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过师父会同意我嫁给杨修夷,还在我不想嫁的前提下。
他说靠岸以后去盛都,去开店,去杨府,他完全没有替我考虑过。
这些生活我并非不向往,可是我如何向往得起。
吃完后回房,将杨修夷给我的这张采灵阵反复看了很久,心绪难宁,我多加了层衣裳,出门去找他。
房门大敞着,邓和和楚钦刚从他房里出来,杨修夷安静坐在书案后翻书,一看便心不在焉。
我出声:“书拿反了。”
他回神,眸光聚焦,而后抬头,不悦道:“哪有。”
我走过去:“你魂不守舍。”
他看了我一眼,拿开檀玉镇纸,提笔蘸了蘸墨,淡淡道:“成亲在即,心花怒放,魂不守舍也是应该。”
“……”
我撇嘴,就你这表情,你心花怒放?
我将采灵阵的图纸放下,刚要说话,发现杨修夷身前的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新落下的五个笔墨,七星玄武玉。
我一愣:“聘礼?”
他倏然失笑,又写下玲珑珠像:“聘礼该是我父母长者给你准备,你急什么。”
“你才急了,”我好奇道,“那你写的这是什么?”
“给巫殿里那黑鸟和白狐的。”
我绕过桌案走到他身旁:“你当真要回去?”
“嗯。”
“为什么?”
他头也不抬,随口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不告诉你。”
“你!”我气道,“那假话呢?”
他不假思索:“去玩。”
“……”
我嘀咕:“你说了一段很好的废话。”
我捡起采灵阵推到他跟前:“你这个到底要做什么?”
他笔端微顿。
我说:“是不是跟踏尘岛有关?”
半响,他点头:“略有些关系。”
“跟我呢?”
他抬眉看着我:“也有。”
“你在踏尘岛上就是忙这个吗?”
“嗯。”
“那……”
“初九。”他认真道,“你先回盛都,这件事我处理好了回去告诉你,好不好?”
黑眸清明沉定,没有一丝波澜,似栈外柳梢上的初雪。
我别开视线,顿了顿,没有答好也不好,转身离开:“我回去睡觉。”
迈出门槛前他叫住我:“初九!”
我回头:“干嘛?”
他静静的凝视我,黑眸浮起笑意:“九年前我便想娶你了,知道么?”
中天露蓝光映着他,他坐在书案后,豁大的清风湖光图悬挂在他身后,他像是映进了笔墨山水之中,眉眼俊秀,清脉风雅。
一些被我遗忘的音容渐稀从记忆深处醒来。
一片梅林雪海,风声泠泠,少年背着刚从妖怪手里救出的女孩一步一步走来。
少年抬了抬肩膀,语声干硬,不自然的问着:“田初九,你喜不喜欢我这样背着你?”
女孩趴在他肩上,困倦点头:“喜欢。”
“那以后……”
“可是师父不喜欢,这次谢谢你救我,明天我帮你洗衣裳当报答。”
少年停下脚步:“洗衣裳?就算你的命只值几件衣裳,我出手救人可不值这个价。”
“让我睡,别吵。”
少年冷哼。
我看着杨修夷,唇角一弯,笑道:“我现在知道了。”
两日后,我们在南州云英城靠了岸。
天碧云白,日头正好,海岸热闹拥挤,数千只渔舟泊在港口,手腕大的粗绳系在岩礁和岸上的石桩里,场面盛大如沸。
我们上岸的地方在繁华的鱼市口,满鼻子的海鲜腥气让不少人捂了鼻。
花戏雪最先受不了,问丰叔在哪等我们,直接施展轻功跑了。
师父兴致颇浓,拉着丰叔东逛西逛。
我扶着唐采衣,她缓滞的双目好奇的望着沿途海产。
“那个。”她伸手指着前边,“我想,去看看。”
我扶她过去,几个妇人正敲敲打打,一个抬头笑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这个叫鱼饼面。”
她们将鱼肉剔净鱼骨鱼刺,用面粉裹住,然后用洗衣槌一下一下将鱼肉打成长长的一张饼,抹上特制的香油后放在平锅上烤干,再卷起来切成细条。
浓香飘出,我口水都出来了:“怎么卖?”
“两文钱三张饼。”
我摸出钱袋,唐采衣问那妇人:“还有谁,也在做这个?”
“多了啊。”妇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女人哪个不会做,不过她们捕网缝衣的没时间,我们这才拿出来卖。”
“那,城里呢?”
“城里?”妇人将包好的鱼面递给我,“姑娘,城里可远着呢,我活到现在还没去过呢。”
我扶着唐采衣离开,问道:“是不是在踏尘岛上也见过?”
“是城里。”她捏着那包鱼面,“楼下就是。”
她这模模糊糊的记忆常会说出些不合节拍的话,我已习惯了。
她发着呆,捧着鱼面,忽的脚步一顿,“九头蛇妖。”
我一愣:“什么?”
她没说话,神情呆呆的。
许多渔人挑担推车从我们身旁经过,好奇的望来。
我被提起了心,轻轻推她:“采衣?什么九头蛇妖?”
“一个老人,一个女人。”她终于开口,“老人很生气,要杀我,女人拦住,说有用,他们打起来了。”
“跟九头蛇妖什么关系?”
她手指越攥越紧,额头青筋凸显,我忙道:“先不想了,我们走吧。”
“别。”她反拉住我,“我想起来了,是老人说的,九头蛇妖,可以找到一个人。”
心如百结骤紧,我问:“可以找到谁?”
