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九）州郡秩俸供给
    送故迎新之费，特郡县之吏取之于民之一端耳，自此而外，禄秩供给，盖无一不取之当地者。人不能自携资财以作官，以当地之财供当地之用，宜也。然立法不严，则因之以贪取者亦多矣。
    《齐书·豫章王嶷传》：“宋氏以来，州郡秩俸及杂供给，多随土所出，无有定准。嶷上表曰：伏寻郡县长尉俸禄之制，虽有定科，而其余资给，复由风俗，东北异源，西南各绪，习以为常，因而弗变。缓之则莫非通规，澄之则靡不入罪。臣谓宜使所在各条公用公田秩石迎送旧典之外，守宰相承，有何供调，尚书精加洗窍，务令优衷。事在可通，随宜开许，损公侵民，一皆止却。明立定格，班下四方，永为恒制。从之。”此即后世陋规归公之说也。《南史·范云传》：“迁零陵内史。零陵旧政，公田俸米之外，别杂调四千石。及云至郡，止其半，百姓悦之。”又《王延之传》：“在江州，禄俸外一无所纳。”此已为贤者。《梁书·良吏传》：孙谦，以宋明帝时为巴东、建平二郡太守，“俸秩出吏民者，悉原除之”。禄俸岂可不取，得无贤知之过乎？岂其取之之法，固未尽善邪？《齐书·王秀之传》：“出为晋平太守。至郡期年，谓人曰：此邦丰壤，禄俸常充，吾山资已足，岂可久留，以妨贤路。上表请代。时人谓王晋平恐富求归。”丰壤禄俸常充，则瘠土有不给者矣。所谓东北异源，西南各绪也。
    《梁书·裴邃传》：“迁北梁、秦二州刺史，开创屯田，省息边运，民吏获安，乃相率饷绢千余匹。邃从容曰：汝等不应尔，吾又不可逆，纳其绢二匹而已。”又孙谦：“齐初为钱塘令，去官。百姓以谦在职不受饷遗，追载缣帛以送之，谦却不受。”此等饷遗，并非常例。非常例，则既非秩俸所应得，亦非公用之所资，其却之宜也。然肆行贪取者亦多。《南史·宗元饶传》：“迁御史中丞。时合州刺史陈褒赃污狼藉，遣使就渚敛鱼，又令人于六郡乞米，百姓甚苦之，元饶劾奏免之。”又《梁宗室传》：始兴王憺，“拜益州刺史。旧守宰丞尉，岁时乞丐，躬历村里，百姓苦之，习以为常。憺至，停断严切，百姓以苏”。此等乞取，尚复成何事体。又《谢朏传》：“朏为吴兴，以鸡卵赋人，收鸡数千。”畜马乘不察于鸡豚，况于赋民而使之畜。食人二鸡卵，而卫以是弃干城之将，况于赋民以卵而责其鸡乎！
    《陈书·孔奂传》：“除晋陵太守。曲阿富人殷绮，见奂居处素俭，乃饷衣一袭，毡被一具。奂曰：太守身居美禄，何为不能办此；但民有未周，不容独享温饱耳。劳卿厚意，幸勿为烦。”此盖富人每喜献媚官吏，藉相往来，自以为荣也。然有因此遂见诛求者。《南史·孝义传》：赵拔扈新城人。兄震动，富于财，太守樊文茂求之不已，震动怒曰：“无厌，将及我！”文茂闻其语，聚其族诛之。拔扈走免，亡命聚党，杀文茂。非夙与官府交关，虽有诛求，岂容过甚。非谓慢藏诲盗者邪？
    裴邃、孙谦、孔奂等却吏民之馈，廉矣。然《陈书·文学传》：褚玠除山阴令，“在任岁余，守禄俸而已；去官之日，遂乃不堪自致，因留县境，种蔬菜以自给”。则徒恃禄俸，诚有不能自活者。《南史·裴昭明传》：元徽中，出为长沙郡丞，罢任，刺史王蕴之谓曰：卿清贫，必无还资。湘中人士，有须一礼之命者，我不爱也。此后世之陋规，所以虽云非法而卒不可绝也。朱修之刺荆州，百城贶赠，一无所受，惟以蛮人宜存抚纳，有饷皆受，得辄与佐吏赌之，未尝入己。《南史》本传。赌虽非法，可谓曰廉。然去镇之日，秋豪不犯可也，计在州以来，然油及私牛马食官谷草，以私钱六十万偿之，则贤知之过矣。伏暅为东阳太守，郡多麻苎，家人乃至无以为绳，《梁书·良吏传》。其失惟钧。萧琛频莅大郡，不治产业，有阙则取，不以为嫌。《梁书》本传。此则古人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之义也。《南史·何远传》：“迁武昌太守，馈遗秋豪无所受。武昌俗皆汲江水，盛夏，远患水温，每以钱买人井寒水，不取钱者，则水还之。”此亦贤知之过。昏莫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受者与之不受者亦可以无还也。
