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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未尽三月里,初晴难破寒时意(上)
    长安三月的天甚是好看,穹色蔚蓝净透如新,春阳和煦轻暖如水,照在人身上潋潋柔柔温温润润,然后一点点渗透肌理,将被冬日严寒风雪吹干了的心浸透抚平。
    可惜这般好的天落在人间却是不被珍惜,檐上黛瓦最是心急,只顾借着它的暖日春光脱去身上的厚雪衣,才不管融雪潺潺滴落屋檐,弄得人间嘀嘀嗒嗒湿淋不堪,人站在艳阳下也能感到不输冬日的阵阵森寒。
    当然,黛瓦之下,春光暖阳无法覆盖之处,融雪春寒自是更甚,就比如这座帝都之中最具宏伟的殿宇–––太极殿。
    旭日正红晨光未散,此时正是上早朝的时候,殿中百官林立整齐有序分列两排,百官尽头数阶金梯之上,身穿肃黑龙袍的青川正襟危坐,威严如神,世人只可顺从不可抗之,可偏偏就有不怕死的凡夫俗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犯上,真是找死!
    “郑世之,朕让你在家闭门思过半月,这就是你反思后的结果?”
    青川最烦的就是这些个只会读圣贤书的酸书生,除了一张嘴皮子利索外,屁本事没有,这要是碰上他以前的脾气早把这些人全都废了,哪还会让他们再有机会给自己添堵。现如今竟还敢说他的姐姐,真当他这把龙椅是平白落到他头上的吗?
    金阶之下,金殿之中,郑世之虽双膝跪地但背脊挺得异常笔直,面对天子生怒性命难保,面上亦不见畏惧,依旧直言而上回之,
    “在其位谋其政,臣既身为谏官,自当行谏议之责,向陛下谏直事诉忠言,即便陛下不喜欢听,惹您不快要砍了臣的脑袋,臣也要说。
    陛下登基三年,后宫只有皇后娘娘一人,膝下也只有太子一子。后宫空乏,子嗣稀薄,长此下去,对陛下、对我北齐江山绝非益事,还望陛下以江山为重,广选适龄秀女充盈后宫,为皇族延绵子嗣,稳固我北齐江山。”
    “郑大人这话下官就有些听不懂了,什么叫‘对陛下、对我北齐江山绝非益事’?陛下正值壮年春秋鼎盛,太子殿下尚幼但却早慧稳重可独当一面,郑大人今日说下这番悖逆之话,不知是想诅咒陛下呢,还是太子殿下呢?”
    出言反驳的乃是一和颜悦色的中年官员,此人姓曹名实,本也是京官一名,但因多年前受郑世之弹劾而被贬谪外地,因此结下仇怨,直至最近几日才重新回京述职。
    官场多年沉浮,曹实也变得稳重不少,虽对郑世之心有怨恨有心报复但亦不会莽撞行事,毕竟此次回京不易凡事得谨慎才行,所以当知半月前郑世之直言劝谏冒犯圣怒后他并没有上书弹劾之,只因圣心不明只罚了郑世之回家反省。
    而这次,曹实偷瞥了一眼正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的青川,他心里很肯定陛下这次应是真动怒了,郑世之今日肯定会倒大霉。他得抓住这个大好时机,既教训了郑世之报仇雪恨,又能在新帝面前讨个好,一箭双雕,他何乐而不为!
