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以方的灵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他可能是死了。
但是又因为没有身体,他好像死了都没法入轮回。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连地府的影子都没看见。
但毫无疑问,灵魂堕入虚空的他彻底的与阳世无缘了。
他死了。
被他甘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人害死了。
那之后一直过了很久,他仍旧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明明曾经那样爱他的人会这样算计他。
他更不敢相信,所谓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算计。
是哪一步开始错了的呢?
他为什么会入那个人那么的圈套里?
明明一开始他才是优势,随时可以将那人的性命控制在股掌之间。
但后来,一切都渐渐超出了他的控制,反而是他渐渐变得身不由己了。
他想,这就是云清衡的能力,那个人虽然道术不行,做掌门也不行,但唯独,会操控人心。
而他这个蠢材,真就像车迟说的那样,一步步的踏进了那个穷途末路之人的陷阱里,一直到最后都是心甘情愿的献出自己的生命。
在此刻,有些曾经想不通的事现在终于渐渐想通了。
云清衡的疯傻可能一开始就是装的,什么舅舅啊,都是为了引他入瓮的策略。
而车迟跟云清衡则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所以车迟的每次出现的时候都能调和或者刻意激化他跟云清衡之间的矛盾,继而让颜以方更深的踏入云清衡的感情陷阱里。先前攻打三元那会,是因为车迟的竭力反对,颜以方才不会疑神疑鬼的,才会就那样相信了云清衡,车迟的反对,其实是一种激将。
他们俩一开始就盯上了颜以方这具二阶魔种的身体,然后开始合起伙来演戏欺骗他。
因为他们知道颜是个硬骨头,越是逼他他反而越是反抗,搞不好他宁愿将身体都给毁了,一了百了,所以只能用软刀子来逼他自愿献身。
打从一开始,云清衡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故意吊颜以方,磨他的性子,让他自愿牺牲的算计。
尽管他总是口口声声说着舍不得颜以方为他牺牲,但其实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引诱颜以方做那个最后的选择。
真要舍不得颜以方为他牺牲,他完全可以打从一开始就不要告诉小石,走得远远的,乃至孤身去死,至少也不应该将他所有的痛苦都暴露在颜以方面前,又不斩断颜以方所有可能牺牲的去路。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陷阱。
承诺是假的,亲吻是有目的的,任何亲密的接触都是他用来困锁颜以方心脏的荆棘。
怎么会有他这么愚蠢的人呢?
怎么会有云清衡这么狠心的人呢?
这么久了,他养条狗都该养出感情来了吧?
世上怎么会有云清衡这样喂不饱的白眼狼呢?
他这一生,其实受过很多的欺骗和伤害,但是就像车迟说的那样,怎么也学不乖,其实不是,他只是在这方面比旁人学得慢一些,没办法啊,这东西他不能学得太快了,太快了就容易酿成十岁时的悲剧,他不能再让那样的事重演了。
况且,至今为止,他不都已经熬过来了吗?
但唯独,这次,这次,他熬不过去了。
不只是失去了生命,从前他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命都差点丢了的情况的,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精神上,灵魂上,他都彻底的被击溃了。
他爬不起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无尽的虚空和漫无边际的咒骂与自怨自艾中过了多久,似乎也没有多久,但似乎,又久到他要失去了所有对现实的希望。
他会一直待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他会连个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吗?
他不知道。
就在他要以为,他将永远困在那片黑暗之中之后,他的“眼睛”睁开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于是,他拼命的想要睁开眼去辨认那点亮光的所在,但他的身体好像由不得他,纵使意识再怎么努力,身体还是动得十分僵硬。
待到他的视线渐渐恢复,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是云清衡。
眼前,云清衡在坐在床沿,一脸担忧的望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先前经历的那些背后其实还另有隐情?云清衡其实没有背叛他,他其实还活着——
“舅舅?您认得出我来吗?”是云清衡的声音,他还是唤自己做舅舅。
虽然感觉到有一些违和,但他确信,这就是云清衡,原来他没有背叛自己,原来先前的那回事后头是真的另有隐情。
却在下一秒,他这具身体的回答将他的希冀彻底打碎。
他现在寄居的那具身体略带犹疑的说:“安……安安?”
