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言?”祖如海疑道:“千少侠,无心师太死时并无人在场,谈何遗言?”
千秋雪眯着眼缓缓道:“有,无心师太的的确确留下了遗言,只是无心师太所留的遗言太过隐蔽,险些连我都没看出来。不过若不隐藏严密,只怕凶手立时便要毁去,无心师太一片苦心,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说完千秋雪面色露出一丝憾色。
幽姑神色微变,心口起伏,愠怒道:“装神弄鬼。”
千秋雪淡淡道:“无心师太死时的情景不知幽姑你还记得没有。”幽姑瞟了他一眼,道:“无心师太当年以大佛法渡我入峨眉,于我有恩,她的死我又如何不记得。”千秋雪点头道:“那你可曾看出什么异样?”幽姑一愣,皱眉道:“你自己知道何必问我,你说痴心花毒被上在了金丝楠木针上,哼,我倒觉得未必,无心师太面容冷静,周身上下也看不出丝毫中毒的迹象。”千秋雪摇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无心师太的面色如何。”幽姑冷笑一声:“死人的面色,你说如何?”
“死者,面如霜雪,体态僵直,眼瞳涣散,其身渐冷,至衰至败也。”一个声音忽在人群中响起,却是适才与千秋雪演戏的那个黑衣人,他缓缓前行几步,蒙面之下似带有笑容,继续道:“千少侠,这是《大泽医典》中的原话,我说的不错吧。”听他说完,幽姑的手轻轻一动,似是要去抓取什么,却又缓缓垂下,千秋雪目光忽如猎鹰般锁在了幽姑的脸上,缓声道:“你不觉得无心师太死的时候面色有些异样?当时我与殷师妹赶到的时候凶手已经没了影,我特地用银针扎她心口,师太至少已经死了一个时辰。死去一个时辰的人的形容就该如我这位兄台所说,面如霜雪,体态僵直,其实何止面如霜雪,连嘴唇也都该是干燥枯白的,而无心师太却不一样。”
经千秋雪这么一说,祖如海等人也闭目苦思,各自搜肠刮肚当日的记忆,想要搜刮出一丝残存的影像来,过了半天都是一脸苦相,法相大师沉吟半晌缓声道:“经千少侠这么一说,老衲倒是记得一些,恩,不错,无心师太她当时的面色的确与医典中所说的不一样,不过老衲有一言不知少侠以为如何。”千秋雪恭谦道:“大师请讲。”法相点头道:“我佛门中人所修习的内力皆尽源自达摩祖师《易筋经》与《洗髓经》两册,俱是至纯至阳,雄浑刚正一路,当年我的叔祖法华神僧圆寂时面色红润,浑身阳气盎然,是以老衲猜测,兴许佛门功夫练至极致便有此迹象也未可知。天下佛门本是一家,无心师太虽属峨眉派,但峨眉祖师郭襄当年与我少林派颇有渊源,峨眉功夫也与少林有异曲同工之妙,无心师太佛法高深,也许,也许……”法相便此停住不语,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千秋雪点头道:“大师所言极是,是晚辈唐突了,不过……恕晚辈直言,大师也许忘记了什么,或者记错了什么。”法相皱眉半晌,摇头不解。千秋雪缓缓道:“这一点也许只有我们这些行医者才会注意,不知大师可否记得无心师太表情的异样?”法相面色陡然一凛,沉吟道:“少侠这么说的话,唔,无心师太口角似是含笑……”众人一听俱是不解,无心师太遭人暗算又怎么会口角含笑,幽姑嗤笑道:“大师莫要再听这小子胡言,自从三年前他破了景阳观那场血案后便猖狂得紧,以为天下的案子都是随随便便就能破得了的。”千秋雪却似没听到幽姑的嘲笑,盯着天花板凝思道:“当时无心师太的确是在笑,可是她笑得有些不自然,像是在嘴里含了什么东西,我检查师太尸体时特意留心了无心师太的口中,没想到师太口中含着的竟是水。”
“水?”厅内十人中倒有七八人发出疑问,都是不解千秋雪忽然提到无心师太口内含水是为了说明什么。
“不错,是水!”千秋雪正色道,他接着道:“其实适才法相大师只说准了一半,无心师太的尸体的确与寻常人的尸体不一样,由于修习佛门至纯内力,无心师太死后面上尚有血色,但这只是其中一点,另一点却十分奇怪,无心师太死去一个多时辰,嘴唇本该干裂,可师太的嘴唇却似比我们这些活人的嘴唇还要湿润,不止是嘴唇,面色也显得湿润异常,可无心师太的脚部却显得与寻常尸体一般干燥。”
“哦,我记起来了,你当时让我褪下师太的鞋袜,我还觉得奇怪,原来是为了这般。”殷素霓顿悟道。
千秋雪歉然道:“那日事出突然,我一时无法向你解释清楚,好妹子,对不住啦。”千秋雪一向性情内敛,喜怒哀乐少有形于脸色之上,此刻一句好妹子叫得诚恳之至,殷素霓虽天真爽朗,毕竟少女情怀,面上一红,嘴角一丝笑意如若秋水时起时伏,一双大眼顾盼中清波流眄,千秋雪一时间竟看痴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一时间面红耳赤,回避不去看殷素霓的眼神,回头冲众人声道:“不知场内可有精于打穴的前辈?”