    郑世之顺声望去,对此时说话的官员甚是陌生,不曾记得在朝中见过此人,而此人之言的恶毒却是让他心生一紧,话里的阴狠刁钻完全是把他向死地里踩,诬陷之意甚明,郑世之不耻此举,昂首正然回道:
    “这位大人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恶意歪曲本官之意。不错,陛下英明神武正值春秋,太子少年老成聪慧过人,这着实乃我北齐之福,但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得到明日的旦夕祸福,若能提前未雨绸缪让陛下多有几位皇子,也不失为一种退路和保证。”
    “郑大人这话还需下官歪曲,满朝大臣只要不是耳朵聋了,谁听不出你这是在诅咒太子殿下夭折、诅咒陛下丧子,此乃大不敬之罪!”曹实抓住郑世之话中漏洞不放,立即火力十足攻击道。
    “陛下,臣可以对天发誓,臣所说之话皆为肺腑之言,所行之举皆为忠君之事,绝无半点对陛下和太子殿下不敬之意,还请陛下明鉴!”郑世之拱手行礼俯首跪拜在地,毫无畏惧,他一心为国满腔赤诚,何惧诬陷。
    “陛下,郑大人所言极是。自古天下安康兴盛离不开皇位平稳接替。若帝王崩逝,储君顺利即位,天下无恙,这自是最好,可若储君早丧,陛下膝下再无他子,百年之后无人可继,到时江山旁落诸王纷起逐鹿中原,我北齐势必又要陷入一场浩劫之中。
    灵帝之乱不过三年,城墙上疮痍仍在,陛下乃当世明君,创下北齐今日之盛况不易,还望以此为鉴,莫重蹈灵帝之覆辙。臣亦恳请陛下广选秀女扩充后宫延绵子嗣,以安天下民心!”
    孙林逋,中书省史馆修撰,虽品阶不高,却与当世大儒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太傅朱启明,并称“文坛二圣”,名满天下,今年已是八十二岁高龄,按朝廷惯例本应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可因是京城人氏,又因朝廷近年人才不济这才再次启用至今。
    醉心修撰编史不入朝争,原以为德行高风亮节,没想到今日也主动卷了进来,这真是有些出乎青川意料之外。
    因顾及朱老夫子的关系,青川并不想跟孙林逋有所计较,于是借着他的话顺势反驳了,“孙大学士说得对,灵帝之乱疮痍仍在,天下百废待兴,朕无心于此,这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众爱卿今日可还有其他事要启奏?”
    青川这话可是给足了孙林逋面子,让他既成全了直谏美名又能让他顺着□□下全身而退,可惜这孙林逋偏偏不珍惜青川这番好意,竟直言再劝谏道:
    “陛下身负江山社稷,每日政务繁忙无心于此自也是情理之中。既是如此,陛下只管将选秀纳妃之事交与皇后娘娘操办,皇后娘娘身居后位掌管六宫,为陛下挑选适龄秀女,助陛下延绵子嗣,这本也是皇后娘娘分内之事。”
    孙林逋话音一落,陆知还有公孙释、高韦鸣这些潜邸老人心下都不约而同“咯噔”一声,纷纷暗道不好。要知道龙之逆鳞不可碰触,而皇后娘娘便是当今天子那块逆鳞,这孙林逋搞不清状况竟将皇后娘娘拉了进来,这不是找死吗?
    金殿忽落寂静,瓦上融化的雪水从高高的殿檐上不住滑落而下,一滴一滴,嘀嘀嗒嗒,打落在地上,仿若是直打在满朝大臣的心里,惊得众人满心寒凉,噤若寒蝉。
    青川就一言不发坐在高位龙椅之上,冷冷扫视了一遍跪列在殿中的人,其中不乏甚有名望的老臣,还有一些他从未想到之人。这郑世之还真是颗火雷,今日竟炸出这么隐藏在朝中的牛鬼蛇神,也好,也省了他日后的一番明查暗访。
    青川墨眼阴冷生着笑,缓缓说道:“朕即位这么久,今日才知原来朕床帷中的事竟关乎天下安定,着实让朕受教了。不过,朕若是偏不选秀纳妃,偏不延绵子嗣,偏视天下安定于不顾,不知众位爱卿又能拿朕如何?”
    满朝文武谁不知当今这位圣上是战场出身的杀伐脾气,他若不想做谁又能真拿他如何,他们这个些个只会拿笔写字的手难道还拦得住拿刀杀人的手吗?
