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台阶斜坡离开,我本应回去了,可着实放心不下,又跟了上去。
他们在江海阁那棵榆树下站了很久,人太多,且我不敢靠的太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之后他们又去了水光阁和云水天潭,快到酉时,他们去青云宫找一青长老。
我坐在殿外台阶下的石柱后等他们,哈欠连连。
心底好奇曹奕婷为什么会来这,不过不打算去弄清楚,我精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
暮色渐合,天空上的青鹤穿云扑翅,青云宫的百名弟子在仙师的带领下排阵练剑,喝声震天,场面气魄十足。
我望着他们,心中忽的有些慨然。
以前在望云山,杨修夷也是在晨起和落日时练剑的,我一直觉得师公不似师尊严厉,也许并不是,只是因为我不是杨修夷,师公对我的期望没有那么高,杨修夷也不是我,他比我要自觉自律自持,根本不用师公监管。
我和杨修夷之间的差距真的太大太大了,好比尘埃与凌于日月的华光,就拿眼前青云宫的弟子们来说,如果没有巫器药材,十个田初九都打不过这里的一名弟子,而这里的一百名弟子加起来却还不够杨修夷练手。
那时我们来这里,杨修夷才不过十六七岁,师公和拂云尊者一时兴起,叫七十名仙师布下天都剑阵。杨修夷一人独闯,仅花了两刻钟便破掉了拂云尊者引以为傲,天下玄术大家称奇的剑阵,帮师公赢回了两坛百年陈酿。
旷世奇才,说的就是杨修夷,师公在收了师尊为徒后再不收徒,杨修夷是师公千挑万选了几百年才看上的人,他足够有这样的天资和魄力。
我曾说我要为配得上他而努力,真的太难了。
杨修夷……
思及他,心中总会浮起难以自控的酸痛与压抑。
我真的不想再去想他念他,可是夙愿入骨,爱他入骨,我办不到,哪怕清楚的知道,这辈子已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见面了。
过去好久,曹奕婷和萧睿他们终于出来,身后多了一男一女,听谈话内容,是一青长老派来保护他们的仙师。
我顿时松了口气,回膳食阁再吃点东西,而后便回去。
因泉桥这身衣裳,我不用再藏头掩尾了,直接抄苍葭宫而过,恰好是上晚课,路上人很多,纷乱嘈杂的人群里,隐约听到一个凶巴巴的声音嚷道:“你,过来!”
我没能意识到是在叫我,直到有人用眼神跟我示意,我才回过头去。
一个很年轻的仙师,大约三十一二,容貌还行,但是长得有些呆板固执,他怒道:“还不过来!”
我不悦的皱眉,走过去:“仙师。”
“你这女弟子,耳朵是听不到吗?”他恼声说道,递来一张浮雕木槿花的精致小笺,“这个送去后山交给邓先生,务必请他前来。”
我接了过来,是张请帖。
“重阳那日在苍葭宫会有个宴会,贺祝我荣升仙师,你若有兴致,亦可前来。”他淡淡道。
看上去严肃端着,眉眼却掩不住一股神气。
拂云宗门七大长老,每个长老一般各收十名徒弟,称之仙师。若有仙师死了或被逐出师门,而长老五日内没有钦点,那该名仙师座下弟子便按辈分大小之序自动替上仙师之位。
但通常仙师出事,长老都会难过,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钦点新仙师或有什么拜师礼,弟子都是自己去点灯阁找人领取仙师的水木小牌。
近些日子死了那么多仙师,也许他师父就是其中的被害者,他竟还开什么宴会……
“听到了没?”他语气不善的问道。
我点点头:“好。”
“你这女子!”他眉头一皱,“这是什么神情,要你为本仙师办事,你不乐意?”
这样的语气令我不喜,尤其口口声声“你这女子”,话里面的轻视不仅仅是针对我,更像是针对女人。
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收起花笺,说道:“没有,仙师不要误会,我很乐意的。”
“哼,”他哼了声,停顿一下,又道,“去到后山后,看看杨尊者在不在,他若是在的话,你看看能不能把他请来。”
“好,”我点头,“我尽量。”
“你尽量?”他挑眉,“我还求着你了?”
