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君
这是那个漫长的七月之后的事情。借着一些金钱,我终于入读了本省一流的大学。在经历过那场著名文化浩劫的母亲眼里,我能够读大学是她祈望了很久的事情,这个目标达成了,她的关于我的梦想似乎也就实现了。那年我二十岁,庆祝考取大学的酒宴是和生日宴一起办的,在全城最豪华的酒店,所有沾到点边的亲朋好友全都来了。挤得没有踏脚之地的大厅,随处可见写着贺词的鲜花;挂壁式的宽屏电视,屏幕有半张墙那样大,以震耳欲聋的声音,不间断地播放亲友为我点的歌曲。在众人的祝贺声中,我穿着从升上高中起就没有碰过的裙子,被要求捧着巨大的百合花束,向他们笑。我感到这景象像拍电视一样不真实。
入学之前,廿年来我第一次有了放纵的机会。没有暑假作业没有补习班,电视随便看到几点,书房里那台长期闲置的电脑,也为我通上了网线。在那两个月里,我过着不受拘束的生活,每日只是玩耍,最夸张的一次,差不多一个礼拜不曾睡觉一直泡在网上,即使这样母亲也没有责备我一句,按时给我端来了饭菜,我吃完后再将空盘子收走。就这样,假期在快乐和精神空虚的交替中飞快地过去了,九月,带着对新生活的无知的向往,我踏进了大学校门。
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该回家过年了,记录了若干门挂科分数的成绩单,直接被寄送到了母亲公司的邮箱。此后一个月,家里像处于地震警报高危区域那样惊乱不安。由于自由的毒害,我基本没去上课,又松懈了期末考试的准备,所有的卷子都是乱答的,大概是时间仓促吧,考前几天的临时抱佛脚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最终我的成绩排在了班上倒数十名左右,高等数学和线性代数这两门,被直接勒令重修了。在同辈的孩子中,一向被奉为学习楷模的我,这样的情形是前所未有的。从那天起,直到毕业,对我的谩骂再也没有停止过。
为了让我的学业能够继续下去,家里投入了更多的金钱,当然还有人情往来。母亲说话的语气越来越重。开始只是别有意味的“你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吗?”我不吭声。后来就直接多了:“学习差成这样,我算白养了你了,怎么这么没用?”虽然年年寒暑假参加补习班,我挂科的数目字却没有明显的减少,对她来说这个打击是够严重的。终于,在高考前夕,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曾经迸发出来的那些令人窒息的话,又再度出现了:“真后悔生下你。知道吗,现在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一起死吧,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堕落成一个废物。”令她憾恨而不能自已的事情还有一件:“我一辈子没有向别人低过头,现在为了你的事情,却要去求人。”由于我的不长进,她每次去学校,都要带上不少的礼品,为了保证这些礼品能够送到正确的人手中,在打探门路方面,也是所费不赀。
绝大部分日子我是在学校度过的,宁愿上补习班我也不愿回家。但回家是避免不了的。只要到了家,我的心情立刻阴郁起来,僵着没表情的脸,一整天都不笑一下。母亲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往往照面之后,讲不到三句就责问我的“死人脸”是怎么回事。早上七点钟不到将我从床上撵起来念书,周末也不例外。中午再忙,她也会从公司开车回来,检查我的作业情况。虽然上了大学,在家的日子和过去并没多少不同,我像高中生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对着打开的书本一待就是半天,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每每隔上三、四天,母亲的心情就会变得格外的坏,逢年过节的日子更是如此。“几天不拆你的骨头,又痒了吧”,伴随着这样的开场白,令人瞠目结舌的脏话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嘴里蹦出来,夹杂着国骂,只有乡下人才会使用的一些特殊字眼,对我的定义从“畜牲”、“不要脸”直到“不配活在世上”、“去死好了”。大概我的默不作声被视为沉默的对抗了,单方面的辱骂中途总会变得激烈,伴随了责打,但其实并没多痛。发作一番之后,她也累了,然而气还是难平:“你哭给谁看呀?我才要哭呢。”她眼眶泛红,泪眼婆娑起来:“我从小家里穷,没有书念,只好在家里拼命干活,好不容易省下几分钱,赶紧买上一块烧饼,自己舍不得吃,要拿去讨好上工的大姐……这样求爹爹拜奶奶的,好不容易才挣到去旁听的机会。”母亲从小聪明,比其它同学晚两年才念书,成绩一直非常好,初中考上了城里的县中,但家里太穷了没能去成,这是她一辈子的痛。
