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雨一方停,阿笙又出门筹集灾款而去,叶寒因身份敏感不宜出门,便留在府中整理怀州的地理水志,而这也是她不能离开怀州的原因之一。
怀州常年闹灾水患严重,除了雨量过大外,当地年久失修的防洪工程、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阿笙也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可无奈怀州的灾情实在太严重,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再加上怀州官商这一团乱麻事,所以光是赈灾一事、就已让阿笙焦头烂额,哪还腾得出手来去修缮、怀州各地被冲毁的水库堤坝。
而且阿笙此次是被废黜贬谪至怀州,所带的随行人员也就只有那么几个,根本就不够用,每日跟着阿笙在外、风里来雨里去,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时间整理、怀州这么庞大复杂的地理水志。
所以这事,自然就落在了她这个闲人身上,最重要的是除了她,整个怀王府没人比她更懂地理水利了。
正在主堂西席整理着、怀州历年水志卷宗,叶寒就突然听见一阵急促、沉沉的脚步声在外响起,然后就见阿笙像阵疾风般冲了进来,一脸怒气难掩。
叶寒看了眼主堂角落、才至未时的更漏,又看了看堂中突然早归的阿笙,有些不太习惯。
这段时日因赈灾一事,阿笙在外不忙到亥时、一般是不会回府的,今日不过才出去一个时辰不到、就突然回来了,再联想起阿笙今日出门、找人筹集善款一事,叶寒不用想也能猜出,他定是在外受气了。
一同回来的宋家大郎、还有沈家小郎,也一脸怒气冲冲,脸色难看不输阿笙,叶寒倒了三杯凉茶端了过去,边问道:“怎么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笙猛拍桌案一下,立即气怒回道:
“那□□商恶霸,整一群地痞流氓,不捐钱赈灾就算了,还一个个追着问我要朝廷赈款,也不知他们哪来的脸?最可气的还是那个怀州太守程中和,我请他来是让他从中调和、劝这些豪门大户捐款的,
他倒好,坐在那儿只知道喝茶、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谁也不得罪,就连我被这些奸商恶霸、群言围攻也不帮忙,还反劝我大度,莫要与这些人置气。您说,这事怎能让我不气!”
叶寒安静听完阿笙的愤怒,边放下手中茶水在案,边耐心劝道:
“前些年,东海夷国趁北齐内乱之际、攻占怀州,后来嫌这里太穷、什么也没有,还未等朝廷派兵、自己就先撤走了。就这么个偏远、贫困的穷山恶水之地,到这里当官的、都是跟你一样被朝廷贬谪到这里来的,
仕途已尽、前路无望,又哪会真心做事,自然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谁也不得罪。再说了,你到怀州也这么久了,这样的事遇见也不是一两次了,怎么还没习惯?”
“若不是灾情紧急火烧眉毛,朝廷的赈款又迟迟未到,我又怎会去找他们帮忙,受这个气?”边说着,阿笙又猛拍一下茶案,震得茶水四溅,边大骂着,“这群王八蛋,等我把怀州这些事处理完了,定一个个亲手宰了他们!”
气怒上头难消,阿笙一时没忍住,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全吐了出来,待说完后、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失态了,而且还是在娘的面前,心里不由升起一片悔意,不好意思道歉道:“娘,对不起,刚才我不应该说脏话。”
叶寒笑了笑、示意无碍,唤人将茶案收拾干净,然后好声劝道:
“遇见了不顺心的事,谁心里没气?骂一骂、发泄一下也是正常,没事的。娘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骂的脏话不比你少。
不过娘还是要提醒你一下,怀州不比长安。长安的水再深、人再奸诈,但尚有法度在,再怎么你争我斗都不会失了分寸、乱了规矩,
可怀州这个地方、山高皇帝远,朝廷法度难以企及,这里的人做事、是没个天理法礼的,他们才不管你是平民百姓、还是皇子亲王,你若真挡了他们的路,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们也敢杀。我们初来乍到,强龙难压地头蛇,
所以你在外行事、切忌莫要冲动,一切小心为上,莫要再像去年一样,知道吗?”
去年阿笙刚到怀州,正逢怀州发生水灾,怀州官府救灾不力,以致于到处是灾民、饿殍遍野。阿笙看着于心不忍,于是便拿出自己本就不多的钱财、找当地商铺买粮救民。
可谁知,当地一豪商拿了阿笙的钱、却暗中偷梁换柱,将死了的灾民尸体挖出来、剁碎了混在粥里给灾民吃,美其名曰“肉粥”。
阿笙虽在朝中历练多年、明争暗斗无数,但毕竟还是太过年轻气盛,尤其是去年亲眼目睹、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后,一时受到刺激、没忍住,直接拿着刀、带人闯到那位豪商的家里,差点将人给杀了。
还好当时护送他们到怀州的梁州都督长子、崔利还未离开,及时赶到、将阿笙拦下,要不然刚至封地、就添人命案,这事若传到长安,定少不了有人参阿笙一本。
那时她正在赶往怀州的路上,所以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她并不在怀州,她也是在到怀州后,偶然从他人口中才得知此事,听后也是心有余悸,许久难消。
阿笙被贬怀州、处境已经够艰难了,若再扣个以权压民、滥杀无辜的罪名,他以后还怎么回京城?难不成就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待一辈子?
