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盐案27】
“不是很明白。”许昼眯着眼睛看她,扔掉手里的石子,“不打了,没意思。”
周凡挺惊讶,许昼居然会束手就擒。
“我跟你道不同不相为谋。”许昼伸手指了指她:“这么点破事,还扯出人生意义来了,烦不烦啊。”
周凡皱起眉:“你不懂……”
“我是不懂,雪盐是一种毒剂,能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也能害得你家破人亡,可你呢?把家破人亡这四个字当你人生的意义。我怎么懂啊?”顿了顿,“人活着不就图个心情舒畅吗,你看看你,才多大的孩子,整天打打杀杀,后头那一屋子的人。”说到这,许昼叹了口气:“你没救了,你完了。”
周凡笑了笑:“你也配说这种话?”
许昼指着她的手僵住,而后手指蜷起,慢慢垂在身侧。
她的确不配。
当初许夜就是这么劝她的,结果她一刀下去,背了命案,活到如今才知道什么是错,可现在才知道错,又能挽救什么呢?劝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儿,许昼声音软下来:“我不是指责你,我是想让你回头。”歧路上总会期待有人拽一把的,可周凡显然不明白,刀砍出去的时候,许昼侧身躲开,凌厉的刀刃层破了许昼脸颊的油皮,然后一声凄厉的嘶吼在耳边炸开。
“等等!——”
出声的是任红,她还穿着那件红色的斗篷,站在许昼身后的小路上,风刮过来,掀起她扣在头上的兜帽,露出些许凌乱的发丝。
她手中的煤油灯晃了晃,又重复了一遍:“等等——”
可周凡手没有停,第二刀又朝许昼砍过去,这次许昼躲闪不及,那刀准确刺入她的肩膀。
刺啦——
也不知道是皮肉破开的声音,还是衣服布料扯开的声音,许昼抚住肩头坐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溢出来,她疼的“嘶”了一声。
任红漆黑的眼里忽然涌上些生人气,她的手抬起,像是提线木偶被牵动一角,指着周凡大声说:“周凡私逃,抓起来!”
四下安静。
她喊了好几声“抓起来”,都没人理她,屋子里剩下的那四具尸体,像是无声的嘲讽。
显然,任红也没有料到,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你……”
“都是我干的。”周凡笑了笑,“碍事,一个小叛徒,带着一群大叛徒,我看不惯。”
任红后退半步:“我、我没有。”
“你没有?你联合那四个人,意图炸毁雪盐工厂,他们四个分赃余下钱款,而你独善其身,既替你阿爹报了仇,又可以把脏水泼在那四人头上。”
许昼唰地望向任红,周凡脸上笑意更冷:“你以为组织不知道吗?你的账,等事了之后再和你算。”
最后的结果是,许昼和任红两个人一块被囚禁在地窖里。
这个地窖阴冷、潮湿,四周都是封闭的,只有头顶一条路口能通往外界,可惜也被死死堵住了,许昼回想起来,八年前她和江鸢,也是被囚禁在这么一个地方。
一时有些怅惘,她叹了口气,扭头问任红:“怎么回事啊,怎么你们还窝里斗?”
“我和你是一路的。”
“那你给我包扎一下。”许昼舍不得撕自己衣服,看了眼任红的红兜帽,“用个红色的包扎,喜庆。”
任红一时无语。
许昼被囚禁在地窖里,未来的日子,只要没有救援,她们吃喝拉撒都在这,刚开始,许昼还挺平静,撑了三个小时之后,她后悔了。她不该丢下那块石头,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可她不能再杀人了。
村里人显然都是雪盐的走狗,任红也是其中一份子,但目前来看,任红可信,她有江鸢的水果硬糖,还是有点良知的。
周凡这人绝对救不了,周安安是哪边的还待定,但周家一定是黑的。
许昼问她:“刚才周凡说,你联合四个村民要炸毁雪盐工厂?”
“嗯。”任红说,“不过放弃了,那四个人不可靠。”
许昼问:“什么时候放弃的?”
任红:“遇见你的时候。”
“哦。”许昼点点头,“之前有前期部署吗?”
“有。”任红说,“埋了四个点的□□,分甲乙丙丁,只有一处能引燃。”
许昼:“哪一处?”
