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身骂他,手上却仔细的检查着他的伤口。他咧着嘴,脸上绽放出炫目的笑容,他只能看到她的颈部,因长年熬夜有些暗黄,可是明明她才二十二岁,还是最好的年华。若是没有那些事,她会有很美满的家庭,应该刚好大学毕业,可能会考研,可能早已经遇到了属于她的爱人,被他呵护,然后娇俏的扑倒在他怀里,绝不是这样的生活。
他心一紧,蹲下身和她平视:“姐姐,你会一直照顾我对吗?”
简检手一顿。
他再次开口:“会的,对不对?”
会吗?这个问题一直到了母亲的病房,简检都没给林再生一个答案。她上前打开纱窗,消毒水味淡去许多,夕阳透进来,为冰冷的病房增加了一些生气。
她坐在陪护椅上,细细揉搓着母亲的双手,给她做康健。那是一个瘦弱的女人,因长年卧床面色苍白,简检将母亲的手附在自己脸上,缓缓道:“我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因涉嫌贪污被人举报,从十四楼跳下来死了。母亲出了车祸,从此成了植物人。”
别人最灿烂的十七岁,于简检而言却如同噩梦。那年家庭破碎,母亲又急需手术费,她彻底体验了一把人情冷暖,曾经百般讨好的亲戚,对他们冷眼相待。也是那一年冬夜,她成了众人声讨的卖肉小姐,却暂时解了燃眉之急。
她身为千金小姐,从未接触过这些,事后忘了吃药,怀了孕。她缓缓躺在手术台上,肚子里传来一阵阵抽痛,再睁眼的时候,身下是一大片血迹,这个劣质诊所确实让她落了胎,可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简检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什么落下,她仰头看了看窗外,刚生长起来的梧桐叶随着风沙沙作响,有尘土吹附在橱窗上,她轻笑出声,像是自言自语:“难怪眼睛疼,起风了啊。”
她又慢步走到窗前,双手附在窗帘上,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她背对着林再生,一字一句道:“你做这么多,是为了赎罪吗?
“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林小萝卜头,还是大名鼎鼎的林氏太子爷?”
她厉声,咄咄逼人,林再生吓得一个趔趄退后,撞到门,在静默的房间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唰”的一声,她拉上窗帘,像是隔绝了光明,一下由夕阳西下的美景,变成了暮色沉沉的黑夜。她转过身,在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黑暗后,如今她能很好的锁定他。她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呆滞,她勾唇,“没话可说了?”
林再生急切的想解释什么,却半响没能开口。说什么呢?说他的父母怎么害她爸爸吗?那时的林再生还很小,他却依然记得有那么个下雨天,他从车上下来,保姆立马拿着伞冲过来,生怕他淋湿。而那个站在他们家门口的小姐姐浑身湿透,背脊不停的发抖却无人问津。等他跑上楼拿伞下来,她也没在了。
他稍微大了一点才知道,这个小姐姐叫简检,他们家的一切都是偷来的,简检就是失主。他想弥补她,偷偷跑出家,开始跟踪她,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他言辞匮乏,只能慌张的看着她,一个劲的说对不起,双手企图抓住她的衣袖,寻得一丝安稳。
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却只有一片暗沉,中间包裹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这一年的林再生十五岁,还未知道什么是心痛,便真真切切的体会了。
简检利落的推开他,他脚本就有伤,一下跌坐在地上,疼得一哆嗦。她没看他,自顾自道:“林再生,你根本就没必要。我带你过来,就是让你看看,你父母做的孽!你从小就没过过苦日子吧?还真是难为你跟我过着整天馒头咸饭的生活了!。”
脸上似乎有什么划过,留下一片湿热,她克制住喉咙里的涩意:“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我留你在身边,就想看看你到底会多贱。”
“林再生,我可受不起你一句姐姐。”
八、
把睡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简检,已经失眠一年了。她在梦中都会出现同一幕,梦里的她一脸决然,身后有个慌张的男孩瘸着腿追她,她拦了辆车,毫不留情的推开附在她肩膀的手,最后是他倒在地上绝望又歇斯底里的哭喊。
姐姐……姐姐……
简检满头大汗惊醒后,都不禁想她怎么会做到那么无情,那个傲娇又别扭的小男孩啊,真是笨死了,根本装得一点都不像。
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虽刻意显得狼狈,身上的衣服却很崭新,他身上的伤一看就知道是画上去的,她跑剧组的时候,见得多了。再说了,一个普通的孤儿又哪来的本事让原本逮她的警察离开。他毫不在意粮食,张口闭口尊严的模样,她太熟悉了,就是十七岁前的她,不谙世故的她。
他跟了她一个多月,可手段一点也不高明。要不是早认识他,谁敢吃她的面,她不揍死他。其实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他的身份还要留下他,她安慰自己是要报复,可是报复什么呢?明明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一点错都没有才对,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她似乎又过上了从前的日子,一个人的日子。不会再有一个小脑袋在夜里一点一点的,身子紧紧缩成团,看到她来,原本惺忪的眼睛一下瞪圆,像看见了最耀眼的晨光。