她伤心的时候整个人都柔和了,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沾湿了面容,有种哀恻之美。她边哭边讲她自己的事情,从她出生前外祖父的不幸经历开始,以我的不孝结束。她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非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你到底是怎样想的?”事实是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就这样了。我不知所措地回答:“没怎么想。”她显然不能接受,执拗地问了一遍又一遍,而我总是无言以对。这场精神方面的拉锯战,我从来说不出她想要的答案,因此战线一再被拉长,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没了力气,错过了饭点,又或者是已经很夜了,一直没法去睡觉。我终于崩溃了,无论她说什么我都说是,我承认自己的错误、自私,我对不起她,对不起任何人,今后我一定改过。“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告诉我,今后该怎么做。”她似乎意犹未尽,在我的摇尾乞怜下,又有些无可奈何,审判并未能够将正义贯彻到罪犯的心中,但暂时只能休庭。总是这一套把戏,相同的说辞,连程序都差不多,成了家里的固定保留节目。
她的眼睛总是红肿的。由于愤怒、泪水又或者是由于失眠。咸涩的液体,侵袭了房子里每一个角落,到处都在腐败,散发着失败者的恶臭。哭成了最好的表达工具,用哭渲泻,用哭责备,用哭逃避,直到泪水成了最好的伪装。
说心灵的疼痛更甚于肉体,或说,肉体的疼痛甚于心灵,两者同样都是谎言。那个时候我在日记里写道:前者大言不惭而后者是无知。我为自己能够使用这样中性的没有煽动性的词语而沾沾自喜。说是日记,其实只是一边听着“ life’s a struggle”之类的歌,一边乱敲出的文理不通的句子。大部分是拼凑出来的片断想法,充斥了急切、笨拙,带有毁灭欲望与自我怜悯的修饰过头的词藻。骨子里,我不敢承认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碌碌无为,在内心深处,我深信自己迟早会成为不凡的人,“无法克制把整个世界放在自己手心的冲动”……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我写下颓废轻浮的语句,夸饰自己的绝望和痛苦,对内心隐秘的欲望,只字不提。我深信,以文字坦陈自身劣迹、描述了种种消极情状的自己是绝无半点虚荣的,自己是残缺然而清醒的,没有被流水线化的社会同化,没有随波逐流。我沉沦其中,觉得自己虽然被玷污了,却保有不为人知的纯洁坚贞之美,是真正的高岭之花。
学校的生活一点都不快活。大部分的课都让我逃掉了,夜晚的宿舍里,我也常常不在。很长时间才洗一次头发,洗澡更是难得,但就算这样,为了天性的爱美我也不肯将头发剪短,它们又长又乱,整天披着,泛着可疑的油光,和美毫不沾边。衣服就更脏了,因久未换洗,颜色和在地上拖过无异。季节流转,我穿的总是相同的那一套:黑衣黑裤,发灰的球鞋,冬天在外面罩上棉衣。
就这样,我朝着堕落的大道一路狂奔而去,尤如脱缰的野马,再也回不了头。这是一开始就有征兆的,小时候的我乖巧俐伶,经常被人夸奖聪明漂亮,不过是严厉管制下的表象罢了。幼小的我,只要被别人逗弄,就算心里讨厌,也会照着人家说的意思去做。母亲一直引以为豪的家教,很好地压制住了暗地里那些不驯的火苗。实际上从记事起,我就怯于开口。被牵着手带去集镇上玩的时候,大人们指着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问我要哪一样。尽管也想和其它的孩子一样,随便地讨要喜爱的玩具,但我已过了不通世事的年纪,知道“人家的东西”是不能要的,总是摇摇头说“不要”。于是大人们摸着我的头,“好乖呀,真可爱”这样夸奖着,却不知道我已经在心里后悔了。稍大一些的时候,我羡慕能够玩炮仗、出入游戏厅打街机的堂兄,尽管我们经常一起玩耍,但这些要花钱的项目,我一次也没碰过。到了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到街上去了,我看到了一家游戏厅,便鼓足勇气央求母亲,“我想玩”,这是我第一次将所想要的东西宣示出口,尽管不安,却没有怀疑过母亲会理解我的请求,因为我一直很乖的,不像其它的孩子,想要什么会撒娇,或是又哭又闹,非拿到手不可。我等待着母亲的奖赏,那将抚慰我因饥渴而焦虑的心。然而,“不要去,那是不好的。”母亲这样说了。从那天起,想要什么东西,我不再和别人说了,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偷偷地想办法。