“甲。”任红说,“从厂子正门进去,东南角的位置。”
“嗯。”许昼问,“周凡知道吗?”
任红摇摇头:“不清楚,或许知道,或许还没查到。”
许昼叹了口气:“那就是知道了,她要在警方突袭雪盐工厂的时候,引爆炸弹,来个瓮中捉鳖。”
远在山外的杨循光打了喷嚏,还不知道有人把他和他的同事比喻成了鳖。
任红吁了口气:“够狠。”
“所以咱们必须在引爆之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刚才放跑的那人。”
任红问:“怎么做?”
许昼:“对峙。”
任红:“?”
许昼:“警方手里只有一张雪盐工厂的地图,在这种情况下,警方不知道里面人员存留,也不知道是否有易燃易爆物品时,他们不会贸然行动。我需要在这一刻,逼周凡出面,和警方去谈判,而我们也要在这会儿成为周凡谈判的人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警方,才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任红忽然问:“那姐姐,我们会死在那吗?”
“不会啊。周凡没那个胆子,她小时候抱个猫都吓得哭鼻子,她不敢……”说到这,许昼也说不下去了,刚那间屋子里还躺着四具尸体。
任红也沉默下来。
许昼陷入沉思:到底该怎么把甲地埋有可引爆炸弹的消息告诉杨循光呢?
偏过头去看任红,她正巧摸了摸脸侧的疤,漆黑的眼里一片漠然。
***
杨循光从山脚走到公路上,先拦了一辆车,出示证件后,顺利回到市局,他先是上报消息,不等文件下发,就直接部署行动,时间并不充沛,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出一个方案,抽调更方警力,组成特别行动组。不但要安排狙击手,还要找谈判专家——最后一刻,杨循光改变方案,他决定启用许昼成为谈判人员。
那就要必须在两方对抗之前,逼对方把许昼变成人质,这个做法很冒险。
但,冥冥之中,杨循光总有一个预感,这个事得从许昼的手上完结。
从方案制定,到最后一锤定音,中间的过程十分繁冗,无数的会议,无数次的检查,无数次的推敲确定,最后赶到大明山的时候,已经是隔天清晨。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杨循光却觉得一点都不疲倦,心口仿佛被一只手虚虚地压着,既跳不快,又觉得担心。
天际泛起鱼肚白的亮,金黄色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从大地上轮转而过,杨循光从车上下来,倚着车门朝山上看去。
现在是盛夏,因为山中缘故,周遭并不闷热,反倒是十分凉爽,满山青翠,让人移不开眼,谁能知道这地方掩盖着罪恶的深渊。
特别行动组分三批次上山,从三个不同方位上去,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份许昼留下的地图,杨循光复印了一打,自己却没拿,他要独自从正路上去。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或许是许昼,或许是其他人。
他能明目张胆的从山里毫发无伤地逃出来,那就说明有人在放他出来。
放出来,为的是引他再回去,他再回去能有什么新的价值呢?无非是他带来的这些人。
三个结果。
第一个,许昼已经说服那些人,她在这迎接杨循光,一块处理后续,这个结果的实现性基本为零。
第二个,雪盐那方的人等在这,为的是谈判。那就说明许昼成功了,她能阻止接下来的惨剧。
第三个,没有人等他。这样的话……那就听天由命吧,能不能活着,还要看老天了。
都说看山跑死马,短短的一条小路,杨循光满腹心事地走上去,竟走了许久,他额头上生出薄薄的汗珠,再一抬头,一道人影从上方晃过。
杨循光的脚步停住。
那道人影背对太阳,拖在身前的影子又矮又粗,人却出落的纤瘦,杨循光眯起眼睛,问:“是周凡吧。”
“是。”她的表情很古怪,嘴角耷拉着,眼皮也没怎么掀开,瞥杨循光那一眼倒是极其嫌弃,“跟我来,许昼要见你。”
杨循光笑了一下:“哦?”
“她要和我们玩个游戏。”
“我们”两个字,周凡几乎咬碎了牙。
***
十个小时前。
任红问:“姐姐,你真觉得,人会变吗?”
许昼说:“……以前不相信的,但现在信了。”
“为什么?”
“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姐姐,多大的代价叫大呢?”