祖如海道:“我的郭景文师弟将天一剑法融入判官笔之中,自成一派,打穴手法天下一绝。”说完天一剑盟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举止闲雅潇洒,腰间别着一支毛笔,书生之气盎然,他冲千秋雪和蔼一笑:“在下略通打穴,不知千少侠有何吩咐?”
千秋雪回礼,寒暄两句正色道:“一个人气血不足,精神忧郁,易怒,前辈可知为何?”郭景文酣然一笑,抚掌道:“定是他灵台穴行气不畅,滞涩淤积瘴气所致。”千秋雪点了点头:“前辈高见,那一个人上半身潮湿阴寒,下半身却干枯燥热,这又是为何?”郭景文一愣,千秋雪所问正是无心师太的情状,他思忖半晌,开口问道:“此事干系甚大,某不才不敢乱下定断。”千秋雪紧接道:“而且此人口中渗水,眼角湿润。”郭景文眉头紧蹙,沉吟不语。千秋雪缓缓道:“那再加上此人佛法精深,一身纯阳内力深不可测呢?”
郭景文面色一凛,意味深长地看了千秋雪一眼,右手忽抄起腰间那支笔,又如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怀中掏出了纸,墨,砚,他本面色严峻,此刻一见这文房四宝登时变得欢喜之至,自一旁取了一壶酒洒在砚上,那砚台上本就有干墨,经酒一湿润,墨汁滴滴可见。只见他凌空甩出一张宣纸,长袖挥舞,一支笔便如蛟龙入海,穿梭纸上,不一时黑纸白字,状若游龙,端的是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众人初时见他随手携带文房四宝,均觉此人憨然可爱,但一见他写字都默然不语,方知此人书法境界已至高不可攀之境地。郭景文在写了字的宣纸旁提笔而立,只见那张纸上只有两个字:
幽门
字写得清丽脱俗,采众家之长,自成一体,但字的内容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郭景文缓缓道:“少侠所形容的那人是此幽门打穴被点,不,不止是点,而是被封住了。”各门各派虽都有各自的一套点穴手法,但真正以此为专的却不多见,对各穴位的研究则更是仅局限与悬壶堂一类的行医门派了,是以场内虽高手众多,真正知道幽门穴被点会如何的却几乎没有。
戚明刀心直口快,怪声怪气道:“凶手既然杀了无心师太又何以要点她的穴道,若是先点了她的穴道又何必用毒针杀她?千少侠,你可得小心谨慎,你怀疑我我无话可说,可似你这般毫无道理地胡搅蛮缠,我戚某人可看不过!”
