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干燥少雨的洛阳城这年秋天煞是古怪,日日细雨绵延。
城主府大堂,锦衣华袍的俊俏公子百无聊赖地踱到窗口,撑着头听窗外的雨声,嘴里不住长吁短叹:“哎哟,这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要是再下上两三个时辰,本公子非得活生生闷死在这古板无趣的城主府不可。”
“南宫公子稍安勿躁。”一把清凌凌的女声从门外响起来,“方才这话要是被老城主听见,日后他这大门你恐怕就轻易进不来了。“
“……雾大姑娘提醒的是。”南宫年连忙噤了声,心道忘了城主这老头好面子,这几天江湖上正开着武林大会,各大门派都来了人,会途经洛阳城留宿城主府,自己总念叨他这不好那不好的,被听见了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清了清嗓子,将腰间插着的折扇一展,翩翩然转过身去:“雾大姑娘今日怎的来城主府了?陌寒兄没一块来?”说着看了看她身后,不仅没看见陌寒少侠,就连浮生小姑娘也没见着。
“他去和老城主商量事情了,人有点多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过来,至于浮生,她和临渊公子不是江湖中人,所以此次就没有一起过来。”雾大姑娘微微一笑,一双乌黑的眸子转向他,“方才我听南宫公子一直在唏嘘这雨,倒是有些好奇。这洛阳城自古就是中原命脉,本也没什么有趣儿的地方,纵是不下雨,又能去哪里玩?”
“咳……那地方难登大雅之堂,不是雾庄主这等人物该去的。”南宫年咳了一声,嘴上不肯说,眼中却分明燃烧着某种奇异而促狭的神采。
雾大姑娘见他如此,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而南宫年见她不追问下去,自己反倒按捺不住,凑近了些许,故作神秘道:“这洛阳城虽然无趣,城外却有条临川江,江那边有个极著名的富贵温柔乡,那可是多少儿郎梦里头的地方……”
“听雨阁?”雾初柔打断他,眼里倒是含着一丝笑意,“你成日往那烟花地里钻,不怕南宫老夫人打断你的腿?”
“我家老太婆也忙着跟城主商量事情呢,没工夫搭理我。”南宫年听她提起自家以彪悍出名的祖母,心里不由寒了寒,慌忙岔开话题道,“陌寒兄都没被打断腿呢,哪轮得上我?”
“他?”雾初柔诧异,“他又不去那等地方。”
“嘁,得了吧,他第一次进听雨阁还是跟我一块呢,而且还有临渊兄在呢,装什么——”南宫公子话说到一半,忽然莫名打了个寒战。
他愣了一愣,猛地反应过来,干巴巴冲对面笑道:“那,那啥,今天雨真大,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雾庄主刚刚肯定没听清我说了什么对吧……”
“既然雨这么大,左右南宫公子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在这里跟我聊聊人生,谈谈往事?”雾大姑娘扬眉,依旧柔和地凝望着他。
“讲,讲就讲罢……”南宫年在她的注视下冷汗涔涔,心说,陌寒兄,兄弟我自身难保,只好对不住你了……
一个时辰后。
南宫年战战兢兢地讲完一个月前拉着陌寒少侠和临渊公子进听雨阁的荒唐事,偷眼去瞧雾大姑娘,却见雾大姑娘并未如他所料般露出南宫老夫人那等震怒的表情来,反倒若有所思地撑着头:“怪不得一个月前南宫老夫人的寿辰过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江湖人来麒麟山庄见我的时候总露出奇奇怪怪的表情,还常探头探脑,旁敲侧击地问我青珲剑主的去处,却原来是这么个因由……”
“噗……哈哈!估计那些人都是听见了听雨阁传出来的风声,想来瞧瞧陌寒兄的腿有没有保住吧。”南宫公子想着那场景便忍俊不禁,忘形地笑了两声后却被雾初柔扫了一眼。
那目光也并不如何冷,依然是温温柔柔的,他却没来由地后背一寒,干笑道:“啊,我是想说——嘿,他们实在多此一举。雾庄主素来温柔大度,爽朗豁达,区区小事又怎会放在心上!”他拍了拍自己胸脯,大义凛然道,“我可以作担保,那一回进听雨阁,陌寒兄最多也就只给别人占了些便宜,他自己是半点便宜都没占别人的,雾大姑娘若是不相信可以问问临渊兄,他当时可全都看见了的。”
雾大姑娘本还在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雨滴,听到这话,挑了挑眉,转过头去:“哦?他被别人占什么便宜了?你且说说看。”
“呃……”南宫公子暗悔自己一时嘴快,支吾道,“陌寒兄他……他……”
就在他不知如何圆场之时,只听一声门响,陌寒少侠熟悉的声音从门口朗朗传来:“诶,在说我什么,说得这么开心?”
