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七)车与骑
车战之易而为骑也,自战争之日烈始也。骑兵利驰逐,则战场虽广,而兵士不觉其劳,且可出敌后而断其援,又旁钞其两侧,间遇山陵,亦不为所阻,较之兵车仅限于平原之地数十百里之间,利于持重而不宜于逐利者大异矣。故国土愈广,战事波及之地愈远,则骑兵愈盛,车战遂日以式微也。
南北朝分裂,垂三百年,南恒为北弱,其机,实决于元嘉二十七年虏马饮江之役。此役也,索虏初未能占中国之地,然六州残破,元气大伤,恢复之图,自此遂不易言矣。其所由然,实缘虏于是役,不事攻取,并不求战胜,而专事残毁故也。元太祖之攻金,不求下燕京,而四出残毁,河北遂不可守,与此役颇相似。居国之民,行军不如行国之便捷,其所残破之地,即不得如行国之远。春秋以前,与中原错处之戎狄,可谓皆在腹心之地,而不能为深患者,以彼徒我车,扰乱仅及边鄙也。卫懿公之灭于狄,盖奇变,不恒有。虽大邑如长葛,亦非戎狄所能入矣,况于蹂躏数千里之地乎?自秦、赵、燕诸国越北山、踰太行而与匈奴邻,则中国始与骑寇相遇;冒顿盛强,北边之侵扰愈亟,然亦缘边之地耳,非深入腹里也。此五胡之所以为大患,晋初诸臣所以欲徙戎也。然则佛狸之南侵,实为前此未有之局,此中国之所以不能豫与?佛狸寡谋,岂知以此为制胜之策,不过肆其残暴而已。然无意中却为战事创一新局。此世变之所以可畏也。
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公孙丑》上。南北朝之世,北扰攘而南安谧者,莫如梁武帝之时,此国家闲暇时也。欲恢复北方,终不能不决胜于中原平旷之地,则非有骑兵不可。周朗之言曰:“今人知不以羊追狼,蟹捕鼠,而令重车弱卒与肥马悍胡相逐,其不能济固宜矣。汉之中年,能事胡者,以马多也。胡之后服汉者,亦以马少也。既兵不可去,车骑应蓄。”《宋书》本传。其言可谓深切著明矣。乃梁武未尝无恢复之图,而终不闻有马复之令,疆场之上,惟恃水军以资扞御,间欲攻取,亦惟恃决堰为上策。然则寒山之败,岂徒渊明之无能哉?观其徒恃此以取彭城,而知其恢复之无望矣。
中原之地,可以为牧场与?曰:不可。然当戎马生郊之日,暂设监牧以拟戎备,夫固无所不可也。《隋书·贺娄子干传》:讨吐谷浑还,“高祖以陇西频被寇掠,甚患之。彼俗不设村坞,勅子干勒民为堡,营田积谷,以备不虞。子干上书曰:陇西河右,土旷民希,边境未宁,不可广为田种。比见屯田之所,获少费多,虚役人功,卒逢践暴。屯田疏远者,请皆废省。但陇右之民,以畜牧为事,若更屯聚,弥不获安。只可严谨斥候,岂容集人聚畜?请要路之所,加其防守。但使镇戍连接,烽候相望,民虽散居,必谓无虑。高祖从之。”营田积谷,实为进取之基,然散野之民,卒逢践暴,殆为势所必不能免。虽有堡坞,亦不易守。从来偏安之世,北方之不易复,淮南北之凋敝实为之。其所由然,实以邻敌,不易谋生聚也。若画其地为内外二重,内事田种,外营牧畜,则我之长技,皆与彼同,而生聚之谋易立矣。此从来用长淮者未之及。然予深信其计之可用,抑岂徒南北分争之世,用诸长淮,国境与敌邻接而畏其蹂躏者,皆可以此为外卫也。
魏戎马之由来,《魏书·太宗纪》:永兴五年正月,“诏诸州六十户出戎马一匹”。泰常六年二月,“调民二十户输戎马一匹,大牛一头。三月,制六部民羊满百口输戎马一匹”。此诸诏令,虽遍及其境内,然能出戎马者,必以北边之地为多。《尔朱荣传》言其“家世豪擅,财货丰赢。牛羊驰马,色别为群,谷量而已。”荣父新兴,太和中继为酋长。“朝廷每有征讨,辄献私马,兼备资粮,助裨军用”。及荣正光中,“四方兵起,遂散畜牧,招合义勇,给其衣马”焉。尔朱氏之所以兴,正拓跋氏之所以兴也。《铁弗传》言卫辰之亡,魏获其马牛羊四百余万头。铁弗氏之久与拓跋为强对,亦以是也。
《通鉴》:晋孝武帝太元十六年,拓跋珪追柔然,诸将请还,珪问:“若杀副马为三日食,足乎?”胡三省《注》曰:“凡北人用骑,兵各乘一马,又有一马为副马。”宋文帝元嘉六年,“魏主至漠南,舍辎重,帅轻骑兼马袭击柔然。”《注》曰:“兼马者,每一骑兼有副马也。”副马之制,蒙古犹然。故胡氏言凡北人以通今古,非专指鲜卑言也。《尔朱荣传》:“葛荣将向京师,众号百万,荣启求讨之。九月,乃率精骑七千,马皆有副,倍道兼行,东出滏口。”荣之破葛荣,克以寡制众,驰逐之利,亦有助焉。