“……”
我心想,我也不是欠你的,让人帮你办事,你还这么趾高气扬,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心底腹诽几句,我说道:“没,能帮仙师做事,是我的荣幸。”
“哼。”他斜我一眼,一甩袖,转身走了。
我看都不看花笺一眼,转身寻了一个门人,问他愿不愿意帮我,而后将任务转交给了他。
回朱霞丹房休息,本想再落空凌大合阵,但因放心不下萧睿他们,我将身上所剩不多的花雕和白草拿出来,落下了一个切灵阵。
一夜没有晃动,整座殿室非常平静,我再次梦到了那片山洞。
梦里面的美丽少女自称是我的母亲,她温柔的看着我,要我照顾好自己,不可以再让自己有任何意外,珍惜来之不易的此生。
这是我恢复记忆和意识后,时隔多日再次梦见的她。
我不想醒来,想没出息的一直呆在她的身边,可梦到底是梦。
醒来后,我躺在地上良久,望着四周的丹炉和书柜,极其不愿意回到现实。
缓了良久,我从地上撑起,目光落在大炉鼎的纷繁纹饰上。
之前未曾去细想,如今这个梦境令我害怕。
若是真的,那么娘亲所说的,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会让我慌乱无措。
师公说,灵因天地而结,死后又散于天地,无影无踪。
我问是不是灰飞烟灭,师公说是的,可以这么理解。
也就是说,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没有三魂七魄,仅仅只是个灵……
我曾不止一次赌气的对自己说过,我这样的身体,不如早死早超生,下辈子要当个简简单单的人,重新开始。
可也许……我根本就没有来世。
在原地坐了阵,我起身,想出去散散心。
将泉桥的衣裳套在外面,我在宗门上四处漫步。
在惜春阁附近时,看见躺在那边晒太阳的胡天明,阿福正在给他捏腰捶背,不见萧睿和方笑豪他们。
我停了下来,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也不知萧睿他们今日是否有遇上什么危险。
想了想,我在他们附近藏起来。
胡天明一直在抱怨不如意,说不想折腾了,要阿福给他想一个既可以当拂云宗门的弟子,又能不用管课业到处去玩的办法。
阿福想了一连串,没想出一个能让他满意的。
我很有耐心的在他们远处坐着,听了半日,终于听到他们提起萧睿,说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已经陪曹奕婷去了水阁那么久。
我悄然离开,去往水阁,路上经过膳食阁,我拿了几个红糖馒头,边吃边去找萧睿。
东风清和,阳光酥暖,现在是课业时间,云水天潭边的弟子不多,水潭中央的水阁,左边一大片都化为了焦黑废墟,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萧睿蹲在废墟前无聊的往水里丢石头,曹奕婷摆弄着一条长绳和几个小木机关,往一旁的高阁上拉去。
我找了个石阶坐下,边晒太阳,边留意他们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他们反复试了许久,曹奕婷忽的高兴的叫道:“成功了!”
萧睿回过头去,曹奕婷将绳子重新缠了一遍,忽的一松手,绳子沿着小木机关的齿轮,瞬间将一根粗实干壮的焦黑房梁带上了另一边的高阁。
曹奕婷朝萧睿看去,笑道:“见琴仙师就是这样被带上树的,所以说,凶手不一定非要在仙师里面找。”
我和曹奕婷接触的不多,她给我的印象一直不苟言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的这般明媚。
“那知尘仙师怎么解释?”萧睿说道,“你不是说杀害知尘仙师的那人,修为一定不凡吗?”