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要学人家做贼?”三年级的时候,我染上了偷窃的恶习。母亲忙于工作,早饭基本上就是烧一个泡饭,搭配咸菜。我厌恶淡而无味的泡饭,经常一口都不吃,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从她的口袋里掏钱买其它的早点。渐渐地对零食的渴求越来越强烈,我的行为也越来越频繁。不久东窗事发,由于数目对于大人来说不算什么,我只是被骂了一顿,在地上跪了半个小时。当时我在班里的成绩排位名列前茅,这事很快就过去了,在母亲的心里,估计没有留下多少印象。然而,对于我来说,当时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并没有吓到我,我跪在她面前,觉得这情形老友重逢似的暧昧,这场景我好像已等待了很久,身体的颤抖与其说是因为害怕,不如说是被当作罪犯对待的卑屈感让我血流加速,热度一直冲到了脸上,一种令人战栗的邪恶力量诱惑了我,穿透了我,在日常生活中倍感压抑的灵魂在那一刻得到了解放,某种天性被唤醒了。
此后,我犯错被逮住的时候,从来只是沉默,我沉默,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眼。
我从不否认自己犯下错误,我承认自己的罪恶,并且由于这种承认而自我满足,被侮辱后造成的情绪波动除了负罪感和内疚心理之外,还有憎恶。憎恶自己,形而上学的虚伪的憎恶,虚假的分裂的憎恶,满足了我那易于自我陶醉的心。
对脸皮奇厚,无所作为的我,母亲也毫无办法,经常地口不择言。“我养你还不如养一只猪,养猪还能杀了吃肉,你有什么用?”我也认同这一点。“你是不是心理变态?我发现你真的不正常啊。”于是我开始幻想自己被送到精神病医生面前,百般刁难的情形,而内心深处,在精神层面上我深深鄙视那可怜的不知在何处的医生。
从入学起,我和舍友的关系就很淡漠,基本不跟她们来往。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奇怪的,高中的时候我就只有一位好友,基于相同的兴趣我们才走到了一起,念大学之后互相也有书信往来。我非常珍爱这一位独一无二仅有的知己,即使互联网和聊天工具已经很普及了,我还在用撒了香水的信纸给她写信。但我们也渐渐疏远了,我们不再看一样的书,为同样的事情激动,我们一年见面两次,吃吃喝喝,而这就是我们见面内容的全部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数不尽的话题总是嫌时间不够用,而且我们也总是忙于各自的事情,信也断了。
就这样,我失掉了唯一的朋友,和班上的同学也形同陌路,直到毕业,我不清楚全班一共有多少人,和其中的大部分人,我一句话也没有讲过。我独来独往,回到宿舍就将蚊帐一放,一个人坐着。同住的舍友之中,没有像我这样性格阴郁的人,宿舍里每天都很热闹,不是开着电视,就是她们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听着她们的谈话内容,我并不感到厌烦。从小我就被教育,大人讲话的时候不可插嘴,她们就像那些大人一样,是和我不相干的圈子里的人,她们热衷的话题离我是很远的,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我以为我和她们就像一颗石子和另一些石子,互有棱角,两不相干。但其实,我那孤僻的性情、委琐的形象、邋遢的习惯、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早已招致了她们的反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们几次请求调换我的宿舍,舍监没有答应。于是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翻墙溜出校门之后,她们向院办公室挂了电话。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翻过了四号门的围墙,找了一家网吧用十块钱准备包夜。冬天的网吧,到了凌晨一二点的时候是非常难熬的,又困乏又脚冷,外面传来野狗唁唁的叫声。那天晚上,我缩着肩膀,忍着严寒操控着游戏里的角色,磕睡得要趴下去。但我很快清醒了,没像以前那样苦挨到天亮,因为年级主任找到了我。他拍了拍我的背:“回去睡觉吧,你妈妈来了。”
他说了这句话就走了,并没有将我押送回去。我像来时一样翻过围墙,看到暗色的天幕上,冒着寒气的月牙儿微微地放着光,觉得那光景很美。回到宿舍的时候舍友们还没入睡,她们在黑暗中坐在床上等我。“对不起,但我们很担心,你天天晚上不在。”她们坦言了一切。那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实,但却是几个月来,在晚上睡的第一场觉。