千秋雪忽灿然一笑,开口道:“亏得戚明刀前辈提醒,凶手既然杀了无心师太自然不必点她的穴道,是以在下会说无心师太留有遗言,我之所以确定是因为无心师太的穴道不是被别人,而是被她自己封死的。师太遭人偷袭,死前自封幽门穴其实是为了告诉我们凶手究竟是谁。”自封穴道在江湖上本是用来躲避对手打穴的招式,此刻竟被用来留遗言,确是令人且惊且叹。
“是谁?”祖如海深吸一口气,一手缓缓按在腰间剑柄上,只待场内一有变动便即出手。
“幽姑!”千秋雪将两个字咬得极重,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幽姑被面纱遮住的面部,似乎要将对方看穿。
幽姑听了忽纵声狂笑:“可笑!仅凭幽门穴被封便说凶手是我,千少侠的破案本事当真令人叹服,佩服!”众人心下亦是一团疑窦未解,确如幽姑所说仅凭幽门一词中的“幽”字便认定凶手是幽姑有些牵强,不过若非如此此事却又太过巧合,令人不得不疑。
千秋雪叹了一声:“事到如今你再怎么辩驳亦无济于补了,殷师妹,我让你取的东西拿到了吧。”殷素霓适才忽匆匆离去,众人并未当回事,只见她手一手放在身后,似是握着什么东西,面色惨淡,一双眼怔怔地看着幽姑,眼圈通红,一开口嗓子竟哑了:“幽,幽姑,这……这些都是真的吗,你,是你杀了莲如师姐和无心师太?”说完将身后那只手轻轻摊开,只见一只翠绿色的荷包静静地躺在她的纤纤手指间,顿时一阵香气在厅内弥散开来,令人一阵眩然。
众人一闻得香气纷纷举起手臂阻挡,生怕这香气中有毒,这几日诸般异事发生,饶是场内俱是些平素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讨饶一声的江湖好汉亦自竟有些草木皆兵。
幽姑一见那香囊,瞳孔骤然一缩,喝道:“谁让你动那只香囊的,谁让你动的?”说道最后语气骤然变得凶狠犀利,殷素霓与幽姑关系一向很好,见她忽然变得这般凶狠,登时吓得呆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千秋雪担心幽姑突起发难,率先一步冲上前去,自殷素霓手中取过香囊,并轻巧地将她推在一边,他举起香囊放在鼻尖上微微一嗅:“昆仑山凤尾兰,本是世上最好的香。那夜你佯装被人追杀,欲要一击杀我,却没想到我竟会功夫,于是你之好自导自演一出苦肉计,你知道我悬壶堂弟子对于气味十分敏感,害怕我记住了你身上的那股香味,于是便时常更换香囊,可后来你又发现一件事不对,那便是你峨眉派的莲如师妹,莲如精于化妆打扮,她注意到了你的异样,所以你在到来灭剑阁之前便将她杀了,你怕她坏了你的事。而这包昆仑山凤尾兰便是莲如师妹的,你从她那儿拿来却一直不用,是在等今天吧,幽姑,哦不,应该称你为江阁主!”
“江怒!”祖如海又惊又疑,愕然道:“千少侠,你说什么?她是江怒?”众人表情与祖如海无异,俱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幽姑怎么就忽然成了灭剑阁阁主江怒。
千秋雪缓缓摇头:“不是小的,是老的那个,江又南!”
“什么?”一直在场边冷眼旁观的空仇听得江又南三个字蓦地一震,喃喃道:“爹爹?”莫知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怔怔地盯着幽姑,似乎要从对方的身上看出一丝一毫江又南的影子来,一双眼中说不出是惊讶还是震惊,似乎还带着一丝丝的紧张与激动。殷素霓瞪大眼睛看着千秋雪,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提醒道:“千大哥,可是江又南已经死了十几年来啊。”
千秋雪淡淡一笑,摇头笑道:“他欲要让我们忘了这世上还有他,自然只有让自己‘死’。”
幽姑面色一动,冷笑三声道:“千少侠真是奇思妙想,先是以一根针和香包断定我是凶手,此刻又说我是死去多年的江又南,旁人想不出来的你千秋雪竟能说得头头是道,那香囊是我陪莲如去买,因为我自己有一只一摸一样的,是以推荐她买,千少侠却凭这一点说我杀了莲如,嘿嘿,我算是见识了千少侠的侦探能力,佩服,佩服。”她言语中充满嘲讽意味,千秋雪面色微微一动,拱手道:“这么说,倒是我唐突了,我在这儿向前辈赔不是了,晚辈求功心切,多有得罪。”
幽姑没想到千秋雪态度会转变如此迅速,倒是有些不适应,千秋雪既然认错,她身为长辈,也不好再行追究,只得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千秋雪又道:“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敢问幽姑前辈,你的那只香囊是从何而来。”
