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
孟子曰:“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公孙丑上》。今案《大戴记》所载《曾子》诸篇,皆兢兢自守之言。然《制言》上篇曰:“富以苟,不如贫以誉;生以辱,不如死以荣。辱可避,避之而已矣;及其不可避也,君子视死若归。”中篇曰:“君子直言直行,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仁之见逐,智之见杀,固不难。詘身而为不仁,宛言而为不智,则君子弗为也。”《大孝》曰:“战阵无勇,非孝也。”亦见《小戴记·祭义》。《论语·泰伯》:“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又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具见其凛然不可犯之概,不过既尝学问,不为抚剑疾视之小勇而已。子夏似北宫黝,度其劲毅之气,必尚有过于曾子者,然诸书皆不载其勇武之风,亦不载其尚勇之论,使无孟子此语,谁复知之?故知书阙有间,古人之言论风采,不传于后世者多矣。今人每每摭拾遗佚,辄曰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多见其好专断也。
孟子言我四十不动心,而公孙丑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然则孟贲四十,尚未能成其勇也。人之筋力,逾四十则稍衰矣,故曰:“古之道,五十不为甸徒。”《礼记·祭义》。然则孟贲之以勇称,非以其筋力,亦以其能不动心也。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而与荆轲入秦,至陛,色变振恐。彼岂有所畏于死哉?无养气之功也。荆轲之筋力亦何以尚于秦舞阳?而能镇定将事,至于图穷而匕首见,则其养之有素矣。古所谓刺客者,若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高渐离之徒,皆以一身取君相于万众之中,虽有勇力,夫岂足恃?观北宫黝、孟施舍之言,然后知其所恃者,非敌之可胜,而为己之无惧。惟无惧,然后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虽不能必胜,而终有克捷之时。若其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则必怯懦而不敢发,《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赞语。而敌永无可胜之日矣。故百战而百败者,非敌之强,乃己之懦也。观北宫黝、孟施舍之言,荆轲、秦舞阳之事,而知古之勇士,亦自有其学养,而非徒恃天禀矣。
孟子又曰: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曾子养勇之术,而亦夫子之真传也。《檀弓》记曾子易箦之事,疾病之时,不肯丝毫苟且。又《论语·泰伯》载“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手,启予足。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其一言一行,兢兢业业,不敢或失如此。此其所以为自反而缩之道也。《檀弓》又曰:“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女何无罪与?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夫!”夫字当属此句,今俗误。此可见曾子与子夏,以集义之道,交相责难,即其以养勇之道,交相责难也。子夏之尚勇,可推想而得者,惟此而已矣。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论语·季子》。此勇之大者也。惟曾子亦然。《曾子·立事》曰:“人言不善而不违,近于说其言;说其言,殆于以身近之也;殆于以身近之,殆于身之矣。人言善而色葸焉,近于不说其言;不说其言,殆于以身近之也;近当作远。殆于以身近之,殆于身之矣。”其言如是,其见善与不善,必当机立断,定其从违取舍可知也。此所谓“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也”。《论语·季氏》。故曰:“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抑此亦“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之义也”。《易·系辞传》。
《史记·管晏列传》:“管仲曰: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此言似与“战阵无勇,非孝”之义相背者;然能勇者,必能有所忍。不忍一朝之忿,而以身殉之,正是孔子所谓“匹夫之谅”耳。《论语·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