那个天天跟着她,别扭的叫她姐姐的男孩,在她流露出一点点关怀,就欣喜若狂的男孩,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梦中人了。
母亲是在第二年醒来的,她对简检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林再生的。
“你们吵得那么大声,我不能睁开眼,却感受得到。知女莫若母,小检,你的难过绝不比他少,这两年多你太苦了。你的父亲本就做错了事,只不过提早被揭穿,错不一定在谁的身上。”
苹果皮应声而断,简检将苹果递给母亲,温声说:“我知道。”
简检离开医院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有什么落到头发里,落到肩头上,她微微仰头,就看到了一大片雪花落下。
这是南城的第一场雪,雪水沁进她的双眸,她闭眼,再睁眼时世界仿佛都清明了很多。
大大小小的鞋底印在松软的雪地里,对面的梧桐树被大雪覆盖,周围的高楼大厦中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散出来,这是简检第一次认真的看这个世界,她突然觉得其实也不太坏。
九、
心里像有什么慢慢化开,晕染在她的心间,她缓缓行走,花团锦簇的路边大屏放着新年贺词,里面有很多明星闪过,吸引她的是一个人的采访。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简检见过他两次。
只不过两次的话题都是因为林再生。不过也对,除了林再生,简检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大名鼎鼎的林总来见她这个基层了。
第一次他面容冷清,眼底里满是商人的机敏和算计。简检看到他将一张卡递给她,道:“简小姐,我不知道你让我儿子留在你身边是为了什么,可是我却不放心他在你这里。你父亲的事我问心无愧,他若没做过,我的举报也没用。如果你想报复什么,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手段处理事情,你妈妈在医院对不对?你应该需要这笔钱。抱歉,你可能觉得我卑鄙,可是我只是一个父亲,也希望自己儿子好。”
她没有多大义凛然,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然后慢慢的伸出手,拿住了那张卡。赶走林再生后便离开了a市,去了南城。
第二次是两个月前,简检刚进咖啡厅就看见他满脸疲倦的靠在座椅上,看到她,微微颔首,冲服务员点了杯橙汁,他缓缓开口:“简小姐,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低头抿了口橙汁。
“你的喜好我是在小再日记本里看到的,这两年多,我从未见他开心过,只有他对着那个属于你们回忆的笔记本时,才会勉强一笑。他见到我也是避而远之,我实在觉得无力了,对于我这个父亲,他可能更加喜欢你。”他露出苦笑。
简检握住杯柄的手微不可见的抖了抖,她缓缓抬起头,他背后刚好是窗外,晚秋的银杏子树挂着金灿灿的黄叶子,更加突出他的两鬓白发,她忽然发现,其实面前的这个男子无论在商场上多雷厉风行机关算尽,可除去这些跟那些最平凡的父亲真的没什么两样。
最后对面的男子慢慢站起身,挺直的背微微弯曲,恳切的对她说:“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让妻儿过上好日子,简小姐,我恳求你,去见见小再,这孩子过得苦。”
十、
在一个冬夜的早晨,简检进入邮局,寄了一封信出去。邮局里人很少,有人像她问好,她也会笑着回应“新年快乐。”
刚踏出邮局,简检便感觉一道光打在自己身上,她抬头,不知何时初升了一抹阳光,屋檐上厚厚的积雪慢慢化开,金黄色的光晕直直射进她的眼里,她迎着朝阳纯粹的笑了。
她好像又想起了那天,他们在尊严的讨论上不欢而散。其实也不算,只是林再生一个人恹恹的离开了而已。后来的几天他就一直早出晚归,她问他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就像兔子一样的跳起来,面红耳赤的摆手,弄得她都怀疑是不是她欺负了这个萝卜头了。
她暗戳戳的跟踪他,便看到他在街头穿着大熊衣服,戴上大熊头袋卖丑的样子。他左蹦蹦,右跳跳的,有很多小孩恶作剧的踢他,如此高傲的一个人都没带还手的。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八月的太阳从正空慢慢西沉,他取下头袋的时候,头发像泡过水,脸上也一片潮红,汗滴不停的掉。可拿到钱的那一瞬间,他将手在衣服上反复搓了许久才接过,然后笑得跟傻子似得。
一直过了半个多月,林再生才做贼似的掏出身上整整齐齐的五百块钱,眼神飘忽:“你别多想啊!这些钱是我扶老奶奶过马路人家送的!有钱了你就可以安稳找个工作了。”说完立即把脑袋扭到一边去。
这个傻孩子,撒谎居然撒成这样,谁能信,就这么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她多想骂他不自量力,可却先红了眼眶,最后她快速的收了钱,落荒而逃。
后来住在南城副会胡同的人都在夜幕时分见过这样的场景,那天刚好是大年三十,街上热闹非凡,家家户户也都齐聚一堂吃团圆饭。一个男孩手上提着大喇叭,背上还背着巨大的行囊,都是些土特产,他嚎道“简检!简检!下来下来,我有好东西。”
有好事的吹着响亮的口哨,道:“哥们儿!可以啊,追女孩大年三十逼上门。”
男孩一愣,转而咆哮道:“滚!那是我姐!”他仰头,一副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