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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五)太誓后得
    (三九五)太誓后得
    今之《尚书》,为伏生所有者,凡二十八篇。《汉书·楚元王传注》引臣瓒曰:“当时学者,谓《尚书》惟有二十八篇,不知本存百篇也。”与今所传之数合。然《史记·儒林传》,谓伏生得二十九篇,以教于齐、鲁之间。《论衡·正说》曰:“说《尚书》者,或以为本百两篇,后遭秦燔《诗》《书》,遗在者二十九篇。”又曰:“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北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又曰:“或说曰:孔子更选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独有法也。”《论衡》所谓儒生,皆指博士之徒,此篇所正之说,即为博士学者之说,皆今学家言也,而其数皆二十九;《汉书·艺文志》:《尚书经》二十九卷,大小夏侯二家。欧阳《经》三十二卷;其《章句》,则欧阳三十一卷,大小夏侯各二十九卷;《解诂》,大小夏侯二十九篇;弥复睽异,何也?曰:《史记·儒林传》之文,盖后人所窜。《欧阳经》三十二卷,汲古阁本作二十二,字皆有讹,《左海经辨》曰:“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惠栋《古文尚书考》、王鸣盛《尚书后案》并引《汉志》作《欧阳经》三十一卷。予遍检武英殿本、明南北监本、汪文盛本,皆作三十二卷,惟汲古阁本作二十二,上‘二’字误脱一笔。《玉海》卷三十七引《汉志》,正作《欧阳经》三十二卷。”当作三十一,与其章句同。伏生经二十八,而大小夏侯二十九,欧阳三十一者,益后得《太誓》,欧阳析为三,而大小夏侯合为一,讹窜之《儒林传》及《论衡》,皆据后来之卷数言之,故与伏生所传之数不合也。此增出之一篇,陈恭甫欲以《书序》当之,自非,王伯申辩之甚悉;然以《太誓》为伏生所固有,则非也。请得而辨正之。
    王氏之说,不外二端:曰《史记》《汉书》皆未及《太誓》后得事;曰诸家征引在向、歆所谓后得之前者甚多而已。案古人著书,体例粗略,往往偏据一端,不复更加考核。班氏《艺文志》,大抵根据《七略》;其《儒林传》,则根据《史公书》,而益以后来之事,其所据者,适皆未及《太誓》后得事,班氏亦遂仍之,而未更加搜补,此等盖古人所时有矣。至《史记》述伏生事,则全系古学既兴后之躗言,其为后人窜入,更无疑义。断不能据之,以为伏生之《书》本有二十九篇之证也。
    古人粗略,大抵于年月日人地名等为最甚。诸家说《太誓》后得,年代不同,即其一证。《别录》言武帝末,见下。马融惟言后得,不知何时得之,见《泰誓疏》。献帝建安十四年,黄门侍郎房宏等说云:“宣帝本始元年,河内女子有坏老子屋,得古文《泰誓》三篇”,与《论衡》之说略同,见《书序疏》。《书序疏》曰:“《汉书》娄敬说高祖云: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者八百诸侯,伪《泰誓》有此文,不知其本出何书也?武帝时,董仲舒对策云:《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入于王屋,流为乌。周公曰:复哉复哉!今引其文,是武帝之时,已得之矣。”其见解实即王氏所本。然如《尚书》篇卷总数,及其中有一篇为后得等,则荦荦大端,不容有误;即欲作伪欺人者,于此等处,亦必不容妄造。故知古书不容轻信,又不容过疑;要在分别观之,逐一加以审核也。《正说》又曰:“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云《易》《礼》各益一篇,诬;河内女子得书,事非诬罔,以后得《太誓》确有其物也。《易》《礼》,盖如窦公献书,与当时已有者复。云《尚书》益一篇,则不误也。《书序疏》云:“《史记》及《儒林传》皆云:伏生独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案马融云:《泰誓》后得。郑玄《书论》亦云民间得《泰誓》。《别录》曰:武帝末,民有得《泰誓》书于壁内者,献之。与博士,使读说之。数月,皆起,传以教人。则《泰誓》非伏生所传,而言二十九篇者,以司马迁在武帝之世,见《泰誓》出而得行,入于伏生所传内,故为史总之,并云伏生所出,不复曲别分析云民间所得。其实得时,不与伏生所传同也。”《左氏疏》云:“自秦焚《诗书》,汉初求之,《尚书》惟得二十八篇。故太常孔臧与孔安国书云:《尚书》二十八篇,前世以为放二十八宿,都不知《尚书》有百篇也。在后又得伪《太誓》一篇,通为二十九篇。汉、魏以来,未立于学官。”襄公三十一年。疏家不知《史记》之文为后人所窜,当时无考证之学,其无足怪。然所引马融、郑玄皆汉人;《别录》不尽信,亦不尽诬;孔臧与安国书,自系伪物。《史记·儒林传索隐》载其辞曰:“旧《书》潜于壁室,歘尔复出,古训复申。臧闻《尚书》二十八篇,取象二十八宿,何图乃有百篇邪?知以今文讎古隶篆,推科斗,以定五十余篇,并为之传也。”与《伪孔传序》系出一手,显然可见。然亦可证臧时《书》止二十八篇,故伪造臧书者,不云二十九也。疏家之说,亦有传授,小节时有讹误,大端不容虚诬,正与传注家言同。固不容以后人之臆见,疑自古相传之事实也。
    然则何解于汉人征引《太誓》者,多在后得之前乎?曰:此由古人经传不别,后得以前,《太誓》固不存于经,然未尝不见于传也。请更进申其说。
