“所以他才要趁这次换届,扶个听话的人上去。我越是没背景,有弱点,他越觉得我好拿捏。”
当然,公爵大人是急疯了,病急乱投医。
否则他怎么会觉得,一个黑帮出身、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的年轻人,居然好拿捏?
徐旸也想到这一点,笑着骂了一句:“老瞎子。”
但笑容又慢慢从脸上褪去,他想到另一件事,迟疑地问道:“池哥,那个陈小姐……我们真的就放过她了吗?”
池晏淡淡道:“我留她有用。”
他声音很轻,但徐旸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冷厉和不耐。
徐旸头皮发紧,却还是大着胆子继续道:“可我还是觉得她很可疑,况且她还跟杨公子走得那么近,万一真的知道些什么……”
池晏打断他:“出发吧。”
“……是。”
徐旸咬牙,闭上了嘴。
他知道池晏一旦做了决定,从来不容旁人置喙。
只是这件事,做得实在很不像他。
他印象里的池晏,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万,不会放过一人。
他就是靠这样的大胆、缜密和不择手段,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
那位陈小姐,却让他破了例。
徐旸想,自己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电影,他只知道一件事:就算电影拍得再好,这女人到底是个隐患。
导演而已,哪里找不出个导演?
池晏向来是个斩草除根的人,怎么偏偏就对她一直心慈手软?
*
“陈老师,你说的是真的?你要拍新电影了?”
松虞看到视讯电话另一端的张喆,激动又错愕地望着自己。
她笑了笑:“是真的。”
张喆是松虞从前的副导演,她一手把他带起来的。
直到两年前他们同时被雪藏。她留下了,而张喆耐不住冷板凳,很快就辞职出去单干。
“陈老师,我全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开机,我立刻把手边的项目都推掉。”张喆兴奋地说。
实际上这两年他自己拍片子,也赚了不少钱。但是他懂得饮水思源,自己这些本事,都是从前给松虞做副导演积累下来的。所以一通电话过来,他立刻心甘情愿回去给她帮忙。
他又喜不自禁地说:“太好了,终于等到今天了。说真的,当时你就应该跟我一起走,当时那么多家公司都在挖你,只有李丛那蠢货,有眼无珠……”
松虞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过去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
张喆立刻打住话头。他最懂得察言观色,连忙低下头看松虞发给自己的资料:“黑帮题材,主演是……杨倚川,呃,不认识。”
松虞:“是个新人,投资方要求的。”
“懂的都懂。”张喆心领神会,继续往下看,“预算……”
“我没看错吧???”
他看着资料上的那个很夸张的数字,彻底傻眼了。
“陈老师,你的零也没写错?!”
松虞:“是的,你没看错。”
张喆不禁咋舌:“这、这也太有钱了……”
她冷笑道:“可不就是人傻钱多吗。”
张喆更目瞪口呆,直直地对松虞竖起大拇指:“陈老师,不愧是你。一拍新戏,立刻找到了冤大头!”
松虞:“……”
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在最开始,池晏要求自己做导演,之后又点名让杨倚川来做主角的时候,她的确以为,他只是在和自己玩另一个糟糕的游戏。
但是随着自己深入了解这个项目,松虞不再这样想。
如果只是玩票的话,根本犯不上态度这么认真,还砸进一大笔钱。
他倒像是真的想好好拍一部电影。
事情到了这里,松虞不禁感到有几分荒诞。
最开始在s星拍下那段视频,不过是面临危险时,人的某种本能:万万没有想到,这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甚至还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后悔吗?
她从来不问自己这个问题。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逃也逃不掉,她就只能掌握主动权。要做个玩家,要跟他周旋,要握住更多的筹码。
更何况,她的确喜欢这个故事。
她也的确……很久不曾再执起过导筒。
这两年里,松虞无数次怀念过彻夜写剧本的那个自己。困了就出去吹冷风,再抽一根烟,立刻就能神采奕奕。更怀念坐在监视器背后的自己。哪怕眼睛熬得发红,也一定要拍到心目中的那个镜头。
那才是她。那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
从前业内一度有传闻,说陈松虞是个“电影疯子”。
骨子里,她的确有一种狂热。
即使最后真的死在片场,也好过一辈子籍籍无名,尘埃里蹉跎。
于是她又低下头,清了清喉咙,认真地跟张喆探讨起前期筹备的其他问题来。
“这是大致的拍摄周期计划表格,时间很紧,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张喆暗暗点头,埋头做笔记。
但松虞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他抬起头:“陈老师,怎么了?”
松虞看着手机上新的来电请求,似笑非笑道:“没什么,冤大头来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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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池晏:我就是利用她一下。
徐旸:不,你没有。
松虞:我就是利用他一下。
张喆:干得好!榨干这个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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