“可是,蛇心,被偷了。”
“小姐!”玉弓的声音在远处喊道。
我回过头去,几个暗人开道,杨修夷大步走来,责怪道:“一回头就不见了。”
他手里多了个精细编织的小竹篓,我“呀”了一声,伸手接过,好多五彩小贝编织的手链和奇形怪状的大海螺,我抬头道:“给我的吗?”
脑门被他狠敲了下:“以后别乱跑。”
我笑起来,挑了几串最长的贝壳手链出来,一圈一圈缠在唐采衣手腕上,再给我自己缠了条,要去抓杨修夷手腕时被他轻轻拍掉:“别闹。”
唐采衣也笑着道:“初九,别闹。”
我将那串套在脖子上:“走吧走吧。”
走出鱼市是座石屋比肩的小渔村,西村外有十多匹马和四辆马车。
师父正在向花戏雪展示他买来的鱼货,花戏雪以手帕捂鼻,一脸嫌弃的缩在马车上。
我诧异的看向杨修夷:“这些也是你安排的?”
他掀开车帘,一步跨上,回过身来。
我就要握住他的手,师父一把抓走我的手腕:“去那,那辆马车舒服。”
我“哎呀”一声撑在马车上,师父回头望来,我趁机挣开他:“要去你去,快去快去。”
说完拉着杨修夷的手借力跳了上去,师父气恼:“你给我下来,信不信我不泼水了!”
丰叔笑了笑,上前拉着他走了。
我放下车帘,回头看向杨修夷:“不泼什么水?”
他靠着车壁,一腿伸着,一腿曲起,霸占了整个车厢,含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一怒:“这臭老头!”就要下车找他吵架,被杨修夷一把拉了过去。
恰好车夫扬鞭策马,我趔趄在他的胸膛上。
车厢明明很大,我却觉得有些拥簇,空气里满是他身上清冽如雪的杜若清香,比方才的海腥气好闻多了。
我爬起来,伸手卷起窗帘,数十个暗人翻身上马,驱马而来,前后左右将我们围着。
他们穿的皆是寻常渔家的短打布衣,我不由道:“他们刚才隐在人群里吗?”
“嗯。”
我想起丰叔那条大船,回头道:“你在吸引注意?”
窗外长天明澈如水,清雅素净,偶有飞鸟掠过,羽翅清晰,映衬着阳光似条流畅的金线。
他一笑:“你觉得他们会来么?”
像是问我,却满是自信。
远处山坳里有渔歌小调传来,我的手指轻攀着窗口。
如若我真的有那么重要,那必然是会的。
我害怕我这一身浊气,他们又怎会不怕?
谁都在争分夺秒。
我倾出窗外,后边的马车坐着师父,丰叔,花戏雪和邓和。
再后边,唐采衣趴在车窗上,愣愣的望着远处山峦。
我想起她说的九头蛇妖,我凝眸,难道是在找我?
两个时辰后,华灯初上,我们进了南州都城云英。
云英是座大城,满街车马不息,人流如织,各类饰物水粉和煮酒糕点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马车在一个宽敞街口一拐,一座浩大的广场豁然出现。
场上人山人海,华灯明耀,我们的车队沿着广场西街在一家名叫“龙腾阁”的豪华客栈停下。
为我准备的客房很大,布置精心,桌上呈着许多糕点水果,唐芊领着好几个小丫头抱着一堆绫罗绸缎在房里候着。
杨修夷牵着我进去时我就傻了眼,这哪是客房,这都比得上说书先生形容的宫殿了。
“少爷,姑娘。”她们齐齐揖礼。
唐芊笑着迎来:“姑娘,可想死我了。”
看到她我也开心:“你怎么来了。”
“可不止我呢。”她回头笑道,“吴府的五小姐和三小姐都来了,吴夫人可真舍得让她们车马劳顿,一路颠簸。”
吴诗诗和另一个姑娘走来,含笑如嫣,揖了个礼:“杨公子,田姑娘。”
“是夫人。”杨修夷牵着我朝那些糕点走去,看了唐芊一眼,“以后不用喊姑娘了。”
唐芊眸光大亮,忙朝我望来。
我就要说话,嘴巴被杨修夷塞了块茶糕,他淡淡道:“没什么事就退下吧。”
“是。”唐芊和那些丫头再揖礼。
吴府两个小姐有些尴尬,也跟着走了。
杨修夷解开我的头发,手指梳理了番:“明天再玩一天,后天就回盛都吧。”
我咽下嘴里的东西,哼道:“回?回哪?我又不是盛都的人。”
他抹掉我嘴边的糕屑:“嫁鸡随鸡。”
我一笑:“咯咯哒。”
脑门又一痛,我捂住脑袋:“轻点!”
“自找的。”他去软榻上挑着那些衣裳,边道,“明天开始一天四顿,早晚都要喝汤,我回去的时候你至少要给我胖五斤。”
我端起糕盘:“那多简单,我胃口这么大,一顿饭五斤米算得了什么。”
他偏头,一记锐利狠目射来。
我撇嘴,咬了口茶糕,四处走动。
窗扇都闭着,只在最右开了两扇,朗朗清风徐来,扣着丝丝寒意。
屏风后边是浴房,热气袅袅,铺着防滑的软石。
床铺挺大,够我滚来滚去了。
杨修夷挑了半天,终于挑了六套衣裳出来:“这几件柔软,既保暖又轻便,你先穿这件吧。”他指了指一件。
我点点头。
他过来在我额上吻下,很是克制,轻叹:“我先回房了,你师父那老家伙真是烦人。”
我把他推出门外:“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