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以方将他找出来的那枚金玉放到云清衡面前,出乎意料,他的眼神里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但颜以方开口的兴趣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依然兴致勃勃的道:“至理,这东西真是你舅舅给你的吗?”
“怎么了?”他说话时神情怏怏的,似乎还没从昨夜的鏖战中回过神来。
颜以方重重地亲了他一下,然后问:“你说这东西是你舅舅留给你的,对不对?”
“嗯,他说这是我父亲的东西。”
颜以方的眼睛登时亮了:“那就对了,你以前说过,你不知道你父亲是谁,对不对?”
云清衡满脸狐疑的点了点头。
颜以方咧开嘴,笑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父亲具体是谁,但我好像有了些眉目。”
云清衡一愣,还未开口,颜以方就抢答道:“我昨天同你一道使用魔共振的时候,发现你体内不只有一种魔血,我怀疑你爹也是魔族,还有这个金玉,你看这上头的图案,虽然有点抽象,但你看像不像一只狮子?”
颜以方在热火朝天的分析,说到重要处的时候,云清衡也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感兴趣的意思,但他仍旧是滔滔不绝,他说:“你父亲搞不好是魔界金狮族的魔,这个种族在二三十年前就灭绝了,但也曾有过一阵的辉煌,我跟你说,他们以前出过一个王,差点儿就统一了整个魔界,魔族种群繁多,各个都很强,能够做到那样的程度是真的很厉害。”
他觉得很开心,开心的缘由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大秘密,更因为,如果这人的父亲真是魔的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好像自己同他之间的距离更接近了一些。
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终于说完了那句定论,却并没能等来他意料之中云清衡的反应。
只见云清衡的神情仍旧是怏怏的,难道说是昨儿真的把他累懵了?他有些慌了,他保证以后绝对不——这个可能很难保证。
“怎么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啊?”颜以方试探着问。
云清衡的眼神无悲无喜,他接过那金玉,缓缓道:“我其实,并不怎么想了解关于我父亲的事。”
“为什么?”
云清衡拿过那枚金玉,在手心摩挲着:“母亲跟你从未在我面前提过父亲。小时候我一问起来关于父亲的事,他们就会岔开话题,所以我觉得,我父亲应该不是什么好人,这样的人我并不怎么想要去了解。”
“啊?这样啊……”颜以方尴尬的摸了摸脸。他懂云清衡的意思,他怕他不是他母亲自愿生下的孩子,就像颜以方一样。
原来他白兴奋一通了。
云清衡又道:“其实,我对血脉这东西不怎么看重,在我看来,重要的就只有感情,所以我才只喜欢娘亲跟舅舅。”
云清衡望着手中的金玉有些出神:“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娘亲会跟舅舅之间那样不和,明明舅舅帮了我们那样多,对我们那样好。”
“哦?”这还是颜以方第一次听云清衡忆及过往,登时就被勾起了兴趣。
提到过去,云清衡的神色也变得郁结起来:“娘亲生我养我,尽管她后来变得疯疯癫癫的,也利用我做了一些错事,可我还是最喜欢她了,所以我才会受蒙蔽对舅舅做了那样的错事,我……”说着说着,那人就说不下去了。
“没事了。”颜以方抱住云清衡,“都过去了,活下来的人要背负着那些过去,但也要向前看,是你娘骗你做错了事,你没做错什么。”
“不准你说我娘!”云清衡突然就推开颜以方。
“哎?”颜以方有点懵。
云清衡耸了耸鼻子:“我娘会说那样的话肯定是有原因的,她在生我不久后精神就开始出问题了,是我自己傻,不会甄辨消息,才会白白害了舅舅性命。”
颜以方连忙举起手:“好,好我说错了,你娘很好,很好。”
云清衡这才安静下来,他望着手心的金玉,道:“我最喜欢娘亲了。”
不知为何,此刻的这人真的幼稚的跟个孩子似的,看来他娘那疯病还有点遗传。
心头一软,颜以方就想要伸出手去摸摸这人的头,却见这人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泛着晶莹的光:“第二喜欢你。”
颜以方一怔,没想到这人会突然划分出这样一个界限,他顿了顿,随后道:“我也最喜欢我娘了。”那我也要只第二喜欢你。
听他这么一说,云清衡就被勾起了好奇心:“你好像从没说过你娘。”
颜以方顿了一下,然后想起了那些不堪的过往,一时间并不怎么想要开口。
云清衡等了一会,看见颜以方为难的样子,又立马道:“你要是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他怕给你压力。
忽而,不只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子勇气,他抱住了云清衡,内心有源源不断的情绪缓缓流淌而出,他说:“不,我想告诉你。”
“嗯。”
“听我娘说,她是在河边捡到我的,她说我当时脸被风吹得跟杉树皮似的,又干又红。”
“难怪你脸现在都总是红红的。”怀里传来云清衡的轻笑声,颜以方正想反驳这跟那没关系,又听云清衡道,“人间很多这种事,养不起孩子偏还要生,你受苦了。”
颜以方连忙道:“那倒也不是,听我娘说,当时包着我的被褥手感不差,一看就知道我身世并不算差,当时我怀里还放了半块玉呢,我娘说她当时就是看中了这半块玉才把我捡回来的。”
“既然不是养不起,为什么会把你丢了呢?管生不管养,你娘也未免太残忍了些。”云清衡忿忿道。
“不,这不怪我娘,我大概知道她是为什么会丢了我的,现在想想,她能够将我生下来,给我一次生命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你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丢了你?你见过她呀?”
