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那天,大夫向颜以方下了最后的通牒,可能,就是那几天的事了。
那时候,云清衡已经连呼吸都十分微弱了,若不是颜以方日日夜夜为他渡气,也许他下一口气就会喘不上来,而后,彻底离开这个人世。
那天,太虚又下起了雪。白雪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同一种颜色,就好像万物本身就没有任何区别一样。
马上就要开春了,搞不好,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我以前就好想同你一道来看雪。”颜以方说,“七年前,秋天来的时候,一直想等你来同我一道去看红枫,冬天来的时候,一直想同你一道去看雪,一直等一直等,想不到,那个愿望到今天才实现。”
按理来说,像云清衡这样的病人是吃不得一点冷风的,但毕竟是最后的日子了,颜以方想要试着任性一点,他最后帮云清衡渡了一次气,而后,不顾大夫的反对,将他带出了那毫无生气,满是逼人药味的屋子。
甫一接触到外头的冷空气,云清衡就开始咳个不停,咳得眼眶里都是氤氲的水汽,整张脸都憋得通红,好半天才终于缓过神来。
“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都这时候了还非要拉你出来遭罪?”颜以方推着轮椅,有些惴惴不安的试探着问云清衡。
云清衡摇了摇头,他说:“怎么会?你愿意主动对我提要求,我——咳咳——我很高兴。”
“十年前没见你对我这么贴心过。”颜以方有些不满的嘟囔出了自己从前的意难平。
这也是颜以方非要拉着云清衡在这大雪天里出来的原因。
颜以方其实没有跟云清衡一起度过一个冬天,七年前,自己来到这人身边的那个冬天,云清衡就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他是孤零零一个人,满含着对这人的期待过完那个寒冬,那个新年的,然后,在春天来临时,久违的见到了自己期待了一个冬天的云清衡,然后,就被喂毒药了……
往事他是不太想再提,但终究还是意难平,有些事,压在心口,就会一直存在,一直刺得你日夜难眠。
云清衡听到颜以方的不满,嗔道:“那我以前还年轻,不懂别人的真心有多可贵嘛。”说着,云清衡伸出手去抓颜以方的手,他抓住颜以方温热的手放到脸颊边,蹭了蹭,闭起眼睛,一副满足的样子,道:“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不可辜负的至美之物。”
“那你当初,拿我当什么?”颜以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当云清衡明显的能够感受到,那双温热的大手此刻忽的变得僵硬冰冷,像极了他的主人此刻的情绪,他抬起头,看到了满眼幽深的颜以方,颜以方盯着他,继续问道,“十年前,你在捡回我后过了小半年,便一天天的对我越来越冷淡,而后便再也没有去看过我,直至最后喂了我那碗毒药,我想知道,那时候,我在你心中,算是什么?”
这才是他将云清衡带出来的真正原因。
这些日子来的相处,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长到足以让颜以方的心彻底沦陷,短到从前的某些意难平还是无法彻底忘怀,那始终还是横亘在他心口的一根刺,每念及此,都觉得自己是一只一头栽进了陷阱的傻子,很难释怀。
云清衡脸色一变,嘴唇微微颤抖,而后,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他说:“那时候,我只当你是我舅舅的替代品,因为我的一时愚昧害死了他,我一直都很愧疚,所以,当初看到你的时候,我当你是老天专门派下来让我弥补他的,所以,我才会捡你回来。”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颜以方越发难看的脸色,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话不知道该不该对颜以方说,但他终究还是说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替代品永远都无法取代正品,我舅舅他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无论我表现的多么愧疚,做出多少的弥补,都无法补偿一个死去之人了,所以,没过多久,我就……腻了。”
果然,只是腻了而已。
果然,你就只是一个他兴起之下的玩具而已。
云清衡咽了口口水,抬起头,怯生生的看颜以方,满目愧疚道:“所以,我后来才不再去见你了,而你后来被人发现了身份,逼你去死,那时候,我只是拿你当我的所有物,我的所有物绝不允许你被别人夺去,所以我才想着,与其让你被别人杀死,还不如让我……亲手了结了你这个本不应活着的仿品。”
颜以方深吸一口气,好似那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我明白了。”
看到颜以方的神色有异,云清衡连忙补充道:“以方,你听我解释……那时候是我年轻不懂事,你从来就不该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特别好——”
颜以方忽的俯下身去,将云清衡深深的搂进了怀里,不让他再开口,他说:“我说,我明白了。”
我都明白了,这肯定就是你的真心话,也是你当初的内心想法。
知道这些,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凡人在受了冤屈的时候,苦苦执着,也只是为了求一个说法,而至于要到那个说法之后所能得到的回报,他们也许在意,但远远都没有那个说法更让他们在意。
他已经得到了他要的那个说法,明白了七年前的自己到底是死在了哪里,现在,别的什么事,对他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那时候的你确实没有入过他的眼,可是,现在,再去执着那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都过去了,只有眼下,眼下的这个人,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他,才是最重要的。
颜以方好紧的于雪中搂住这个人,似要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
要……分开了啊……
.
