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失礼了。”
青年将伞收起来放在一旁,修长纤细的指尖搭在阿琳亚的手腕上。
他的皮肤光滑洁白,却冰凉到几乎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知是不是阿琳亚的错觉,辛似乎不着痕迹地用指肚轻轻摩挲了几下她手腕处的皮肤。
时间仿若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嗯,”不知过了多久,辛挂着淡淡的微笑,缓缓收回了手指,阿琳亚心中竟泛起一丝失望,“情况很好,两个孩子都很健康,祝福你。”
“等等,两个?”阿琳亚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她一直维持着冷静成熟的姿态,如今露出意外的神色才显露出几分少女的活泼,让青年的笑意更深了些。
“这并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确定的结论,可能是怕误诊,您的医师还并未告知,不过……我想很大概率就是了,您可以做好心理准备。”雪发青年细细解释,重新撑开了伞,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底划过一丝酸涩。
“嗯……感谢月神的恩赐。”阿琳亚抚了抚自己突出的小肚子。
她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叶哈希雅,没有谁比褐肤少年更期盼孩子的诞生了,不过,一想到有误诊的几率,她决定还是等生产的时候顺其自然,若是双胎,那绝对是个超级惊喜。
阿琳亚思索着,半晌才回神,却一下撞进了一双温润的眸子,辛并未躲闪开视线,而是偏了偏头,目光如和煦春风般坦然回望着她,眸光深处却盛满了深厚似湖水一样的情绪,仿佛下一秒就要流泻而出了。
按理说,被陌生人这样凝视会让人十分不适,可阿琳亚只觉得心脏愈发不受控制,他眼中快乐和悲伤的洪流矛盾地扭曲在一起,如漩涡般滚滚将她吸入、吞没。
身为帝王,阿琳亚很能体察别人的心思,可现下,她却完全无法解读这个青年男子一丝一毫。
为什么……要用这样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呢?这完全不合常理。
难不成,他们曾经见过面?可是,任阿琳亚翻遍了记忆中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出一点相关的片段。
“哎呀……”就在这时,一道清澈的男声打断了阿琳亚的思绪,只见辛微微扬着头,望向远处,阿琳亚则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东南侧的天空,一大片黑压压的云正乘着风向这边席卷而来。
辛静静看着她,神色略带遗憾,“好像要下大雨了。真是天公不作美,本来还想和您多说一会话的。”
阿琳亚深有同感。她握着花束的手指紧了紧,沉默一会,提议道:“您是一个人来的吗?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我将您送回家吧,我的私人马车就停在入口处,雨这么大,路恐怕不太好走。”
难得遇上个有眼缘的男人,虽然她并不打算做什么,但也希望这份回忆能画上完美的句号。毕竟女王和平民之间的鸿沟是难以逾越的,他们今生估计只有这一期一会了。
暂且不谈对方的意愿,如果她真的将人带回宫,第二天街头飘的叁流小报上一定用红色油墨印满了女王的桃色绯闻。只是一时的心动而已,身为过来人,没有人比阿琳亚更能体会到心动是多么廉价,而且或许马上就会消逝。
她向来不喜欢被虚无缥缈的感觉牵着鼻子走。
青年微微愣了一瞬,似是有些意外,白羽般的眼帘垂下,唇角翘了翘,“那就麻烦您了。”
如他这般的‘怪物’本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但是……他实在无法拒绝她的接近……反正,她依旧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所有的感情和痛苦,都只是他的独角戏。在今天如美梦般短暂的交集后,二人也会回归原本的位置,渐行渐远了吧。
想到这里,青年心头既如释重负,可又疼痛得喘不上气来。
他很矛盾。想将丑陋的自己永远藏起来,可内心深处,又渴望被她找到,正如他从没去打扰过她,却雷打不动地一有空闲就会到郊外的墓地徘徊,好似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渴望着有一天,残存的讯息能将他们被割裂的命运再次相连。
最后,阿琳亚将花朵小心翼翼放在了2070号坟墓前,缅怀了几分钟,算是了结了一幢心愿,才和陌生的青年结伴向出口走去。
阿琳亚这时才发现,他的腿恐怕也有问题。尽管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维持,他走路的姿势比起寻常人仍然有微妙的僵硬感,且速度十分缓慢。阿琳亚为了配合他,也不着痕迹地放满了步伐。
多么优雅温和的男人,真是可惜……阿琳亚望着他单薄的侧影,心想。
假扮成车夫的暗卫见女王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惊讶了一瞬,尔后立马十分有职业素养地搬出马凳请二人上车。
马车刚走出去一里左右,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赞美月神,我们很幸运。”阿琳亚感慨着,兴致勃勃地拉开车帘,欣赏车窗外朦胧的雨景。
强势的冷风夹杂着雨滴从敞开的窗子猛地灌进肺部,辛立马难以抑制地弯下腰,“咳!咳!”
