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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天志与明鬼
    (二〇七)天志与明鬼
    事之将成者,非人力所能强毁也;其将坏者,亦非人力所能强支也;若所谓迷信之说是也。
    墨子背周道,用夏政,当东周迷信渐破之世,而欲逆挽之为夏代之忠,其志则大矣,其事则不可行也。试观其所谓明鬼者,皆与执无鬼者辩难之辞,又谓诸侯正长贱人之所以不义,皆由惑于鬼神之有无,不明于鬼神之能赏罚致之,即可见其时不信鬼神者之众。于斯时也,而欲以只手挽狂澜,岂可得邪?夫迷信破,则人必自任其耳目。墨子乃谓众人之耳目不足信,而多举《诗》《书》之辞,以张其说。殊不知人不自任其耳目,则迷信之说,本不得破。人而自任其耳目矣,《诗》《书》之与鬼神,其为无征于吾之耳目一也,又安能执途之人而起其信邪?
    迷信之所以渐破,其故有四:一由知天行之有常也。《左氏》僖公十六年:“陨石于宋五,六鷁退飞过宋都。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昭公二十一年:“秋七月。壬午朔,日有食之。公问于梓慎曰:是何物也?祸福何为?对曰: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为灾。日月之行也,分同道也,至相过也。”襄公九年:“晋侯问于士弱曰:吾闻之:宋灾,于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对曰: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公曰:可必乎?对曰:在道。国乱无象,不可知也。”昭公元年:“晋侯有疾。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子产曰:抑此二者,不及君身。山川之神,则水旱疠疫之灾,于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禜之;若君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为焉?”皆晓然于天与人之不相干。是以郑裨灶请用瓘斝玉瓒以禳火。子产弗与。既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子产又弗与,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氏》眧公十七、十八年。《左氏》曰:“遂不与,亦不复火。”《谷梁》曰:“人有谓郑子产曰:某日有灾。子产曰:天者神,子恶知之,是人也。同日为四国灾也。”即此一事之传讹也。知者谓不与亦不复火,愚者则谓子产此语在火前,因以言者为神人也。然可见其传说之非无根,子产弗用瓘斝玉瓒,确有其事。“郑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渊,国人请为禜焉。子产弗许。曰:吾无求于龙,龙亦无求于我。”《左氏》昭公十九年。盖深知其事之不相干,自不肯为无益之举也。一由以神为聪明正直,不可干以私也。神不聪明正直,不为人所信,既聪明正直矣,自不可干以私,此人心之所同然也。《左氏》庄公三十二年:“有神降于莘。虢公使祝应、宗区、史嚚享焉。神赐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虢多凉德,其何土之能得?”昭公二十六年:“齐有彗星,齐侯使禳之。晏子曰:无益也,只取诬焉。天道不慆,不贰其命,若之何禳之?”皆其事也。是以季氏旅于泰山,子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丘之祷久矣。”《述而》。“齐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诸侯之宾问疾者多在。梁丘据与裔款言于公曰:君盍嚚于祝固、史诛以辞宾。晏子曰: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左氏》昭公二十年。楚昭王有疾,卜曰:河为祟。王弗祭。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汉、睢、漳,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谷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卒之岁,“有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三日。楚子使问诸周大史。周大史曰:其当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诸股肱,何益?不谷不有大过,天其夭诸?有罪受罚,又焉移之?遂弗禜。”《左氏》哀公六年。此皆以人所谓义者度神,遂不肯干之以非义也。三则由于所谓迷信者,其事之不可信日甚也。《韩非子》曰:“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聒耳,而一日之寿,无征于人,此人之所以简巫祝也。”《显学》。《史记·太史公自序》曰:“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此为凡迷信之说所以不见信于人之本。夫巫祝之无验,古今一也;而何以古人信之,而后世之人不信,此非必古之人愿而可欺也。古者风气诚朴,不知欺人,则巫祝无矫诬之事。巫祝无矫诬之事,则其人先已可信,而人皆直道而行,又足使为善者获福,而为恶者获祸。因人事之夹持,而“神福仁而祸淫”之说,亦若可信焉。士贞伯语。见《左氏》成公五年。后世风俗稍薄,人与人日相欺,而巫祝亦遂肆为矫诬。夫欺人者,未有能使人信之者也。“屈建问范会之德于赵武。赵武曰:其祝史祭祀,陈信不愧。”《左氏》昭公二十年。而季梁谓随侯,“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左氏》桓公六年。晏子亦曰:“若有德之君,其言忠信于鬼神。其适遇淫君,其言僭嫚于鬼神。”《左氏》昭公二十年。由此观之,当时祝史之矫诬,盖习为故常矣。蹶由对楚子曰:“国之守龟,其何事不卜。一臧一否,其谁能常之。城濮之兆,其报在邲。”《左氏》昭公五年。此卜筮者之自解说其无验也。“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左氏》僖公四年。此卜筮之自相违,又自相争也。《史记·滑稽列传》:“西门豹为邺令,会长老,问民所疾苦,长老曰:苦为河伯取妇。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取妇,与祝巫共分其余。”此则公然为虎狼于民间矣,安得不有西门豹出,投之于河乎?