那是这个冬天,落在颜以方的至理身上的最后一片雪花。
云清衡于那个寒冷的冬日里,终究还是没能熬到颜以方一直都很期待的新年,他的身体开始急遽恶化,终于,眼睛都无法睁开了。
颜以方试着最后为他渡气,但终究还是无济于事。
他又找来了许多魔兵同他一道为云清衡吊命,但,始终是无法冲脱诅咒的束缚。
终于,他向心腹手下们交代了许多的事宜后,选择了独自与云清衡走那最后一程。
那天,颜以方尝试着喂云清衡喝那最后一碗药,那是大夫从哪里哪里来到的神药,传的神乎其神的,说什么还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力,但是这人却已经连喝下这药的本事都没了。
颜以方自己含住了那药,俯下身嘴对嘴的给云清衡喂下去。
也许,就只是想要吻他而已。
谁都知道,这人已经没救了,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是给能治之人的,他已经,彻底没救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孱弱,寂静无声的雪夜里,若不仔细听,甚至连这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颜以方攥住他的手,想要更紧的抓住他,又怕像抓住流沙一样,抓得越紧,反而会让这人的生命流逝得更快,但抓得松了,又没有握紧他的实感,于是,他只能那般挣扎的把握着一个也许合适又不合适的力度。
他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颜以方的脸,眼里倒映出颜以方的脸,好似最后时刻,一点也舍不得从颜以方脸上挪开。
颜以方也向他回以深深的注视,明明是生离死别的痛苦时刻,却不知为何,颜以方的嘴角竟然露出了温柔又恬静的笑,他望着他,就像是望着美丽森林深处的仙子一般,一时被迷住了眼。
不需要有过多的痛苦表现,也不需要有什么言语,此刻,目光便足以交流一切,两人就那样,良久良久不言语的注视着彼此。
直到云清衡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重到几乎要完全合上。
一直到这时,云清衡才似乎有些慌了,他艰难地动了动他干枯的嘴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颜以方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想要听听他在说些什么,但,就算是那么近的距离,也只能听到几句喑哑不成文的单音节,听不出任何的所以然出来。
颜以方奋力去辨认,最后听到的,也只有几个不连贯的字节。
“你……”
“幸……”
他一边听着,一边暗自思忖着这人接下来可能会吐出来的字节会是什么,一边又试着将前头不成文的字节给连贯起来。
然,他终于也没能听完全这人最后想说的话。
云清衡终于没有力气再开口了。
冬夜里,雪花无声的飘落,唯独能够听到的,就只有屋外那呼啸的风声。
外头是足以让居无定所的流浪之人胆寒的寒风,而屋内,是终于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离魂,同样受着堪比寒夜的彻骨之寒。
“至理?”颜以方好似有些不确定似的,唤了唤床上这人的名字。
没有回应。
“至理?”他又唤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他终于放弃,开始哽咽起来。他的喉咙动了动,嘴唇从微微颤抖,到后来的着实无法忍耐,再到终于不再忍耐。
他趴到了这人身上,开始疯也似的吻他,好似怎么也吻不够似的。
一边吻着,一边落下泪来。
终于,能够当着这人的面,放声哭上那么一回了。
寂静的夜啊,是永不散去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