南宫公子倏地眼睛一亮,心说天助我也,正主儿终于来了不用我顶黑锅了,陌寒兄我已仁至义尽你也自求多福从此珍重吧!
他忙不迭跳起身来蹿到陌寒少侠身边,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哈哈笑道:“没啥没啥,我家老夫人不是跟你一样商量事情去了么,我在城主府里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你家雾庄主聊了几句,现在你既来了,我就不打搅你俩互诉衷情啦。以后有空记得来我府上玩,兄弟就先走一步了,告辞告辞……哎你就站在这,不用送了!”
话音未落,南宫公子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生怕被谁拦着一样,连屋外的潇潇秋雨也全然不顾了。
陌寒少侠大奇,疑惑地目送南宫公子离开,转头笑道:“奇怪,这小子方才见了我还跟见了救星似的,这会儿怎么跑这么快,难道有人会吃了他不成?”
雾大姑娘却不接他的话,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和城主的事情商量完了?”
“……啊,是啊。”陌寒少侠应声,心里莫名蹿上一个念头——这个气氛,好像不大对?
“哦。”雾大姑娘点点头,微笑,“有没有见着南宫老夫人?”
“呃,打了个照面,没说上两句话。”陌寒少侠茫然应道,“怎么,你找南宫他们家有事?”
“没事,只是我觉得有必要抽空拜访一下老夫人,跟她共同探讨一二。”
“拜访?探讨?”陌寒少侠愈发摸不着头脑,“你一贯跟他们家没来往的,找南宫老夫人能探讨什么?”
“探讨如果有人进了听雨阁,怎么才能一招打断他的腿呀。”雾大姑娘瞥他一眼,说得不紧不慢。
陌寒少侠顿时浑身一凛:“……南宫跟你说什么了?”
不等她答话,他便紧张道:“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被南宫拉进门了才知道不对,想走又走不了,这才在里头待了一会,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见她依然静默,陌寒少侠慌得不行,上前一步想拽住她衣袖跟她解释,声音里竟带了些许委屈:“我……我在里头统共就待了两个时辰不到,不信你问南宫和临渊兄……”
“听雨阁里的床,是不是比我麒麟山庄里的舒服些?”雾大姑娘往后轻飘飘退了一步,陌寒少侠伸过来的手便连她一片衣角也没碰着。
陌寒少侠见她终于肯开口,舒了口气,却又见她似笑非笑的一双明眸,语气便愈发委屈起来:“我连大堂的门都没出过,她们的房间是什么样子我哪知道,床什么的关我什么事……”
说到这里,他默默瞥了雾大姑娘一眼,脸上忽然热了一热,小声道:“雾岚轩的床才是我睡过最舒服的……”
“……你说什么?!”雾大姑娘被他这不要脸的话说得给愣了愣,面上陡然腾起红晕,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睡过雾岚轩的床,瞎说什么?!”
“我和你初见时受了伤,不是你把我带到雾岚轩的吗?还有两年前我从安阳回来的时候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也在……”
“闭嘴!”见他还要再说,雾大姑娘恶狠狠打断他,“别转移话题,你堂堂青珲剑剑主,跟着南宫跑去听雨阁,难不成还有理了?”
陌寒少侠看着她脸红炸毛的样子,心里觉得可爱极了,可又怕她当真生气,只得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放软了声音道:“我真的只去过那么一次,你要是实在生气,要不像南宫老夫人一样,用拐杖打我的腿?”
雾大姑娘闻言忍俊不禁,却还是强忍笑意,绷着一张脸道:“我可没有拐杖,我只有洗錕剑。”
“……”陌寒少侠听了这话,下意识看了她放在桌上的宝剑一眼,“你舍得用洗錕剑刺我么?这一剑刺下来,我的腿可就真废了。”
雾大姑娘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南宫老夫人凶悍之名天下皆知,可麒麟山庄的雾庄主是出了名的温柔端庄,你俩怎么能相提并论嘛!”陌寒少侠见她不接话,大着胆子小声嘟囔。
雾大姑娘听了这话,挑眉望他:“听这话,我要是跟人家老夫人一样,就不温柔不端庄了?”她盯着陌寒少侠,笑得杀气腾腾,“少侠的激将法用得越来越好了呀。”
“我哪敢啊……”陌寒少侠缩了缩脖子,愈发小声道,“现在还在城主府呢,你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回家再说……”
“我哪能拂了陌寒少侠的面子。”雾大姑娘笑笑,“再说,面子上若是不好看了,不正好有那位凝玉姑娘的丝巾可以拿来擦擦么?”