许昼想了想,说:
——十年前,我年少气盛,自以为无所不能,仗着自己会些三脚猫功夫,特别看不起同龄人,那会儿我有个朋友,叫江鸢。
那会儿的她文静乖巧,和我像两个人,可她偏偏选我当朋友,理由也很牵强,说我会翻墙,我们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偷点心,那会儿我们住在福利院,点心一周吃一次,就是那种廉价的鸡蛋糕,但我们也觉得特别喜欢。
结果我们没见着鸡蛋糕,倒是看到了……雪盐。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雪盐,我们一个朋友研制出的初代雪盐。指甲盖大小,白花花的,那会儿我们谁都没在意,毕竟这东西看着就不好吃。
后来江鸢被人领养,她特别高兴,问我想吃什么,说她攒了零花钱,可以翻墙出去买,我说我想吃福利院右拐的那家生煎,她说行,然后就去了,那个生煎铺子离福利院也就50米,来回不会超过十分钟。
就在那十分钟里,我干了件错事。
我知道江鸢心里特别期待能被人领养,领养她的那人,是院长的儿子,年轻有为,学习特好,人也善良,我特别替江鸢开心,真的,特替她开心。
那会儿我待在院门口等江鸢,恰逢收养江鸢的那人来了,他向我打听了一件事——他问我知不知道北斗七星班,班里的小朋友都什么样?
我立马说她们乖巧懂事,特别好。
然后那人就问我……她们有什么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的地方?
我一听,这还得了,江鸢就是北斗七星班的,如果他觉得江鸢奇怪,是不是就不会领养她了,我害怕他不要江鸢,所以我撒了一个谎,说我才是奇怪的人。
之后,许昼顶替江鸢,被许夜领养。
就是这个慌,让江鸢恨了许昼十多年。
事后,许昼才知道,这个小慌根本无足轻重,那一天,许夜就是冲着她去的,许夜早就查清了谁才是大脑异常的孩子。
可江鸢不知道,或许知道,但心口郁结难消,毕竟那是她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领养机会,她不愿意和解,只能继续怨恨许昼。
任红听得似懂非懂:“姐姐,她误会你,你有怨过她吗?”
许昼:“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六年前,许昼被气红了眼,不管不顾杀了一个人,那个人贩卖女童,却动用关系逃避刑法,女童父母在黑市出价悬赏他的命,许昼私自接单。
许夜知道后,来拦她,但是没有拦住,当时那人喝的烂醉如泥,摔在巷子里,许昼穿一身黑衣,带着一次性手套,刀法快的几乎捕捉不到。
她在那人脖子上留下一线血圈,但这却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许昼捅进他胸口的那一刀。
她觉得脖子上的刀口太轻了,这样才对。
那一刀又凶又狠,如果许昼走出那个巷子,必然定罪,许夜就在外头找她,她知道许夜是个什么人,铁面无私,遵纪守法。他能照顾她一辈子,但绝不会姑息这样的错误。
不就是蹲几年牢吗,许昼想,做人敢作敢当,什么结果她都认了,只要能让这人死,其他都无所谓。
当时下了瓢泼大雨,凄厉的雨声响在耳边,许昼往外走,每一步都沉重,就在这时,一枚石子掷在她眼前,溅起的水花落在她鞋面上。
她抬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江鸢立在墙垣上,两个人浑身都被浇透,隔着雨雾,江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几乎是咬着牙从嘴里挤出三个字:“走快点!”
许昼挺茫然:“什么?”
江鸢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快点滚——”
许昼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快步离开,事后,她居然没有被抓,日子平静的不像话,她心中忐忑,于是找许夜坦白一切,可许夜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许昼心里开始发慌,她说她去自首,许夜说她还未成年,以后这件事不要再提。
过来好多年,许昼才知道,是江鸢替她担了这一切,毕竟“许昼才是大脑异常的孩子”这个秘密还没有公之于众,大家都默认江鸢所为,毕竟江鸢有案底,而且她也从来没辩解。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江鸢就不怨她了,她肯替许昼背锅,是因为她唯一的遗憾只剩下——许昼不珍惜被收养的机会,居然还去杀人。
江鸢埋怨她,也是在埋怨自己。
她把许昼如今的人生当成了她自己,小心去守护,仔细去看护。可她不知道,许昼为什么那么痛恨贩卖女童的人贩子。
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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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