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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云宫(二十一)
    云千诺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好似又回到了嘉禾古城的雪山下,冰天寒日,素雪飞裾。
    她与他比肩共战,剑啸九天。
    生死一线上,他紧握她的手,温浅誓言弥透风沙残雪,成为她心中亘久挥不去的执诺。
    “愿与卿,同赴碧落。”
    ……
    恍惚之间,又似回到了天云宫。
    火舌肆虐,箭雨纵横,他一身雪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白虹映着漫天血色,冰凉的剑尖直指她眉心。
    渗透着刺鼻甜腥的热浪噬卷起她凌乱的发丝,耳边只余他冷漠嘲弄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将她置于不复之地。
    “楼煜有今日之荣,幸蒙承云宫主,多谢。”
    ……
    她倏地睁开眼睛,撑着身子便要坐起,却猛觉胸口一阵窒息刺痛,迫得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惨白。
    榻前即刻响起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双手轻按住她的肩,清脆的声音带着几许掩饰不住的关切:“你醒了?”
    云千诺闭目暗自调息,闻声不禁凝眉,入目辄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是你?”
    她张了张口,才发觉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口干痒炽痛,只道了两个字便忍不住咳起来。
    这一颤动少不得牵动身上的伤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浮生看着她时红时白的面容,眉头紧锁,赶忙俯身扶她,让她半靠于靠枕上,而后转身倒了一杯茶。
    就着浮生的手将茶水饮尽,方觉舒缓许多。
    云千诺打量四周,复又想起天云宫之事,心间顿时酸涩难抑,眸光一黯,垂首问道:“这是哪里?”
    “是皇城的一处别苑,我家公子带你来的。”
    浮生放下杯子,手中捏着丝帕欲拭去她额上的冷汗。
    云千诺却如受惊般,忽地扭头,避开了她的手。
    手颇为尴尬地滞在半空,浮生也不怪她,经过此事,她恐怕是对不相熟的人都有了疑心,体贴地将丝帕放在她手中,她补充了一句:“云宫主你放心,除了我和我家公子外,无人知晓此处。”
    她点头淡淡应了一声,两颊长发散落,愈显得楚楚可人,羽扇似的睫毛轻垂,掩盖了眸中欲落的伤痛。
    “能带我回一趟天云宫吗?”
    “啊?这、这个……”浮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门口传来临渊的声音,语气平淡无波。
    “好。”
    顿了片刻,他又道:“但你现在仍须休养,待身子好些才能去。”
    “明日。”
    没有抬头,云千诺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失去朱色的唇轻启,极轻极淡的两个字,却有着不容质问与拒绝的坚定。
    临渊微怔,知她意已决,也不再说什么,示意浮生扶她躺下,掖好被角。
    “明日我会安排,你先好好休息。”
    许是倦极,云千诺顺从地阖上双目,眉睫却是抑制不住地轻颤。
    “谢谢。”
    掩上房门,临渊轻击掌心,即刻有两名侍女自暗处转出。
    “公子。”
    “好生保护,如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
    两人躬身退下,临渊看向随后出来的浮生,从袖里拿出一块玉佩:“浮生,你一会儿将这块玉佩交给云宫主。”
    “是。”浮生接过玉佩,“公子可是要出去?”
    “嗯。云千诺虽然是救回来了,可后面还有很多的麻烦事要去解决。既然我们决定插手管了,那么便自然是要管到底的。乖,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浮生乖乖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转身回了房里。
    澈王府一如平日般诸人事安,无风无浪。
    唯有一方院落,人人屏息而立,走动讲话皆是小心翼翼,恐一个大意,便触了主子的霉头。
    “煜儿,你当真要与为父作对么?”
    厅堂之中,澈王高坐其位,华服加身,右手执杯轻啜香茗,狐狸般精明的眼睛却是不时地瞄一眼堂下一身白衣,朗朗而立的楼煜。
    “为何要这样做?”
    深吸一口气,楼煜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目光灼灼,丝毫不其中痛彻的失望。
    “煜儿。”
    澈王悠悠放下手中茶具,拂了拂纹金绣案的云袖:“义父所做,皆为你着想。”
    “为我?”楼煜冷笑一声,“果真是为我,还是为了义父自己?”
    从未有过的大不敬的语气,澈王眉峰顿蹙,抬眸正视他十几年一手培养出来的骄子,眸中渐起寒意。
    “放肆!这是你与为父应有的态度吗?别忘了,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谁给的?”
    目光一黯,楼煜垂下眼帘,双手隐在袖中,十指渐紧。
    “楼煜从未敢忘。”
    “即是如此,便不该质疑为父。”
    澈王自座中起身,缓步至楼煜面前,一只手拍在他肩上,颇为语重心长道:“煜儿,为父知你心中不快,你在意那天云宫的宫主是么?”