颜以方点了点云清衡的鼻子:“那倒没有,只是刚刚同你试过的魔共振,我在旁的魔身上也试过,所以理出来了一些名堂。”
云清衡的脸色刷的变了。
颜以方连忙手足无措的解释道:“我,我没用在那方面,我就是单纯的寻亲。”
“哦——”拉长的尾调,满是不置信。
颜以方急急的摆着手:“我真没干别的,跟你是第一次干这个。”
“哦~”还是很不相信他的语调啊。
颜以方彻底无话可说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就算他确实没将共振用在同旁的人一道做那事上,可他也确实也没少跟旁人做过那事,这是他天然的弱势,怎么解释都是理亏。
却听云清衡忽的笑了,他说:“逗你的,你继续说。”
颜以方扰了扰泛红的脸,继续道:“我用魔共振找着了和我流着同样血的族人,大概猜出来了我爹应该是谁。”
“谁?”
颜以方本欲脱口而出那个种族的名字,最后却只是唾了一声,道:“你对魔界不是很熟悉,跟你说了你可能也不是很理解,那是一个十分低劣的种族,脑子里只有□□这一件事,所以我猜,我亲娘应该是被迫生下的我。”
感觉到颜以方的身体有些瑟缩,云清衡也更紧的抓住了颜以方的手:“那你有没有想过再去找你亲娘?”
颜以方楞了一下,坦白说,不是没有想过的,只是:“算了,我都这么大了,又不像小时候一样没娘不行,再去找她,怕她因我而想起曾经的屈辱,反而对她不好。”
说着,颜以方就低下了头。
见颜以方兴致不高,云清衡立马转移话题:“……那不聊她了,聊聊你以后,嗯?你养母呢?”
提起那个人,颜以方先是笑:“我娘啊,总是凶巴巴的,在村子里天天被人笑话长得丑脾气差没人要,在我小时候她天天凶我说,‘要不是看在那枚玉佩的份上,我早把你丢了’,但是却硬是一个人将我拉扯到了十岁。”
云清衡也眯起了眼睛,笑着:“看来你小时候是很皮喽?男孩子小孩子都很皮,我小时候还总是把我娘气哭,有一次她差点都要把我扔了。”
“她肯定只是说说而已,哪里真的舍得扔了你。”
云清衡往颜以方怀里蹭了蹭:“反正我当时是吓死了,一个人在森林里哭了很久的。”
颜以方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想不到向来怏怏的云清衡小时候竟然是这样的,他笑呵呵的:“我觉得我小时候还好吧?也没有很皮,我娘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五六岁就开始下地帮忙干杂活了。”
云清衡咂咂嘴:“这么辛苦啊?”
颜以方挠挠头:“还好吧,我打小就挺有力气的,不算多累。”说着,颜以方便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手也不禁攥紧了云清衡的肩膀,他的眼睛里放出寒光,他说:“真正累的时候是在那个男人出现后。”
“谁呀?”
“我娘后来找的丈夫。”
一提起那个人,颜以方的手也攥得更紧了,他说:“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就一定要找丈夫,明明从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甚至是没有我的时候,我养母都一直过得很快活的,独身的她虽说时不时的会被村子里的人说几句闲话,但至少不至于受后来那样的苦。”
“发生了什么?”
“那个男人好吃懒做的,我娘嫁了他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甚至身体都被沉重的负担拖垮了。”
“……唉,那你娘当初为何要嫁呢?”
“也许是因为太过孤单了,也许那个男的是那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不惧怕她样貌的人,我不知道,我只是从她身上悟出一个道理:人一旦有了感情,有了牵绊,就会变得十分愚蠢。”
云清衡突然气道:“我才不蠢!”
颜以方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对你有了感情,但他不觉得自己愚蠢。
感觉心里暖洋洋的,颜以方更紧的搂住了怀中之人,他的声音都不自觉的放柔了,他说:“好,我们都不蠢。”
云清衡又问:“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就落得孤苦伶仃了呢?是那男人又做了什么吗?”
忆及往昔,颜以方忽然整个人都变得十分痛苦了起来,他恍恍惚惚的摇着头:“我记不清了,我只是依稀记得,那天,那男的输了钱,要回来将我卖掉换钱。”
云清衡义愤填膺的:“他怎么能这样呢?”