即便他们想,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长安里的敌人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藏在暗地里的,都是不会放过阿笙的,只有阿笙死了,对他们彻底没了威胁,他们才会罢手。
所以无论在怀州过得有多苦、多不容易,她和阿笙都得咬着牙、忍下去,只有这样,她们有一天才能重回长安,绝地反击。
去年的前车之鉴,阿笙一直记着,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一路忍着怒火、回到府中才发泄,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又让娘平添为他担心了。
阿笙心有歉意,所以当听完叶寒语重心长的劝说后,认真点了点头,向她郑重保证道:“娘,您放心,我都记着。”
见阿笙脸上怒气去了不少,话语间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看样子,是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而不是单纯为了安慰她而说。
见状,叶寒这才放下心来,而对站在一旁怒气未消的的宋宇、沈虞行,她也不忘关心叮嘱道:“不仅是阿笙,你们也要记住,在外行事一定要千万小心,怀州我们人生地不熟,又无兵无权,除非危及性命,凡事能忍则忍,知道吗?”
离家千里,父母难见,独在异乡的艰辛、无人可诉,受了苦也只能默默咽下、无人安慰,现在能听到有人像娘亲一样、关心他们,宋宇、沈虞行两人自是说不出的心暖,都一一向叶寒保证、不会再冲动行事。
“出去忙了这么久,累了吧?秋实今日熬了马蹄甘草汤,最是解渴去乏,你们先去喝上几碗、再回屋休息休息。”
都是离家在外的可怜孩子,叶寒对宋宇、还有沈虞行是心疼的,而且两人还是为了阿笙,才来到这偏远贫困之地、吃苦受罪,她心里的愧疚更是不用说,所以平日里对阿笙的关心、亦不忘少了他们的一份,是拉拢,也是真心而为。
宋宇、沈虞行知道夫人这是有话与殿下说,于是行礼一拜,识趣离开了。
待宋宇、沈虞行走后,宽敞的主堂里、只剩下她与阿笙两人,叶寒这才走近问道:“怎么不高兴?可是娘刚才语气太重、伤到你了?”
方才与宋家大郎和沈家小郎说话时,她无意间就瞥见阿笙微垂着头、坐在矮椅上,颓然丧气得很,心里大概知晓阿笙这番是何缘由,只是当时宋家大郎、还有沈家小郎都在,为顾全阿笙在下属面前的颜面,所以瞧见后、她没有立即吱声。
“没有。”阿笙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叶寒、又缓缓低下头来,灰心丧气说道:“我就是觉得自己很没用。”
“是因为筹款一事?”
阿笙如实回道:“是,也不全是。只是想起以前在京城时、事事如鱼得水,而如今在怀州、却处处受制于人,现在看来,以前的我、无非是沾了太子这重身份的光。现在没了太子这重身份,我就是废人一个,什么事也办不到。”
在怀州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阿笙在这里受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少的气,她这个当娘的比谁都清楚,阿笙有此挫败感、也属正常。
这是坏事、也是好事,既可让他体会一下民间疾苦,也可挫下他的锐气、磨练下他的意志,只是凡事过犹不及,阿笙如今这般全盘否定自己,再这么下去、定会自信心受损,不利于其成长,而这自然不是她这个当娘的、想看见的。
叶寒于是在阿笙旁边坐下,握着他的手、轻轻拍着劝解道:
“以前你是太子,是君,臣子尊你敬你、无可厚非,但这却并非是他们尊你、敬你的全部缘由。
你想想,若你是平庸之辈,无力掌控好朝堂、处理好政务,这些在朝堂沉浮数十载的臣子、又怎会听从你一个才十几岁孩子的吩咐,心甘情愿、受你调遣。
娘知道这些时日、你为了救怀州城里的灾民到处奔波,受了太多的委屈,那些人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用你的软肋、处处拿捏你。
所以阿笙,不是你没用,而是因为你有一颗仁心,你做不到像他们那样、视人命如草芥,所以才会有所顾忌、处处受制于人。”
听后,阿笙脸上的颓色去了不少,可眉间的愁色却难以消除:
“如果能帮到受难的灾民,我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可怀州的这些豪商恶绅、就是群泼皮无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要想他们捐钱赈灾、比登天还难。我筹措不到灾款,朝廷赈款又迟迟不到,灾民无法救济,这就是一个死局,无法得解。”
眼下怀州灾情猛如火,叶寒自是理解阿笙心里的着急,可她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劝道:
“我们才到怀州不到一年,对这里的很多门道、关系都不清楚,所以才处处为艰,但娘相信,这再恶的狼、再凶的豹也是有弱点的,只要我们把他们的弱点摸清了,我们在怀州的困境、也就迎刃而解了。”
“那得等多久呀?”他等得起,怀州城每日猛增的灾民、可等不起!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很多事急是急不来的。不过你说到这儿,倒提醒我想起一件事来。”见阿笙愁眉难消,叶寒只好转移着话题。
“何事?”果然,阿笙听后立即生了好奇。
“你随我过来。”
说完,叶寒就起身向西席走去,阿笙也紧随其后、来到堆满书籍卷宗的西席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