“那丝巾我早都不知道扔到哪个匣子里去了,那回跟南宫回来就再也没动过,哪会带在身上……”陌寒少侠只觉得好生委屈,“我贴身就只带了你给我的玉珏,你又不是不知道……”见雾大姑娘还不说话,他狠狠心,“要是打我能解气的话,你就打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跟南宫瞎混了……”
他认命地闭紧双眼,往前走了两步,做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来,却半天都没听见动静。
陌寒少侠诧异睁开眼来,这才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老城主并江湖中的各大门派齐刷刷站在门口,南宫躲在他家老夫人后面,探头探脑地往自己这边张望,脸上还带了一点看人热闹特有的促狭。
陌寒少侠恶狠狠地在心里把南宫公子骂了几千遍,心想这下可好,因为去听雨阁而被麒麟山庄的雾庄主教训的事情要天下皆知了……
他心里的哀叹还没结束,却见雾大姑娘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冲众人笑道:“我跟青珲剑主闹着玩,诸位也这么有兴趣,都跑来看热闹?”
众人都愣了愣,随即老城主狠狠瞪了南宫公子一眼,转头跟雾大姑娘寒暄,而南宫公子在众人的纷纷侧目中缩了缩脑袋,不解道:“雾庄主明明是打算收拾他呀,怎么可能是闹着玩呢……”
陌寒少侠顿时明白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雾庄主旁边,大着胆子揽了她肩,冲众人微笑:“倒是我们不对了,不该在城主府这等地方闹着玩。”
“哪里,陌寒少侠客气了……”老城主还在客套。
南宫公子狐疑地看着陌寒少侠搭在雾大姑娘肩膀上的手,万分茫然地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这件事闹到最后,就连浮生都知道了。
盖因雾大姑娘觉得既然去听雨阁这事儿也有临渊公子的份儿,那怎么也不能瞒着人家小姑娘不是?然后回去后就把南宫年给她说的又仔仔细细地说给了小姑娘听。
而临渊公子就坐在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了嘴边的抽搐,心里却是把南宫公子这个专卖队友的坑货给狠狠地骂了一顿。
听完后,小姑娘捂着肚子在椅子里笑得打跌,边笑边含糊不清道:“这陌寒少侠的情商我可真是不敢恭维,连去听雨阁都羞涩不已,不过初柔姐姐,你既然知道了来龙去脉,为什么最后没有打断他的腿?”
雾初柔嘴角也抽了抽,一般人听到这种事难道第一反应不是应该质问与自己有关的那个男人吗?为什么浮生小姑娘还有心情八卦自己为什么没有打断陌寒少侠的腿呢?这剧本不大对啊。
浮生见她不说话,便自顾自猜测道:“莫非是因为老城主他们都在,所以初柔姐姐想给他留点面子?”
临渊低低的笑了出来,抬头看着小姑娘眼里满满的都是快要溢出来的笑意,看得雾初柔轻叹一声,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不想再去看这两人之间那亲密无间的场面。
“公子知道是为什么吗?”浮生歪着头问道。
临渊含笑道:“她哪里是为了给陌寒留面子,她是压根儿就没把他去听雨阁的事儿放在心上,之前说的那些,不过都是寻他开心罢了。”
“啊?”浮生诧异极了,迷糊道,“可我听说女人家不都忌讳男人去青楼么?初柔姐姐不吃醋啊?”
临渊无奈地摇摇头,她倒是知道女人会忌讳男人去青楼,会吃醋,怎么她不吃醋不忌讳呢?
“他是什么样的人,哪会有人比她清楚。你没看见当时陌寒在听雨阁里的反应,他在听雨阁里对那些姑娘的态度,活脱脱就是在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她听了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寻常女人才会为这等事吃醋,她么,不过是在逗他玩罢了。”
临渊说着,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浮生在听闻他去了听雨阁后半点反应也无了,不由得摇头失笑,看来他真是当局者迷啊!
浮生忽然转了转眼睛,从椅子里爬出来,挪到他身边,似不经意地问道:“那公子有没有看中听雨阁里的哪个姐姐啊?”
虽然知道依自家公子的性格肯定不会招惹什么烂桃花,但一个女子怎么可能不在意她心中所在乎的男子去青楼那种地方呢。
见小姑娘骨碌碌转动的眼睛,临渊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将她抱到怀里。
他还以为她是真的不在意呢,原来也是在意的嘛。
“我有你一个就已经够呛了,再来几个还不天下大乱啊。”
浮生嘟了嘟嘴,没说话,但她愉悦弯起来的眉眼却还是可以看出她的心情极好。
临渊低头用唇碰了碰她的头顶,心说有了她这只小凤凰,他眼里哪里还看得进去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