    顿时跪在殿中的众人面面相觑,根本不知接下来该做如何,只好把目光都投向了前方那最负盛名的孙林逋身上。
    孙林逋虽已垂垂老矣,但仍旧硬朗,一身清高傲骨还在,于是抬起白发苍苍的头直言回道:“陛下乃是天子,九五至尊,只要您不愿做的事世上确实无人可逼迫之,但选秀纳妃延绵子嗣乃中宫皇后之责,皇后娘娘本应学历代贤后劝谏陛下以正圣心,
    然而皇后娘娘掌管后宫这三年,永巷难添新颜,六宫无一粉黛,以致陛下子息单薄,皇室血脉凋零,此皆乃皇后娘娘善妒失责之过。还请陛下依律责罚皇后娘娘,以正宫规,再下旨广选秀女,为皇家开枝散叶,以安社稷。”
    听了孙林逋一番话,青川愠怒的脸却忽转为晴,上半身半仰甚是放松,搁在龙椅把上的手指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嘀嘀嗒嗒,像极了殿外融雪滴水的声音,清脆好听,但也让人心感湿漉森寒意。
    “公孙丞相,你怎么看?”青川突然问着离他最近的公孙释。
    公孙释立即出列回道:“孙大学士心系陛下心系江山,所思所言确可理解,但依微臣愚见,这选不选秀纳不纳妃实乃陛下之家事,既是家事,臣身为臣子,又怎可越矩犯上指点君王之事?”
    “公孙丞相,话可不能这么说。陛下乃是我北齐的天子,万民之君父,一言一行皆关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既是如此,天子之事又怎有公私之分。”孙林逋立即反驳道。
    青川认真瞧完了这出好戏,墨眼中的笑若飞速晕染开的浓墨忽就覆了满脸,染得那张风华绝代的容颜更生妖冶邪魅,让人不禁联想到漫山遍野盛开的猩红罂粟,有毒!
    “听说前些日子高大学士新纳了一小妾,好像才只有二九芳华,比你最小的孙女还要小上几岁。高老夫人顾及高家满门的名声,还有你大学士的一世英名,死活都不肯点头让小妾入门,为此在家寻死觅活了无数次,听说光跳井都跳了三次,为此折腾得半条命都没有了。
    可最后也没能拦住你高大学士非要一树梨花压海棠,这难道也是高老夫人的过错?明明是朕不愿选秀纳妃,高大学士却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硬生生将此过错全推到皇后一人身上,真是好思辨、好口才,着实令朕佩服!”
    青川这话讽刺意味十足,真是丝毫不给孙林逋留情面,若是这话跟手一样有力道的话,落在孙林逋那张老脸上定是“啪啪啪”响彻满殿。虽然现实没有手脸接触,但还是将孙林逋羞辱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殿中跪拜之中有一人为孙林逋弟子,见恩师被青川当着满朝众臣的面如此羞辱,立即出言为之声辩道:“陛下,师……孙大学士并非此意,他只是一片忠心为陛下着想而已。叶皇后毕竟是一寻常平民女出身,不知礼教不懂女德。陛下念及糟糠情分有心维护叶皇后也在情理之中,但切不可因私忘公,误了江山社稷。”
    “平民女又如何,朕还剃光了头当过和尚呢,还不是照样当皇帝!”
    青川霸气回道,然后从龙椅上一跃而起,伫立半丈金阶之上,冷眼俯视着跪拜在地上的这些冒着酸腐味的文人,甚是不喜,怒斥训道:
    “吴国覆亡怨西施,周朝灭国怪褒姒,明明是男人做错了的事却拉一个无辜女人来当替罪羊,这就是你们这些饱肚圣贤之士做的圣贤事?朕年少从军没读过几天书,所有阅历道理都是从战场中习得,只知男儿在世自当为大丈夫,顶天立地保家卫国,如此推卸责任毫无半点骨气之辈,朕最是不屑!”