    楼煜薄唇紧抿,听到“天云宫”三个字,心中突地一颤。
    “为父亦知,她甚至不惜舍身救你。”话至此忽然中断,手从楼煜肩上移开,澈王看向门外一株已育出娇小花蕾的梅枝,语气蓦地一转,“可你也须知,如若她在你身边,必然会成为你日后前途的羁绊。”
    十指渐紧,楼煜轻阖双目,沉声道:“若真如此,也是孩儿自心所愿。”
    “你所愿?”澈王目光一冷,转眸看向他,“所愿为何?与她相伴终生而弃日后无上荣华于不顾?”
    “无上荣华么……”楼煜低吟,却是缓缓睁开眼睛,直视澈王,“孩儿不在乎。”
    “呵呵……”似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澈王忽地抚掌笑了起来,然这笑也只是片刻,而后就听得他道,“你在乎什么?在乎那天云宫的宫主?”
    楼煜垂眸,不语。
    “她死了。”
    袖袍反手一拂,澈王坐回几榻。
    轻轻淡淡的三个字,却如平地一声惊雷,劈头盖脸地重重砸来。
    楼煜浑身猛地一震,几欲站立不住,霍然抬眸,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脱口而出:“不可能!”
    澈王慢条斯理地端起案上的青玉小杯,面无表情地咽下一口香茗:“天云宫上下五百七十九人,无一活口。”末了又补充一句,“包括她在内。”
    心口猛然一阵窒息,楼煜只觉丹田之中气血紊乱,踉跄着后退一步,眸中似暗含飓风暴涌,沉痛之色不能自已。
    “义父……”
    澈王抬眸看他。
    “为什么?只因我心系于她,你便要如此赶尽杀绝?她有何过错?”
    “义父希望楼煜日后如何?为了荣华,为了所谓权位,抛弃一切可抛之物,伤害一切可伤之人,甚至连自己所爱都要痛下杀手。义父,这样的一生又有何意义?到头来,不过沦为权利的奴隶罢了!”
    似是情绪过于激动,最后一句话落地时,楼煜自己都怔了一怔。
    “啪――”
    上好的青玉茶杯在脚边应声四分五裂,浅碧色的茶水在他长衫下摆迅速氲开,冒着丝丝热气。
    “混账!”
    澈王拍案而起,伸出手指着他,盛怒之下,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
    “你……好!好!”
    连呼了两个“好”,澈王猛一甩袖,负手走到楼煜身边,冷声道:“即是如此,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待在这儿。不日昭国将派遣使者觐朝商和联姻,昭国华淑公主指名要见你,好好准备吧。”
    言罢睨了他一眼,大步离去。
    楼煜一时惊愕,待到反应过来,澈王已走至门外。
    他急步追上,拦在身前:“义父。”
    澈王面无表情,道:“陛下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诏旨已拟,待华淑公主访朝日后即昭示天下,无须再驳。”
    本已冷彻的心再度覆上一层薄冰,楼煜薄唇紧抿,忽地拂袖转身,往苑外走去。
    “站住。”
    脚步微顿,楼煜抬眸,望了望初冬的天空。
    今日没有太阳,白蒙蒙的一片,略带寒意的风拂在脸上,已隐约有了肃杀之意。
    “那……你是否会为了效忠于他而做任何事?”
    “如果这一次,真是他错了呢?你待如何?”
    “我知道,你与他不同。世人皆道抚养之恩高于天,你这样做自是理所应当。然我也看得出,有时,你自己都有些矛盾。有些事,你或许看得比旁人都清楚,只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我带你来,只想让你更加清楚心中所执。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可以无愧于心。”
    唇角忽地浮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楼煜举步往前,对方才那一声喝令恍若未闻。
    没有再一声喝止,澈王似乎一早猜到会是此时的情形,眼风往苑门处一扫,不知对谁淡淡咐了一声:“拦住他。”
    话音方落,楼煜停住了脚步,一把剑横在胸前三尺许。
    赤红如血色的宝剑,吞口护手处流云写意之间日月交辉。
    目光沿着握剑人的手往上,落在那人略带嘲意与得意的脸上。
    楼煜冷冷一笑:“就凭你,也配使白虹剑么?”
    保持着姿势没有动,柒风挑衅般挑了挑眉,回笑道:“柒风自认不才,然依将军所见,您现今可使得这白虹剑?”
