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孑没吃晚饭,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逗鸟玩泥巴。
丫鬟前后过来请了三次,他只红着一张酒气喷天的脸,开口就是“不去不去”,弄得小姑娘们一头雾水,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开罪了这位贵客。
月上柳梢头,夜色逐渐浓重。小院外有说话声传来,蜀孑喝得醉醺醺,正想起身,就听易笙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不必送了,就到这吧。”
引路小厮这便告退,蜀孑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消失快三个时辰的易笙终于回来了。
蜀孑又踏实又冒火。
他别别扭扭心里不痛快,生了这么久的闷气,看到易笙回来,原本下意识反应当是高兴。可他这会儿满脑子都是下午易笙跟个大和尚跑了,不想就这么轻易揭过,便打了个酒嗝,一脸冷淡地问:“大半天不回来,哪去了?”
易笙倒是神色如常,天太黑,他没察觉蜀孑喝了酒,只道:“方才已与钟老爷提请告辞,我们明日便走。”
蜀孑有点吃惊,踉跄着扶住院里的石桌,没弄懂易笙为何突然要跟钟府告辞。不过这地方他早不想呆了,能走当然好,只是易笙分明顾左右而言他,似乎不打算交代那三个时辰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易笙迈步过去,待至蜀孑身前,终于闻到一股浓重的醉气扑面而来,不禁一愣:“你喝酒了?”
蜀孑烦闷地一挥手,嘴里叽咕道:“要、要什么紧……嗝,好喝!”
认识这么久,还鲜少看他如此模样。易笙上前想扶一把,不料蜀孑牛脾气上来,不由分说一个猛推,结果力气没控住,直推得易笙滴溜溜倒退踉跄,后脑勺“嘭”的一声,刚好撞在了院里的大榕树上。
易笙疼得脑袋发懵,天灵盖金星直冒,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蜀孑更是被“撞”清醒了,抬手擦了擦眼睛,一看易笙蹲在地上捂头抽气,吓得六神无主,冲过去夹住对方的胳膊把人捞了起来。
“我……”蜀孑涨得满脸通红,结巴着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阿笙你没事吧?疼不疼啊?”
能不疼吗。
可易笙不想迁怒生气,却也对他这番没来由的脾气无法装作不见,干脆不说话了,擦了擦衣角沾到的灰,抬腿往自己房门去。
蜀孑懊恼得恨不能打自己十拳八拳,眼看易笙要走,可他憋了一晚上的委屈都还没来得及诉说,这算怎么回事?
不管了,他抹把脸,一个健步追上去,抓住易笙的半条小臂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拽。易笙哪有他力道大,脚下顿时不稳,连跌带撞地倒进了蜀孑怀里。
蜀孑两臂一圈一收,不由分说将易笙牢牢箍进了自己胸膛间。
让他动都不能动。
这下看你还怎么跑。
“不准走!”他委屈巴巴地吼了一声。
别的不说,易笙是被他这嗓子给吓到的。扭头一看,一张堪比川渝朝天椒的红彤脸蛋,酒气熏天,直扑鼻前,但酒香馥郁桂酿椒浆,还……挺好闻。
易笙一时忘了他们此刻是何等搂抱动作,只是诧异万分,提着嗓门斥了一句:“你喊什么喊?”
蜀孑的确是酒劲上来了,当着面又打了一个酒嗝,还没等易笙躲开脸,他忽然眼睛一直脑袋一低,一颗头摇摇晃晃地栽倒在了易笙脖窝里,猫似的在那截细腻白嫩的脖颈上蹭了蹭。
“喵呜”一声叫。
易笙惊呆了。
蜀孑蹭着脖子闭眼哼哼,嘴里嘀咕着:“这是猫叫……我最讨厌的声音……你喜欢吗?”
失心疯了吧!
易笙大呼不妙,原来蜀孑喝醉了是这般模样?
正要推开这个醉鬼,蜀孑却突然发力,将易笙整个调了个个儿,脸对脸、胸对胸的拽进自己怀里,接着手臂收紧,压得易笙几乎要翻白眼。
“不准……不准动!”蜀孑呼着酒气,又大喊了一声。
易笙仿如一截木头桩,站不得又蹲不得,就这么直挺挺地干愣着不敢动作。二人眼睛对着眼睛,两张脸孔之间只剩半寸手指的距离,一个呼吸的交递就能碰到对方的鼻唇。
易笙吞咽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道:“你、你干什么?”
蜀孑垂着眼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在打量什么奇珍异宝,眉头微微蹙起,用不太理解的目光慢慢逡巡着这张脸,只看到因距离过近而被无限放大的鼻尖,脸颊,嘴唇,下巴……
“那两支破钗……”蜀孑拨动两瓣嘴唇,告状一般一字一字道:“钗,丑,死,了!”
“……哈?”易笙一头雾水。
“钗!”蜀孑不耐烦了,可还是按下心给他解释:“钟、钟三……那两支钗……蓝的,红的……太丑了……你还给她选!”