    春秋战国之世,风气如此,则迷信之事,安得而不破,是以有谓“智者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者,管子是也。《轻重丁》。有“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者,孔子是也。见《论语·雍也》。又《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述而》:“子不语,怪力乱神。”《荀子·天论》:传曰:“万物之怪书不说。”置诸不论不议之列者,乃儒家之宗旨也。而仁人君子,主张天与民一体,以为民请命者尤多。《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上篇》引此非必用初书辞,实后来儒者之说也。自西汉今文师以前,引经皆经传不别,见《经传说记条》。季梁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氏》桓公六年。史嚚曰:“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依人而行。”《左氏》庄公三十二年。宫之奇曰:“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系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左氏》僖公五年。荣季曰:“非神败令尹,令尹其不勤民,实自败也。”《左氏》僖公二十八年。虽墨子亦曰:“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背,交相贼,必得罚。”“顺天意者义政,反天意者力政。”《墨子·天志》。又谓“吏治官府不洁廉,男女之为无别者”,“为淫暴寇乱盗贼”者,必为鬼神所罚也。然所谓“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有鬼神视之”。“鬼神之罚,不可恃富贵、众强、勇力、强武坚甲利兵”者,见《明鬼篇》。众之耳目,不可欺也。其志则大矣,其说将何以见信乎?
    夫知天行之有常,则凡祭祀等事,所以事鬼神者,其实皆人事也,其理至易见也。故《荀子》论祭,谓“君子以为人道,百姓以为鬼事”也。《礼论》。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曾子在孔门,最为醇谨,拘旧俗,而其言犹如此,况其意气之发舒者乎?《墨子》曰:“今洁为酒醴粢盛,以敬慎祭祀,若使鬼神诚有,是得其父母姒兄而饮食之也,岂非厚利哉?若使鬼神诚亡,是乃费其所为酒醴粢盛之财耳。自夫费之,非特注之污壑而弃之也。内者宗族,外者乡里,皆得如具饮食之,虽使鬼神诚亡,此犹可以合欢聚众,取亲于乡里。”《明鬼》。亦仍疑惑于有无之间,而屑屑计财之不妄费耳。己则不信,而何以使人共信?