“那是我下意识的判断,”曹奕婷朝他走去,说道,“让一个人瞬间筋脉尽断不一定非要有压倒性的修为,也可以是下了药让他浑身无力,也或是亲近之人让对方放松了警惕。”她抬头看向房梁,“那棵榆树上的机关痕迹太明显,但更明显的是凶手想要遮掩掉它的心思,为什么?可能因为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连将一具尸体搬上树的修为都没有。”
“这是你猜的,”萧睿道,“也许他修为很好,可偏偏轻功不行呢?而且江海阁没有宵禁,入夜了也有很多人来往,就算修为再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具尸体神不知鬼不觉的弄上树,也是有难度的。”
“并没有,”曹奕婷肃容道,“那棵榆树后面就是江海阁南堂,我今早让青秢仙师试过了,她抱着水桶从那边上去,一连三次我都未曾发现。”
“这怎么比?”萧睿冷笑,“首先心态就不同,青秢仙师是在做示范,能不能被你发现都无所谓,而凶手却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不能有一点差池,为了保险起见特意用机关避开自己露脸,这不能说明他修为不行。”
曹奕婷轻敛眸。
萧睿挑眉:“怎么?”
“你说的有理,”曹奕婷道,“看来不能从这里入手了,”她抬头看向水阁,“也不知道方笑豪同一青长老那里看得如何了。”
“应该没问题。”萧睿说道。
曹奕婷过去,在萧睿右边五步外蹲下,陷入深思,望着身前湖水发呆。
萧睿则一颗一颗扔着石头。
我吃完馒头,拿出小竹筒喝水,目光望向那边的水阁。
着实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拂云宗门上面怎会出现这样可怕的事情。
远处走来一个人影,是昨夜见过的,一个跟在他们后面的男仙师。
他从水阁南边走来,温润笑道:“曹姑娘,你要的那些东西准备好了。”
曹奕婷起身,揖了个礼,道:“多谢青执仙师。”
“东西太多,暂置在我的小院,师父说这些不便让其他弟子知道,所以还请曹姑娘亲自同我去一趟,而且那边清静,少有人打扰,也是个能让曹姑娘静下来思考的好去处。”
“好,青执仙师稍待。”曹奕婷俯身去收拾东西。
我心事太重,不想一个人呆着,索性便也跟了过去。
他们一路往西南而去,我跟在他们身后,越走越觉得眼熟和不对劲,直到看到远处大门上的白玉长匾时,我终于起了警觉。
这是文宣堂。
文宣堂除了大殿偏殿堂厅和书阁外,后边只有三座小院,两座为杂房,不可能“清静,少有人打扰”。
还有一座小院位于最偏僻的一角,那边的确清静无人,若说寒殿少有人去,那那座小院更是荒无人至,因为那是整个拂云宗门的禁地。
那青执仙师领着他们,偶尔与曹奕婷言谈几句,所走的方向越看越像我所想的那座小院。
我皱眉,想了想,转身朝另一边跑去。
庭院很安静,爬满绿苔,丛荫遮蔽栅栏,竹门敞开着。
说它是座庭院,其实不是,确切来说,它是一只由宿沉长廊生出的楠竹精,曾有千年修为。
像缦山城,拂云宗门这样的炼丹门派,关押着多少用来炼丹的妖怪已经不能用百用千来计数了。
拂云宗门西南地下有一条宿沉长廊,长至百里,是整座鹤山山脉,便是关押这些妖物之地。
师公两百多年前生捉了一只到处吃人的千年狼妖送给了老宗主做炼丹之用,那时我们来拂云宗门玩时听闻这只狼妖还在,师公便想让杨修夷用这狼妖一试身手。当时他们要下到宿沉长廊中去,我听闻都是妖怪,不敢下去,老宗主便令在阳长老陪我在这楠竹小屋中小睡。
这里平日是有封印的,今日却没了,而且没有惊动任何人,难道是一青长老同意的?
可没道理啊,拂云宗门哪不能去,何必挑这里?
“这里确实僻静。”曹奕婷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转头望去,那仙师笑道:“我不同其他仙师住于长老宫殿,我身子太虚,所以师父特意将此处幽居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