    楼煜未语,往前走了一步。
    柒风皱了一下眉,又看看不远处立着的澈王,见他并无反应,胆子略大了些,道:“将军,柒风奉劝一句,凡事还是量力而行的好。”
    楼煜看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剑距离身体仅寸许。
    “有胆量,就杀了我。”
    “柒风不敢。”手腕一转,白虹倒提背在身后,“只是将军此刻内息全无,与常人无异,即便走得出这方苑,也定难出府门。”
    眸光一动,楼煜微微垂首看着自己使不出半分内力的手,复想起他娶亲前一日,他敬了十几载的义父,假以庆祝他之名,药痹了他三日,封了他全部内息。
    那三日里发生了什么,即便无人敢言,他醒来后也隐约猜了个大概。
    夺白虹,攻天云。
    眸子一点点冰冷下去,楼煜心中恍恍,忽如明镜般一派清明。
    错了,千诺,我终究是错了。
    正分神之际,忽觉迎面一阵掌风袭来。
    凭借常年习武的经验,虽不能对招拆解,却仍反应敏捷地侧身一闪,抬眼,对上柒风含笑的眸。
    待到惊觉,余光处红光急闪,后颈顿时一阵酥痛,而后迅速蔓延至灵台。
    澈王面色阴沉地走过来,看也不看昏迷的楼煜一眼,道:“先关起来,无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柒风恭恭敬敬回了声“是”,即刻谴了两个下人半搀半抬地把楼煜送进了房间。
    负手走出小苑,却见管家迎面匆匆而来,见到澈王,揖了个礼,方道:“王爷,太子殿下和齐王拜谒。”
    ……
    风寒阶冷晨霜降,苑内青松针叶上雪色点点,如雾苍纱。
    临渊着一身白衣立于窗口,手握一卷书简,目光却远远地落在窗外,不知投向何处。
    “公子。”
    微微动了动眸子,没有回身,淡淡道:“讲。”
    “云姑娘方喝了药,现已睡下。只是,除了浮生姑娘外,仍不许外人近身。”
    临渊放下书简,面上难得露出一丝倦意,抬手按了按眉心,道:“下去罢。”
    侍女躬身退出房门,临渊依旧看着窗外。
    窗前植了一株玉梅,似因着今年入冬早,枝头上已淡妆浅浅,伴着缕缕幽风,冷香津津。
    心中莫名的沉琐,天云宫遇袭之时,他因不能插手尘世俗事,只匆匆救下了云千诺,况,在那种情形下也没有空闲再去置理其他,然,之后天云宫被焚一事确实超乎了他的预想。
    目睹当时情景,全宫上下,竟连个尸骨也难以找寻,自己尚且震惊,更惶论身为一宫之主的云千诺。
    临渊犹记得云千诺当日煞白的面容和她昏过去时的柔弱,胸口的那一剑差点要了她的命,带她回来为她疗伤时,她竟然醒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那双本该清冷的眸子中竟然氤氲着丝丝雾气,然而却是如何也掩不住她眼底的那抹冷彻若千年寒冰。
    行凶者是何人,即便云千诺不曾言及,他心中已是了然。
    既然那人如此心狠毒辣,那他也定不再有所顾忌。
    至于楼煜……
    天云宫一事与他是否相关尚未可知,倘若楼煜果真为了权位而伤她至此……
    那么,必不留之!
    房内尚余清清浅浅的药香,安寂若无人。
    绘着月夜荷塘的梨木屏风后,安息香袅袅盘升,笼着罗纱幔帐后凝眉安睡的女子。
    似乎救她回来时,她在睡梦中眉心始终不展,氤了一层淡淡哀愁之态,但依旧美如天人。
    浮生撑着额头打量她,她犹记得初见之时,她婷婷然而立,素纱遮面,丝毫无面对楼煜那般容颜和身手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的赞叹。
    那一双胜似玉湖初雾的独一无二的凤眸,冷艳清透,只一眼,便能深深刻印于心上,令人再难抹去。
    浮生突然觉得,像楼煜那般重情的人,应该不会骗人才对,尤其这是他心爱的女子。
    只是,若不是楼煜,那又会是何人?
    除了楼煜,这世上再无人能令她放下戒备,思及此,浮生心里多了一缕忧伤。
    “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大手抚上小姑娘的头顶,临渊轻声道。
    “云宫主她好可怜,公子,你能不能帮帮她?”
    小姑娘仰头看着他。
    “我此刻不是正在帮她吗?”
    “才怪!”浮生不满地拿下他的手,“我说的是查清楚天云宫被毁之事,还有……还有楼煜的事。”
    无奈叹气,临渊含笑道:“我既答应你帮她,自是会帮到底,查清楚所有的事情。”
    小姑娘喜笑颜开,又偏过头专心地打量云千诺去了。
    临渊摇头,这丫头的性子真是让人担心。
    不过,有他在她身边,她也的确是不用操心任何事,她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可,至于其他的,还有他。
    思及此,他看向小姑娘的眼神越发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