颜以方红着眼:“我娘当时想要阻止他,但那个被钱迷了眼的狗逼对我娘动手了。”
“他哪里来的脸?!”
“我娘当时被他推了一下,撞得满脑袋的血,我看到后就——”说着说着,颜以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我当时,我当时太生气了,所以,初次爆种了。”
见他这般不安,云清衡连忙抱住他,一下一下的顺着他的背,他安抚着:“别怕,别怕,没事了,你要不想说就不说了。”
可颜以方仍旧是自顾自的,像是带着一点忏悔意义的:“我娘到底是为了保护我被那男人打死的,还是我在爆种时不慎波及了她,又或者是她替那老狗逼挡了一下才死的,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颜以方的身体在颤抖,他感觉到相当的痛苦,这让他不禁紧紧攥住了云清衡后背的衣物,云清衡慌忙打断他:“好了,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我当时,到底是想要保护我娘,还是单纯的看那男人不爽很久了,想要报复他抢走了我娘,我也记不清了,我就记得我当时太愤怒了,那是我第一次爆种,还不太会控制意识,等我从爆种的冲动中醒来的时候,我娘跟那个男人都——”
云清衡的声调猛地拔高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可颜以方仍旧是:“我在想,我当时,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我故意杀了那个已经被别人抢走,不再属于我的娘亲?
“不是!”云清衡大叫出声,“不是!是你想多了!就是那个男人罪有应得。你只是想要保护你娘失了手而已,你没做任何坏事!”
颜以方的神情还是有些恍惚,身体都止不住的在颤抖。
云清衡捧住颜以方的脸,同他四目相对,“看着我,以方,你听着,不是你害了你娘,是那个男人,全都是那个男人的错,是他抢走了你娘,是他将你们母子逼到了绝路,是他害死了你娘,你只是一个在苦难中侥幸活下来的孩童,没做过任何坏事!你要记着我说的这些话,你要记得!”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似有一种魔力,当他那样正经的看着你的时候,你的心绪都被他眸子里的坚定抚平了。
颜以方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半晌,云清衡抱住了颜以方,说:“你受苦了。”
好似春暖花开,鲤鱼破冰,雪山下的暖流缓缓流过,融化了周围的一众冰雪。
颜以方伸出手去抱住了云清衡,他说:“不苦,这世上无论是人还是魔,乃至畜生草芥,又有谁是能够好好活着的呢?”他顿了顿,喉头一痒,又缓缓道,“我一直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偶尔尝上一些幸福的滋味,来这世上就不算白走一遭。”
感受到怀里的人儿动了动,颜以方那颗心也随之动了动,怀中之人抬头,他望着颜以方,眼眸透亮,他说:“以后这样的幸福还会很多。”
颜以方的呼吸忽的一滞。
而后,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驱使,他松开云清衡,取下自己脖子上的玉佩,放到了云清衡手里。
他说:“这是我后来去当铺抢回来的,算是跟我生母之间的一点凭依,我娘亲也是因为这东西的价值才将我捡回去的。”
云清衡怔愣间,颜以方说:“以后,就由你来替我保管它。”
琥珀色的眼睛眨呀眨的。半晌,那人也将他刚刚一直拿在手心把玩的金玉放到了颜以方手里,他说:“那这个送你,你来替我保管。”
颜以方登时就愣住了。这……这算是互换定情信物吗?
他送这人东西那是他乐意,但他不希望借此来绑架这人,“定情信物”什么的,有,他自然很开心,没有……还是会有些难过的……他拿着那块金玉,手微微颤抖:“这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吧?送给我真的好吗?”其实很怕这人收回去了。
他这么一说,云清衡也沉吟了片刻,就在他犹疑的时间里,颜以方胸腔里咚咚作响,眼睛里露出来的渴望就好像是小孩子巴巴望着糖一样。
他不会真的不给我了吧?
云清衡眼睛一亮,随后,他狡黠一笑,一把自颜以方手中夺走了那金玉,仰头道:“那我再好好想想吧?”
“哎——”金玉被夺走的一瞬,颜以方喉咙里那声懊悔的呐喊就要脱口而出,却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噗——”看到颜以方脸上那浓浓的懊悔和不舍,就跟小孩被人夺走了心爱玩具似的,云清衡忽的笑出来,又将那金玉放回了颜以方手里,他说:“一个我都没见过的人哪有眼前人重要?”
说着,云清衡伸出手去,握住颜以方的手,让他将那枚金玉握紧了,他说:“而且,只要是我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一瞬,颜以方的思绪就有些飘了,他耳根微微有些红,随后,他点了点头:“嗯。”
只要是我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一刻,他默念了一下这人的话,心里跟被浇了蜜一般。
我也是。
当那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颜以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