《皮豹子传》:豹子为仇池镇将。兴安二年,表曰:“臣所领之众,本自不多,惟仰民兵,专恃防固。其统万、安定二镇之众,从戎以来,经三四岁,长安之兵,役过期月,未有代期,衣粮俱尽,形颜枯槁,窘切恋家,逃亡不已,既临寇难,不任攻战。士民奸通,知臣兵弱,南引文德,共为唇齿。计文德去年八月,与义隆梁州刺史刘秀之同征长安,闻台遣大军,势援云集,长安地平,用马为便,畏国骑军,不敢北出。”以魏人当时兵势之弱,而宋犹畏之,此骑步不敌之明证也。《宋书·刘敬宣传》:“孙恩为乱,东土骚扰,牢之自表东讨,军次虎疁,贼皆死战。敬宣请以骑傍南山趣其后。吴贼畏马,又惧首尾受敌,遂大败。”亦南人不习骑战之征。
兵车自秦、汉以来,非遂不用也。然特以防冲突,供载运,不恃以逐利矣。《史记·陈涉世家》言:涉起蕲,“行收兵,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又云:周文西击秦,“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似其时行军,用车仍不为少。然卫青与匈奴遇,令武刚车自环为营,李陵之击匈奴,“至浚稽山,与单于相直。军居两山间,以大车为营,且战且引南行,数日抵山谷中,连战,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陵曰: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始军出时,关东群盗妻子徙边者,随军为卒妻妇,大匿车中。陵搜得,皆剑斩之。”《汉书》本传。及管敢亡降匈奴,教单于遮道急攻陵,陵乃弃车去,士徒斩车辐而持之。史言骠骑将军车重与大将军等;又《赵充国传》言:“义渠安国以骑都尉将骑三千屯备羌,至浩亹,为虏所击,失亡车重兵器甚众。”皆车以防冲突供运载之证。《后汉书·南匈奴传》言:光武“造战车,可驾数牛,上作楼橹,置于塞上,以拒匈奴”,亦用以拒守,非以之攻战也。言秦、汉兵制者,多以车骑为骑兵,材官为步兵,楼船为水兵,其实不然。《汉书·刑法志》云:“天下既定,踵秦而置材官于郡国,京师有南北军之屯。至武帝平百越,内增七校,外有楼船,皆岁时讲肄修武备云。”言材官不言车骑。《晁错传》:“材官驺发。”《注》引臣瓒曰:“材官,骑射之官也。”则材官与车骑是一。《惠帝纪》:七年,“发车骑材官诣荥阳”。师古曰:“车,常拟军兴者,若近代之戍车也;骑,常所养马,并其人使行充骑,若今武马及所养者主也。”则车与骑又有别。车盖即所谓车士,《冯唐传》:唐“拜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是也。骑士之名,则诸书习见,不待征引矣。《高帝纪》二年《注》引《汉仪注》曰:“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阵。”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为庶民,就田里。”习射御者习为车兵,习骑驰者习为骑兵,习战阵者习为步兵。即材官,不言车士者,骑之为用尤要,故以骑士该之。抑步兵或不闲车骑之术,车骑则不可不闲步兵之技;故材官为兵之大名,言材官又可以统车骑也。灌婴、傅宽、靳歙等皆以骑将立功,而其传中有车司马、候骑、将骑、千人将、骑长等名,知将吏之间,所职亦自有别。《张敞传》言其“以正违忤大将军霍光,而使主兵车”,则主车之职,固下于主骑矣。战车虽可以防冲突,然必以骑兵为之翼卫,而其势乃张。何承天撰《安边论》,其第三策曰:“纂耦车牛,以饰戎械。计千家之资,不下五百耦牛,为车五百两,其第二策言浚复城隍,以一城千室计。参合钩连,以卫其众。设使城不可固,平行趋险,贼所不能干。”《宋书》本传。此徒为自免计而已。檀道济之救青州,刁雍策之曰:“贼畏官军突骑,以锁连车为函陈。大岘已南,处处狭隘,不得方轨。雍求将义兵五千,要险破之。”《魏书·刁雍传》。此徒用车不能制胜之证。宋武帝伐南燕,分车四千两为二翼,方轨徐行,而以骑为游军,则声势较壮而敌弗能拒。拓跋焘之寇彭城,沈庆之议以车营为函箱,陈精兵为外翼,奉二王走历城。说虽未行,然庆之画策素谨慎,其为是议,必度其可以自达也。吕梁之役,萧摩诃劝吴明彻“率步卒乘马舆徐行,摩诃领铁骑数千,驱驰前后,必当使公安达京邑”,犹此意矣。宋武之伐后秦,魏使数千骑缘河随大军进止。帝使丁旿率七百人及车百乘于河北岸上,而使朱超石继之,卒大破虏。兵车之建功,至于是而止矣。然其用,亦仍在拒守自固也。
《宋书·蒯恩传》:“高祖征孙恩,县差为征民,充乙士,使伐马刍。恩常负大束,兼倍余人,每舍刍于地,叹曰:大丈夫弯弓三石,奈何充马士!高祖闻之,即给器杖。恩大喜。”此马士则徒主刍牧而已,并不与战斗,故并器杖而无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