    当时非遂无迷信之人也,《大戴记·四代》曰:“鬼神过节妨于政。”《管子·权修》曰:“上恃龟筮,好用巫医,则鬼神骤崇。”《韩非·亡征》曰:“用时日,事鬼神,信卜巫而好祭祀者,可亡也。”《饰邪》曰:“龟笑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谓:“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其所言皆春秋战国间事,然此等人,亦所谓聊复尔尔者。谓其诚笃信之,恐未必然也。如臧文仲非必愚者,而孔子讥其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见《左氏》文公二年。作虚器,谓居蔡山节藻棁也。见《论语·公冶长》。凡宗教为众所尊信者,必多自革教义而同于俗。佛教戒肉食,其行于西藏者不然,其明证矣。其能得王公大人之信心者尤然。八思巴能使元世祖无灭宋,毋距海都,毋亡乃颜乎?能使之弃大都之宫室而还于穹庐乎?岂惟不能,盖有顺其志而曲为之说者矣。当时时日龟筑鬼神祭祀之说,所以王公大人所尊信者,以其顺于志而从其欲也。而墨子乃致使之躬监门之养而行大禹之事,彼纵信之能决然以行之乎?不能行,则得自宽恕,自宽恕则得自解说,而天鬼之说破矣。在春秋战国时,盖惟所谓蛮夷者,迷信较甚。狄之灭卫也,囚史华龙滑与礼孔以逐卫人,二人曰:我大史也,实掌其祭,不先,国不可得也。乃先之。《左氏》闵公二年。吴人囚景伯以还,及户牖,谓太宰曰:鲁将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先王,季辛而毕。何世有职焉,自襄以来,未之改也。若不会,祝宗将曰:吴实然。大宰嚭言于王,乃归景伯。《左氏》哀公十三年。此根敦珠巴之所以能舍住出家也。彼其风俗固异于中国也,然如忽必烈者,非八思巴之所能左右也,而况于中国之大人乎。
    《淮南·氾论》曰:“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利害之反复,知者之所独明达也。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问不可明于百姓,是故因鬼神禨祥而为之立禁。世俗言曰:飨大高者,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大祖軵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故因其便以尊之。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詟以之。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故因大祖以累其心。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而风气者,阴阳相捔者也,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而愚者以为禨祥,而很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很者以为非”一语,最可玩味。夫淮南之说,乃世俗所谓神道设教者也。神道设教之本义,实非如此,乃后人误解也。其意亦若无恶于天下,见一节之利者,且竞称焉。然徒能束缚愚者,而使很者益得自恣,此则老子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者也。谁曾见厉鬼之能报怨乎?然俗固有厉鬼能报怨之说。为此说者之意,岂不曰吾以儆夫狠者,使不敢陵虐愚者哉?然曷尝见狠者之遂戢,徒闻弱者知尽能索,以为死后犹可以图报,乃益轻自杀耳。故儆强暴扶愚弱者,惟有人事,未闻明鬼神禨祥,可以收治世之效者也,夫强暴者闻之,岂不或儆?然而明著之利害见于前,而虚无之祸福垂于后。在明智者,必顾明著之利害,而不惑于虚无之祸福矣。纵或有以累其心,然累很者一,累愚者必十,是以鬼神禨祥,徒足为强很者驱除难也。是以抑强扶弱,惟有人事。墨子岂不见古者尊天右鬼之世,人莫或别相背,交相贼,而慕欲复之乎?而不知是时天鬼之所以见信者,人群之直道未衰,有以夹持之。使所谓福仁祸淫者,若可信也;非天道也,非鬼道也,乃人事也。而岂有倡天志明鬼之说可以挽周末之文胜,而反之于忠乎?
    凡事之为人所信者,未有可以人意左右之者也。可以人意左右之,是人役也。人役也,而人尊之乎?《墨子·迎敌祠、号令》两篇,巫舍必近公社,望气者舍必近太守。守独知巫卜望气之情,巫祝吏与望气者,必以善言告民。妄为不善言,惊恐吏民者,谨微察之,断罪勿赦。然则是守与巫祝望气者比,以欺吏民。而巫祝望气者又惟守之听也。守且将尊信巫祝望气者乎?抑岂有一城皆愚,而守独知者哉?
    故曰:自然之为人所敬畏也,以其信也。刑赏之为人所敬畏、欲其亦如自然也,惟有使其信亦如自然而已矣。此人之所为,非天道也,非鬼道也。人事之所不及而欲借天鬼以愚民,民必不信之矣。何也?天鬼固不尔也。记曰:“不诚无物。”《中庸》。吾亦曰:不诚无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