说话的不是他,是占据这具身体的另一个意识。
而他,他就只能看着,听着,却无法做出任何的举动来驱使这具身体。
他想要试着去控制自己的身体,但都是枉然,他身体的主人已经彻底成了别人,现在他的灵魂更像是一个寄宿在自己身体里的旁观者,只是同别人共用一双眼睛而已。
或许是最后献舍的时候他还有一缕残魂没有被挤走,所以现在的他才能看到云忆看到的东西,但也仅止于看到跟听到而已,任何多余的事他都做不到了。
“太好了,舅舅,你终于活过来了!”说着,云清衡便扑将进了颜以方,不,现在是云忆的怀里。
直到现在,颜以方才终于确信了一件事:打从一开始,云清衡开始不计代价的接近他,就是为了借由他的身体复活他真正的舅舅。
甚至,先前的他一直他忘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车迟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复活银斧王,但银斧王作为魔,信仰的是魔界诸神,在他们的世界里,在战场上死去的灵魂应当会去往天国,而其余人则会下到地狱,而这两样,都跟人间的信仰毫不相干,他们是没有轮回的。
一个灵魂已经前往天国的灵魂,要如何用献舍之法拉回来?
就只有死后灵魂还在地府或者飘荡于世间的人类才能借由此法转生。
他终于明白了,不是云清衡喂不熟,只是,他早就已经被别人给喂熟了,你来迟了,已经没有你的份了,他就只拿你当一个垫脚石了。
只是他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明明他当时唤的是银斧王,最后他们却能让云忆复生?
“这是怎么回事?”云忆伸出手来看着自己崭新的身体,还有些茫然。
云清衡擦擦眼泪,他道:“我以前的一个徒弟,他也是二阶魔种,他自愿献出身体来复活您。”
“能够让这孩子主动献舍应是十分不易,安安,这些年来,为了复活我,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云忆语带心疼的说着。
你难道不应该先问问,他是怎么复活你的吗?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为了复活你对我做了多么恶心的事吗?
云清衡抱住云忆,哭声道:“没什么,只是我曾偶然救过这孩子的性命,所以他才愿意来换您,舅舅,当初是我不懂事害了您,现在,我终于找着机会复活您了,您能原谅我吗舅舅?”
云忆刚刚才复生,似乎还不是很适应颜以方的身体,他动作僵硬的抱住了云清衡:“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现在应该是舅舅要感谢你给了我新的生命。”
“对不起,让舅舅你多等了二十多年。”
“没事,我知道二阶魔种的身体很难找,真是苦了你了。”
那之后,那两人便是一派和乐的互诉衷肠。
颜以方看得胸中愤懑不已。
可真恶心,用我的生命来成全你的辜负,着实让人看了作呕。
“可惜我一直以来都没能救了娘亲,娘亲可能已经投胎转世了,我想,娘亲生前可能已经没有遗憾了吧?”云清衡低下头,掐着手指,似乎很难过,半晌,他嗫嚅着来了一句,“娘亲他不要我了。”
“阿遥不是没有遗憾。”云忆说,“她是没有办法。”
“什么意思?”
云忆摇摇头:“没什么,你别想那些旁的了,你现在能够好好活着,阿遥应该就会很欣慰了。”
说到这里,云清衡就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说:“对了,舅舅,有件大事我得告诉您。”
云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您可能还不知道,在您死去的这二十年间发生了很多事,第一件就是,魔界找到了能帮他们穿过混沌之海的法子。”
云忆讶道:“竟然最近才找到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云清衡疑道。
“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就已经跟……跟一个故人找到了,只是当时一直没有将这法子公之于众,当初我们就猜到,早晚有一天魔界会进犯人间,但没想到,这一耽搁竟然会有三十多年这么久。”
云清衡:“舅舅,您好厉害。”是由衷的赞叹。
“这没什么,所以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是魔界终于要打到人间来了吗?”
云清衡点头:“现在暂时还只来了一只先头小队,已经被我们降服了。但据车迟所说,大批的魔兵已经开始在混沌之海集结,不只是一个国家的力量,整个魔界都将倾巢而出。”
“车迟是谁?”