    《书序疏》曰:“郑作《书论》,依《尚书纬》云: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百二篇之说,盖因张霸伪书,流传民间而起;《论衡·正说》:“孝成皇帝时,征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本有百两篇矣。”《佚文》亦云:“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灭其经,故《百二篇尚书》传在民间。”三千二百四十篇,则因《诗》三千余篇之说而附会;见《史记·孔子世家》,后人多疑之。然《正说》亦云:“《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复重,正而存三百篇。”《史记》亦云:“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苟从“去其重”“删去复重”两语着想,即可知其言之不诬。历代郊庙歌辞,固多相沿不改者。郊庙且然,况于余事?后世且然,况于古代?此其全首相复者也。又不论歌谣,辞句往往彼此相袭,虽全篇不同,而一章或数句则无异,古乐府及今日流传人口者皆然。论者多以佚《诗》散见古书者不多,而疑三千余篇之说不可信;知此,则知古诗一篇,可化为败十百篇,以盈三千之数不难矣。〇《书》者,古记言之史,稍文明之国皆有之,如《大学》引《楚书》,《左氏》昭公二十八年司马叔游引《郑书》是也。孔子周流列国,所见庸或甚多,然谓数至三千,于理终难尽信;况云求而得之,益可决为虚说矣。皆不足信。然使古之所谓《书》者,二十八篇之外,别无形迹,则此等说亦必无自而生。今佚《书》之散见古书者固多,即见于伏生《书传》者,亦自不乏,此则百二篇及三千二百四十篇等说所由来也。
    古人立言,大抵不甚精审,而又好为附会,故其说愈晚出者,则其失真愈甚。史公著书,迄于麟止,当经学初兴之日,今文家之曲说未兴,况于古学家之淫辞乎?故其言多可信据。《孔子世家》曰:“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夏、殷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据此,知《书传》《礼记》为同物。《礼记》备载三代之礼,不止于取以为教之十七篇,则《书传》亦多存古事,不限于取以为教之二十八篇可知矣。此佚《书》之名,所以多见于《书传》中也。
    传之体,自古有之,别见《传说记》条。《孔子世家》所谓“序《书传》”者,盖与后来之《书传》非同物。序《书传》之《书》,谓自古所传记言之史;其传,则自古相传,与此书并行之物。此皆在孔子之前,而孔子序之;自孔子序之之后,则儒家所谓《书》者,乃孔子取以为教之二十八篇;所谓传者,则弟子传此二十八篇者之辞也。古经传不甚立别。今二十八篇,文义有极简质,类古史官所记者;亦有极平易,类东周后人所为者。盖孔子之于二十八篇,不徒取其经,而兼取其传。所取以为教者,虽止于二十八篇,而诵说所及,未尝以二十八篇为限。其经传兼采,亦如其所序之二十八篇也。此则佚《书》之所以多见于《书传》中也。知此,则无疑于汉人征引《太誓》,多在后得之先矣。
    汉人最重师法;师所不传,弟子必不敢妄益;而欧阳、夏侯皆以后得之书,附于本经之内,何也?曰:此由其与传相出入也。诸家所引《太誓》,多在后得之前,而其文亦见伏生《书传》,王氏《述闻》已备征之。如予说,《太誓》必非伏生所有,则诸家所引,谓其非本《书传》,不可得矣。逸十六篇,绝无师说,马、郑即不为作注,况欧阳、夏侯乎?其能传以教人,正以其与传相出入故也。《左》襄三十一年《疏》云:“令《尚书·太誓》谓汉、魏诸儒马融、郑玄、王肃所注也。”马融固不信此《太誓》者,而亦为之作注,以其有师说故也。
    《伪泰誓疏》引:“马融《书序》曰:《泰誓》后得,案其文,似若浅露。又云:八百诸侯,不召自来,不期同时,不谋同辞,及火复于上至于王屋,流为鵰,五至,以谷俱来。举火神怪,得无在子所不语中乎?又《春秋》引《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国语》引《泰誓》曰: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孟子》引《泰誓》曰: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孙卿引《泰誓》曰:独夫受。《礼记》引《泰誓》曰: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今文《泰誓》,皆无此语,吾见《书传》多矣,所引《泰誓》而不在《泰誓》者甚多,弗复悉记,略举五事以明之,亦可知矣。”此难甚强,而王氏于此,一语不及,然则伏生造伪书以欺人邪?抑为伪书所欺也?必知孔子序《书》,杂取经传,孔门所谓传者亦然;孔门所传之经,既为孔子所序,篇帙或较完具;传则随意征引,首尾大抵不完;然后知古书所引《太誓》,多不在后得《太誓》中之由也。造伪书者,必求诸所征引俱在,以为其书非伪之征,东晋晚出古文正然,汉时后得《太誓》则否,正可以此决其非伪矣。
    传既兼存古书,则后得《泰誓》,似宜附之于传,不宜以之益经,而三家皆入之本经之内,《孟子·滕文公》赵《注》:“今之《尚书·泰誓》,后得以充学。”案《汉志》不别著录,即其附入本经之一证。岂以其为宣帝诏下故乎?果然,亦难免曲学阿世之讥矣。古学家《书》有百篇之说,固今学家有以启之也。然《左疏》谓后得《太誓》,未立学官,则虽传以教人,视之究与本经有别,终见今文师之矜慎矣。
    马融讥后得《太誓》在子所不语中,颇可见孔子序《书》去取之由。孟子曰:“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武成》固亦不在二十八篇内也。
    《宋书礼志》载魏高堂隆改朔议,引《书》“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建皇授政改朔”,《御览·皇王部》引《尚书中候考河命》略同。《新学伪经考》谓此为刘歆伪造之《舜典》。予谓纬书多用今文,此文盖亦出《书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