    伏暅之守东阳也，民赋税不登者，辄以太守钱米助之。何思澄父敬叔，为齐长城令，在县清廉，不受礼遗。夏节至，忽牓门受饷。数日中，得米二千余斛，他物称是。悉以代贫人输租。《南史·文学传》。此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之类也，固不如为法以遗后嗣矣。而如敬叔之所为，尤足使巧者借口也。
    有贪取于民，流俗顾不责其贪，犹以他事称道之者。《梁书·张率传》：“率嗜酒，事事宽恕，于家务尤忘怀。在新安，遣家僮载米三千石还吴宅；既至，遂耗大半。率问其故，答曰：雀鼠耗也，率笑而言曰：壮哉雀鼠！竟不研问。”三千石米，不为不多，新安、吴中之路，不为近矣，果皆出于禄俸，不烦民力乎？家僮侵蚀，置诸不问，以是为高，则何如陶潜之公田半以种秫也？
    朱修之，史美其百城贶赠，一无所受。是为州郡者，不徒贪取于民，又取之于下僚也。《南史·傅昭传》：“迁临海太守。县令尝饷栗，置绢于簿下，昭笑而还之。”是其事矣。大官贪取于僚属，则僚属不得不益诛求于吏民。斯时之以食货闻者，刺史如益州刘悛、梁州阴智伯，并臧货巨万。《梁书·江淹传》。县令如山阴虞肩，亦臧污数百万。《梁书·陆杲传》。事实相因也。萧洽仕梁为南徐州从事，近畿重镇，职吏千人，前后在者，皆致巨富，洽清身率职，馈遗一无所受，妻子不免饥寒，诚可谓难矣。
    不独上官食取于下也，即朝廷亦责郡县以献遗。《齐书·明帝纪》，建武元年十一月诏曰：“邑宰禄薄俸微，不足代耕，虽任土恒贡，亦为劳费，自今悉断。”可见其名为土贡，实则出之令长矣。《南史·垣闳传》：“孝武帝即位，以为交州刺史。时交土全实，闳罢州遗，资财巨万。孝武末年贪欲，刺史二千石罢任还都，必限使献奉，又以蒱戏取之，要令罄尽乃止。闳还至南州，而孝武晏驾，拥南资为富人。明帝初，以为司州刺史。出为益州刺史，蜀还之货，亦数千金，先送献物，倾西资之半，明帝犹嫌其少。及闳至都，诣廷尉自簿，先诏狱官留闳，于是悉送资财，然后被遣。凡蛮夷不受鞭罚，输财赎罪，谓之赕，时人谓闳为被赕刺史。”又《张兴世传》：宋元徽中，“兴世在家，拥雍州还资，见钱三千万，苍梧王自领人劫之，一夜垂尽，兴世忧惧病卒。” 又《孔靖传》：子琇之，“为临海太守。在任清约，罢郡还，献干姜二十斤。齐武帝嫌其少；及知琇之清，乃叹息”。又《崔慧景传》：“慧景每罢州，辄倾资献奉，动数百万，武帝以此嘉之。”皆可见其诛求无艺，更甚于唐世之进奉也。《萧惠开传》：“惠开妹当适桂阳王休范，女又当适孝武子，发遣之资，应须二千万，乃以为豫章内史，听其肆意聚纳，由是在都著贪暴之名。”此何异纵虎兕以噬人欤？
    北魏之初，百官无禄，故其恣取于下，尤为有辞。《魏书·崔宽传》：附《崔玄伯传》。“拜陕城镇将。三崤地险，民多寇劫。宽性滑稽，诱接豪右、宿盗魁帅，与相交结，倾衿待遇，不逆微细，是以能得民庶忻心，莫不感其意气。时官无禄力，惟取给于民。宽善抚纳，招致礼遗，大有受取，而与之者无恨。”此取之于豪猾，似无伤于细民。然因此，能无宽纵豪滑邪？《景穆十二王传》：任城王云，“出为冀州刺史，留心政事，甚得下情。合州请户输绢五尺，粟五升，以报云恩。”此名为乐输，实亦未尝不出献媚也。《北齐书·阳州公永乐传》：“罢豫州，家产不立。神武问其故，对曰：裴监为长史，辛公正为别驾，受王委寄，斗酒只鸡不入。神武乃以永乐为济州，仍以监、公正为长史、别驾。谓永乐曰：尔勿大贪，小小义取莫复畏。”神武颇有意于整饬吏治，而其言犹如是，可见其恬不为怪矣。《周书·裴侠传》：“除河北郡守。旧制有渔猎夫三十人，以供郡守。侠曰：以口腹役人，吾所不为也。乃悉罢之。又有丁三十人，供郡守役使，侠亦不以入私，并收庸直，为官市马。岁月既积，马遂成群。去职之日，一无所取。民歌之曰：肥鲜不食，丁庸不取。裴公贞惠，为世规矩。”此自奉养之出于民者也。《北齐书·裴让之传》：弟谳之，“为许昌太守。客旅过郡，出私财供给，民间无所与”。则凡吏之宗族交游，亦无不烦民供应矣。《周书·申徽传》：“出为襄州刺史。时南方初附，旧俗官人皆通饷遗，徽性廉慎，乃画杨震像于寝室以自戒。”北人之贪取如是，而乃诿其罪于南方旧俗，何其立言之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