“这就是我要跟您说的事。”云清衡更加不安的掐着手指,他道,“车迟是魔界车底王的侄子,车底是一个小国,车迟早早就被他大伯赶出了车底国,九死一生来了人间,现在,他想要借助您的力量帮他战胜他大伯夺回车底国的领土。”
“那我要是不帮呢?”
“舅舅,当初复活您的时候,车迟也是出了不少力的,他当时提出来的要求就是帮他夺回领土,而且……”云清衡似乎有些难堪,他有些不安的,“而且,我们太虚仙门几个月前刚刚被魔族先头部队灭了,现在已经不剩反抗车迟的力量了,根本没办法不帮他。”
云忆不出声了。
颜以方想,他要是云忆,一复活就发现自己先前攒下来的基业全被后代败光了,甚至还给他整出了点儿负债,这么大个烂摊子要他接手,八成得气得胸闷。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云忆的神色不妙,云清衡连忙低下头忏悔道:“对不起舅舅,都怪我没本事,将你留给我的家业都给败光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听得出来回答得很勉强了。
见云忆的反应还没有太过难以接受,云清衡连忙趁热打铁道:“舅舅,眼下的情况帮车迟对我们来说有利无害啊,马上魔界进犯人间,人间必然会生灵涂炭,肯定是住不得了,等车迟夺回车底国,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跟他一道去魔界了。”
原来你早就做好了去魔界的打算,枉我当初还因为怕你不肯背井离乡,头疼了那么久,为了做了那么多的准备。
云清衡说完,云忆却还是不说话。
沉默是一个十分折磨人的法子,在沉默的时间里,旁人可能会设想无数种坏的可能性。
眼看着面前的云清衡越着急了,云忆终于开口了,他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放弃人间?”
云清衡不安的点点头:“这是大势所趋,舅舅你该知道,人类不可能打得过魔界大军的。”
又是半晌的沉默。
云清衡又有些急了。
但半晌后,云忆道:“好。”
云清衡终于是笑了。
颜以方很好奇,车迟跟云清衡如何就能确定,这个云忆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帮上他们?
“对了,安安,能不能给我讲讲现在的局势?”
于是,云清衡便开始滔滔不绝的同他倾诉起来。
他们两个现在虽说名义上是车迟的座上宾,车迟也给了他们足够的自由,但实际上他们跟个囚犯没什么区别,现在的他们没有足够自保的力量,唯一能够护得他们安全的可能只有颜以方先前留下来的一小队心腹,那是颜以方当初下令让他们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保护云清衡的,尽管现在颜以方被算计了,但是以小石这个轴脑袋为首的魔兵们似乎还是没有搞明白该不该保护云清衡这个幕后黑手,他们既不想违抗颜以方的命令,又不想便宜了云清衡,于是,现在都只是十分尴尬的,保护云清衡的性命,却不完全听命于云清衡,不会帮他做任何事。
可以说,以眼下的处境来讲,这两人确实没得选。
待到将这些东西说完,云忆终于揉了揉太阳穴:“我大致明白了,确实是很难办。”
云清衡有些尴尬:“对不起,舅舅,都怪我没本事,将仙门败成了这副样子,才让你一回来就身陷囹圄。”
云忆笑笑:“说什么傻话呢?我要不回来,你该怎么办?”他揉揉满面愧疚的云清衡的脑袋,安抚道,“任何一样东西都会有他的顶峰期和衰退期,就算是我还活着,也无法阻止太虚渐渐走向衰退,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将太虚交给你的时候正巧是它的顶峰期罢了。”
云清衡的脸色这才好了些。
云忆又道:“再说,现在这样正好,我正好可以再度起势,东山再起。”
云清衡笑了:“我相信舅舅能够办到。”
“对了,安安,聊了这么久了,舅舅肚子好像有些饿了。”云忆有些为难的,“这具身体好像很容易饿。”
云清衡立马喜笑颜开的转身:“我这就去吩咐厨房。”
却在转身后,一掌痛击在了云清衡脑后。
云清衡颓然的晕倒在了云忆怀里。
颜以方看着眼前这一切,怔楞不已。
这是什么意思?云忆为什么要伤害云清衡?难道说,占据他这具身体的,既不是车迟所说的银斧王,也不是云清衡以为的云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