    训完满朝众臣,青川开始单独一个一个收拾这些个百无一用的文人,“孙林逋,朕念你年事已高,今日之事朕就不做追究,以后你就安心在家养老,不用上朝为官了。”
    说完,青川又对着刚才为孙林逋声辩的臣子,墨眼深沉如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屈焦陵跪拜在地,不知青川是在话指向他,被一侧站着的大臣提了一脚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回道:“臣国子助教,屈焦陵。”
    “屈,焦,陵。”青川将这个名字在嘴里细细念叨了一遍,眉眼虽笑却已是杀气十足,“朕瞧你这张嘴太不会说话,这舌头想必留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一刀割了落个清净。”
    说完,青川就唤来殿外的御林军侍卫将四肢不住挣扎的屈焦陵拖了出去,直到殿外传来一声短促忽断的凄厉惨叫,偌大的太极殿才终于得了青川想要的清静。
    看着殿中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朝臣,还有不知何时便吓晕过去的孙林逋,对此情况青川甚是满意,他把目光放远投向仍笔直跪在地上的郑世之,轻笑问道:“郑世之,你还有什么要说?”
    郑世之拱手向上,对青川行大礼郑重一拜,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回道:“臣恳请陛下以江山为重,选秀纳妃延绵子嗣,为北齐今日得之不易之盛举落个保证,为天下安定落个保证。”
    “朕若不答应,你又意欲如何?”
    青川一意孤行,郑世之亦倔强到底,“臣愿长跪不起,以死明鉴!”
    “行,朕成全你。不过要跪出去跪,别弄脏了朕的太极殿!”说完,青川拂袖离去。
    君王已去,朝会自是落罢。今日又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满朝众臣谁不是虚惊一场,背上冷汗湿透了里衣,行走在长安三月的融雪天里,风吹一过尤在隆冬。
    下朝离去的众人经过跪在殿外不起的郑世之,投射的目光千奇百怪,有嘲讽他不自量力,也有称赞他直言谏上,有感慨他不知变通,也有佩服他刚直多年如常。
    曹实其实并不恨郑世之当年弹劾他之事,毕竟身为官吏各司其职行事,甚是平常,他恨的是郑世之的不近人情。
    当年弹劾本与他没多大关系,主要是弹劾他的舅舅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之事,但因其这层亲戚关系郑世之也一并将他也拉了进来,可天知道他曹实是有多无辜:
    他母亲为帮娘家和这个舅舅没少令曹家鸡犬不留家徒四壁,他和几个弟弟妹妹几乎从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可他那个舅舅仍像个甩不掉的吸血鬼一样,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就来他家找帮忙刮大白,回回都给他家添乱生堵,为此他的父亲没少跟母亲吵架。
    后母亲过世,他父亲便彻底与母亲娘家断了往来,而后他也入朝为官,原以为不会再受旧事纠缠,没想到还是被无故扯了进来。
    他多次写信与郑世之说明情况,想道尽无辜,可都被郑世之挡在大门之外,最后硬是将他好好一大有前途的京官贬谪去了外地,一待就是十几年,青春耗尽,你让他怎能不恨。
    可如今,曹实回望笔直跪在太极殿外的郑世之,心里甚是矛盾,他虽恨郑世之阻了他的仕途,但说真的,他心底里还是挺种敬佩他这一腔正气,数年不变仍如少年,而他,恐怕此生永远都做不到。
    最后走出太极殿的也是离金阶最近之人,公孙释经过郑世之时在他旁边停了下来,对着蔚然长空长叹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来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说了声“保重”便翩然离去。
    方才人满为患的太极殿空了,而天上的旭日也已升至了正中。天仍是蔚蓝如海,初春的暖阳是金纱滤过后的碎金,金灿灿的一点也不刺眼照得人心暖暖的,可惜心再暖也抵不过融雪天的冻骨森寒。
    陈福在廊下望着跪在太极殿外的郑世之,融雪积水未扫,官服半截在地,一身浅绯染湿见红蔓延至腰际。
    陈福见之,不由拢紧手中的御寒手围,对身旁的小徒弟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然后就见那机灵的小内侍得了话后立刻离了太极殿直朝向西去,而往太极殿西方不远便是当今皇后所住的长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