阿琳亚慌忙扶着他的肩,一手轻拍着他的背,“您还好吗?都怪我……”
她心中充满懊悔,想要拉上帘子。
可是,辛却用完好的那只手紧紧拉住她的手腕,雪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嗓音沙哑而带着急切,“不,不用,我没关系的,不要扰了你的兴致。”
“不行,你会着凉的。”阿琳亚皱眉,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
辛却十分固执,竟站起身,“那就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他憎恨自己这具无用的身体。
阿琳亚难以理解辛为什么如此坚决,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和他争辩是没有用的。这大风大雨,他这如细柳枝一样的人,出去估计就被刮跑了。她只好煞有其事地抱着胳膊,佯装自己很冷的样子,这才说服了他。
若不是阿琳亚在车中备了外套可以直接找出来穿上,辛还想将自己的披肩脱下来给她。
但他的神色有点犹豫,阿琳亚猜测,是不想让她看到他的假肢。
行进过程中,阿琳亚打了个哈欠,开始闭目养神。车内没有人再说话,耳畔是窗外的雨声沙沙。
她当然没有真的睡着。作为一国之主,她必须,也不得不时刻怀着警戒之心。
阿琳亚偷偷睁开眼睛打量辛。他坐在对面,雪色的长发铺满肩头,一手托着腮,又在用那种令人费解的目光凝视着她,就仿佛要把她的每一个细节深深刻画在脑海里,其中无限的留恋和哀伤犹如泥沼中的藤蔓,拖着她深陷……
她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发觉自己触到了理智的边界,赶忙及时止损,闭上眼睛,不再看下去。
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之后桥归桥路归路,想多了只会自己徒增烦恼。阿琳亚将他从自己的脑海驱逐,开始思考哪天将自己双胎哥哥的坟冢迁进王家墓园比较合适。
不过半个时辰,马车很快到了辛报上的居民区附近。
“谢谢您,今天实在是麻烦了。”他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礼貌而温和,望着阿琳亚的目光也回归寻常。
“不客气,再会。”阿琳亚淡淡点头,心里却知道,所谓‘再会’不过是个客气的说辞。
简单道别后,阿琳亚迅速拉下车帘,吩咐暗卫赶路。
马车在窄小的巷子中慢悠悠地走出了十米,阿琳亚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鬼使神差地,她又拉开了车帘,向后望去。
远处,男子仍撑着伞独自站在原地,清瘦的身形在雨中愈发模糊,几乎要与身后一片灰败寂寥的陋巷融为一体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一道烟消散于天地间。
她莫名心里一紧,出言命令道:“停车。”
暗卫不明所以,“主人,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阿琳亚自己也十分茫然,她想干什么?
每当在陷入迷惘的时刻,她都会静下心来,冷酷地将自我完全剥离,以最客观理智的态度开始思考现下的境况。
这到底是她第几次被扰乱心绪了?
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有种勾引她越界的魔力。
对一个女王而言,这有些危险。她的身边,绝不能有这种人存在。
她要深不可测,她要控制别人,而绝非被任何人牵动。
想清楚后,阿琳亚心中对那个民男的怜惜之情,已经变为了浓浓忌惮,微微融化的淡紫色眸子再次凝成化不开的坚冰。
……
辛久久立于原地,雨滴打湿了他长袍的下摆。
远方棕色的马车已经小到快要看不见了,不仅如此,由于佩戴假肢活动的时间太长,他的残肢酸痛不已。
他沉浸在落寞的情绪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来了。
“大人?大人?”
辛这才回过神,发现是帮阿琳亚赶车的下属,勉强振作起来询问道:“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暗卫打量着这个男人,不知是不是下雨的原因,他的紫眸中仿佛含着水雾。
“是这样,莉妮主人为了感谢您的诊治,特意让我送些东西来。”暗卫说着,举起手将一个鼓囊囊的口袋递给他。
平心而论,男人的长相很出众,是女人想去垂怜的类型,就是太羸弱了些,女王要是纳了这位民男,露娜国恐怕会刮起一阵病美人风,想到自己为了跟上潮流可能得少吃几顿饭,暗卫内心郁闷。
不过,既然这男人有成为侍夫的可能,暗卫还是决定对他客气些,即便他半天像没听到自己说话一样干愣着,口气仍恭恭敬敬的,“大人,请快接受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吧,雨天凉,还是尽早回家喝上杯热牛奶为好。”
“哦,”辛这才小心翼翼地让暗卫帮他将口袋挂在假肢上,笑容仿佛比刚才多了几分鲜活的色彩,“请替我和你家主人道谢。”
……
大约十分钟前。
大雨连绵不绝,安普斯冷着脸坐在豪华宽敞的马车中,一旁的侍仆表面低眉顺眼,心里嘀嘀咕咕。
真是不巧,神子殿下每年仅在收获祭前出门几次,象征性到城中各区的神殿中露个面,谁知,今日主道那边修路,马车只能从坑坑洼洼的小巷子里走了。
神子殿下大概是在不爽,要和平民呼吸同样的空气吧。
侍仆不知道的是,安普斯其实是在为下午扑了个空不爽,流连在陋巷里只是加剧了他的坏心情。
中午,他陪着埃洛一起用饭,埃洛问他可不可以和母亲吃晚餐,安普斯犹豫了一会,勉为其难派出侍仆去女王办公室邀请她。
可谁知,任侍仆好说歹说,甚至拿出王夫专有的信物,侍卫们仍拒绝他进入女王办公室,说女王吩咐今日任何人都不准打扰。
若非有事,安普斯很少主动找阿琳亚,谁知这次还被拒之门外,让他心里十分郁闷,愈发觉得阿琳亚对他太过冷漠,就如同床第间那样,毫不顾忌他的感受,肆意征伐……
他有些烦躁地望向窗外。突然,一辆熟悉的马车吸引了他的目光。
安普斯一眼认出来,那是阿琳亚微服私访时惯用的马车。
与此同时,一个雪白色头发的纤柔男人在阿琳亚的搀扶下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安普斯一瞬间呼吸都要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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