幽姑一愣,千秋雪道:“只是前辈的香囊与莲如师妹的一样,如此凑巧之事……”幽姑已然明白,千秋雪对他仍有怀疑,冷冷道:“这是我的一位故人所送。”殷素霓初时见千秋雪怀疑幽姑,且说得符合道理,几乎就要相信他,幽姑与她关系一直不错,她自然不愿意幽姑便是凶手,此刻见事情又有转机,不由心情好转,乐道:“一定是幽姑以前的情人送的,一定是,哈哈哈。”
幽姑听得情人二字,抬头看向远处,眼眸中闪过一阵奇异的光芒,虽看不出她面纱下的表情,却也能猜出几分,幽姑不说话,自然便是默认了。场内气氛经殷素霓这般说闹,顿时缓和许多,充满了旖旎的春意,千秋雪忽然哈哈大笑。幽姑蹙眉道:“你笑什么。”
千秋雪转向她,意味深长道:“我笑你扮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却不懂女人的心思。”
幽姑不动声色道:“千少侠的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千秋雪淡淡道:“你可知送女人香囊是极其不礼貌之事,真正爱你的人不会送你香囊,因为香囊是为了掩饰自身的不美好,而真正爱你的他又如何会在意这些?我初时不懂,后来却才明白。”说完千秋雪低头看了一眼殷素霓,那日在后山他曾提出要送殷素霓一些香料,谁知殷素霓竟十分恼怒,正是这个原因了。殷素霓见千秋雪目光有异,忽得想起那日之事,顿时面上一红,瞪了千秋雪一眼。
幽姑一愣,显然没想到千秋雪会说出这番话,她正要开口,千秋雪又道:“你定要说天下女人无数,想法又怎能一般,自然,我千秋雪又怎懂得天下女人的心思。江又南,你是个聪明人,只可惜选错了同伙,戚前辈早将这一切真相告诉了我,我千秋雪只是做个传话人罢了。”
戚明刀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戚明刀何时告诉过你江阁主的事情?”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呸呸呸三声,粗声粗气道:“晦气,晦气,你把我都弄糊涂了,我告诉你,江又南老阁主早死啦,你自己去他墓上一观便知。”千秋雪摇头笑道:“江又南死后被葬在四川眉州老家,此地距眉州千里,纵驰千里马也要数十日方能查清,戚前辈,何须去江又南墓上,他本人便好端端站在这,你却要去墓地寻他,这不是咒他死吗,依我看,直接去他府上寻他可能来得快些。”说完千秋雪不顾众人惊愕的眼神,趴在地上在地板上左敲一下右敲一下,一只耳朵紧紧贴住地板,一脸专注,敲完一处便即走向另一处,如法炮制。
戚明刀面色一变:“你要做什么?祖师灵堂怎容得你放肆,拿下了!”
千秋雪趴在地上,面色忽露出笑容,起身一脚跺在地面上,只听轰隆一声,那块石板竟被千秋雪踩碎,那石头下黑洞洞的,竟别有洞天,戚明刀怒道:“千秋雪,我敬你是客,你可莫要得寸进尺,那是我灭剑阁存放武功秘籍之所,除门主之外无人可以进入,你是从何得知的?”千秋雪道:“这么说若是江怒江阁主在,他就可以进去了?”戚明刀哼了一声:“江阁主秉承江老阁主遗志,从未进入过。”千秋雪哈哈大笑,随手取了一只蜡烛丢入洞中,蜡烛落下后竟稳稳当当立在了里面,烛火丝毫不见衰弱,戚明刀面如死灰。千秋雪朝幽姑看了一眼道:“我早说过,你这个同伙甚是不可靠,戚明刀,你每日从厨房偷出饭菜从这石板送给江又南难道真的就没人知道吗?”
戚明刀一愣,面色忽闪过一阵煞气,但随即隐没不见,千秋雪淡淡道:“你不用费心去找小桃了,她一个婢女如何了解主子的用心险恶?我已经让她去我悬壶堂打杂了。”洞内烛火不知烧到了什么物事,里面忽然起了火,接着火光里面的一切清晰可见——一张床,一只凳子,一张桌子,确是一个住人之所,而非藏经阁一类。千秋雪眯着眼道:“江阁主,你可比戚明刀小心谨慎多了,不过从一开始我便盯上了你,你可知为什么?”
千秋雪见幽姑并不答话,摇头道:“那日戚明刀前辈设宴为我们接风,也就是董大侠发疯的日子,你在宴席间说了一句话让晚辈印象深刻。”幽姑看了他一眼:“愿闻其详。”千秋雪一字一顿道:“殷师妹让你吃菜,你却说‘又是青笋炒平菇’,便这一句话就已将你的身份暴露无遗!”殷素霓听千秋雪此语,闭目回想那日情景,果然如他所言,不由退后几步,怔怔地看着幽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