“我……”易笙一噎,没头没脑挨了一顿怨怼,他也急了:“我帮钟三小姐挑钗,不行吗?”
“当然不行!”蜀孑两手一收,勒住了易笙就前后晃起来,好像要把自己满腔的怨气传进对方身体里一样:“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你——不对,她!她滚远点,你不准再看她!”
易笙才不要跟他闹,这分明是喝大了耍酒疯,脸子一板,面露凶劲道:“放开手,回去睡觉!”
蜀孑肯放手就好了。
他见易笙态度居然这么差,完全没有要跟自己道歉的样子,更加来气,突然张开嘴巴,“噗”地往前一凑,嘴唇贴到了一片光滑的皮肤上。
易笙彻底惊呆了。
维持着铁板似的身体将眼皮向上一翻,就看见半个下巴杵在跟前,额上微微刺痛,竟是蜀孑一口咬在他眉骨中央,还用舌尖撩水似的舔了一下。
居然舔了一下??
他这是发的什么疯啊!!!
耐心终于熬到失控的边缘,易笙顾不得其他了,咬牙用力一推,好不容易从那紧箍咒般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扭头就朝自己的客房方向落荒逃去。
醉到极限的蜀孑什么都顾不上,扶着石桌烂泥一样慢慢往地上滑去,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思留给了一个愿望,许愿自己明天醒来千万别忘了今晚的一切,尤其是刚刚那一口咬。
一口亲咬。
翌日,晨光明媚,鸟语虫鸣。蜀孑在一片微热的阳光中醒来,出奇地发现自己并没躺在院子里,而是安安稳稳地睡在了床上。
许愿成真了?
昨晚的一切他都还记着,也正因为都记着,印象中他宿醉时的的确确是躺在院子里的,谁把他搬回的客房床上?
小院没有丫鬟小厮,那——那就只能是易笙了。
昨晚他借酒浇愁,满脑子转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奇怪念头,那个花和尚是谁?易笙跟他究竟跑哪儿去了?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什么易笙要突然告辞离开钟府?
烦。
烦死了。
然而此刻如梦方醒,烦已经不能当作头等大事,他得去找易笙,去看看那个小凡人这会儿在做什么。
易笙正在打点行李,钟老爷亲自候在院外,见蜀孑出屋,忙朝这边拱手示礼:“公子醒了?蔽府招待不周,两位公子这就要告辞,老夫同家人很是不舍啊。”
场面客气话蜀孑很会说,而且他只是不满那个粘人的三小姐,对钟家旁人并无意见,便朝钟老爷走过去,谢道:“老爷与家人数日来关照备至,我与易笙感激不已。此番出门本是为了游戏春光,待览完山川大河,届时得空,必定再来安怀登门探望。”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钟老爷煞是满意地拍了拍他肩,一派长辈对晚辈的姿态:“三月春光最是盛景,如此倒不便耽搁,老夫也不强留了。且祝二位一路顺风,得空务必再来安怀。”
易笙收拾完行囊出屋,蜀孑脸臊,打了个马虎眼先回自己房间。钟老爷与易笙寒暄了好一会儿,待蜀孑也收整完毕,一路将两位贵客送到府门口,亲自扶着上了马车,这才算完。
马车出城继续往南,这回驾车有马夫,是钟家特意安排。路上蜀孑不敢说话,偷偷拿眼睛瞅向也不说话的易笙,只见易笙拆开他那个包袱,手伸进去,一阵摸索,最后抽出一沓银票,终于正过脸来看向蜀孑,神色认真道:“你拿回去吧。”
这些银票是他们出发前蜀孑去票号拿金子换的,为了方便路上携带。此刻易笙将钱全给他,怎么看都是一副要划清界限的样子,这还了得?
蜀孑当即急了,以为是昨晚酒后冒失唐突了易笙,他还在生气,忙道:“我真错了!昨晚我是喝多了,干了什么都没数,你别往心里去行吗?”
岂料易笙却格外坚定,他将银票塞进蜀孑手里,道:“这些本就是你的钱财,你且收好。待下一站落脚处到了,让车夫送你回芙蕖,我……我有事要办,我们就此话别吧。”
什么?!
原来他不是要划清界限,他是要分道扬镳!
蜀孑顿时六神无主,抓住易笙的两只袖子死也不松开,嘴里连央带求道:“我真的真的真的错了……阿笙,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你别生气,要不你打我一顿吧?还有那个和尚,管他谁呢,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易笙望着他叹了声气,他怎会为昨晚一场意外的醉酒生这么久的气,只是身上确实有事,又不想拴住蜀孑一起,只能开解道:“你多想了,我没有生气,只是此行或需不少时日,你……我不想绊着你,便请你先回芙蕖吧,待事料理妥当,也许……”
易笙突然不说下去了。
蜀孑听得提心吊胆,见他不语,忍不住道:“也许什么?也许你再回芙蕖镇找我?还是——也许就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