第二天上午我被叫到了院办公室,年级主任披着又肥又厚的长大衣,抱怨:“我昨天一整晚没睡觉,你知道我有多忙吗?从上午开始……”年级主任是从很穷的地方考过来的,喜欢钱,也喜欢讲自己的事情。当时我并没觉得害怕,或者对他有丝毫抱歉,我就像案底在身因而睡不着觉的江洋大盗,最终落网时不是害怕,反是种尘埃落定的痛快。他说:“这次闹得太大了,要是不惊动院长还好——我们几个人,在网吧找了你半个晚上……怎么处理现在还不好说。”他说自己要去补觉,就让母亲将我领走了。
在楼梯上,母亲要求我自己掌嘴。“不这样你是记不住的。直到我让你停下为止。”我深知,和母亲硬扛输的人只会是我,所以心里没怎么犹豫就妥协了,但为了让自己面子上好看,又僵持了几分钟。掌嘴的时候我真的用了比较大的力气,啪啪的声音,清晰得令我感到吃惊。一个路过的男生惊讶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就这样我回了家。我找了一个纸箱,撕毁了让我伤心欲绝的所有小说手稿。尽管它们大部分其实只是涂满了潦草得看不清的字的作业本。我只在上课的时候才写它们,利用手边的作业本,几乎都只有开头,一两页片断描写,几行矫揉造作的句子,或是在周围作上了记号,孤零零地写在纸张上方的主人公的名字,它们通常是由我搜肠刮肚才被最终确定下来的。
从学校回来之后,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理我那些由于太久没有翻看,书脊上落了一层灰的书。我将与学习无关的印刷品都扔掉了,一共装了几麻袋。当我将书架由拥挤变得空空荡荡之后,在最角落的位置发现了那些手稿还有其它东西。现在它们都被扔到纸箱里了,最下面是被从中间撕开的某本漫画,那是母亲在某次盛怒之下撕的,是我最喜爱的漫画家创作的全彩漫画,我一直珍藏着。至于我的“小说”,包括唯一一本完成的武侠小说——写了一整本作业本,结局时我钟爱的主角死了;一篇写在蓝色硬皮笔记本上,现代背景,以“飞针”为线索的保镖题材的爱情故事,它有一个二十几页的“吃松饼”的开头;作风保守的年青女郎为了家族利益嫁给不爱自己的富家少爷,轻易地丢失贞操,其实她是一个暗杀者,未完待续……此外还有暗恋总裁的肥胖秘书,身负血海深仇的江湖落拓少年,等等。
一起被撕掉的还有这些年来——从小学到到现在我收到的所有贺卡和信,和其它纸制物。我曾经以为保留这些东西有特别的意义。从前我是语文课代表,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所有人只想着回家的事,老师关照发下的试卷或者是之前的抄写作业,我统统扣押下来——因为上面有他们写的字。从前我固执地认为什么东西一旦写下来就有了意义,尽管这意义我无法形容。其它的收藏物包括用透明胶带纸贴在墙上的,登着我们自己写的文,自己画的画的手抄报;毕业的时候写满了电话号码和胡言乱语的纪念册;还有不知哪位同学,匆匆用红墨水在纸条上写就的文理不通的歪诗:“一只苍蝇落在雪碧上,掸它的小腿……”
在所有这些纸张里面,有一本高中时期的作文本。当时教我们的,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新人老师。在她的鼓励下,我为朗诵课作准备,写下了关于《牛虻》的读后感。这是一篇爱尔兰小说,我一边写一边意识到,自己对牛虻蜷缩的身子、痉挛的手臂、脆弱的蓝色眼睛有多喜爱,为什么我以前竟然没有发现呢?在大家面前,我饱含情感地读了牛虻在最后送给琼玛的那首小诗“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我也将自己第一次看到周星驰的电影,因而深受震动的事情写在了本子上。而我最喜爱的,是一篇名为《青春的舞步》的作文,写的是一位少女因为喜爱漫画而备感孤独的故事。当这位少女拿着不及格的卷子回家的时候,我写道:“十二月砭人肌肤的寒雨打在脸上,平安夜苍白的歌声飘满了回家的路”,这样的描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美丽而伤感的。这篇作文得了90分,我在课堂上念的时候声音都在打颤,因为这位少女在学校和家庭的失败以及由此产生的苦恼,半分不差,正是我自己的写照。我觉得自己在念的时候,台下同学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然而我知道自己写得很好,这是我写得最好、也是最长的一篇作文,远远超过了要求的字数。此后我一直将作文本摆在书房里显眼的位置,盼望母亲能够看一看。两年之后,我快要毕业的前夕,母亲搜查书房里的课外书的时候,发现了这篇文。她说:“你写的是什么东西呀?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快去复习。”虽然恼火,她并没有打我。
我把所有这些废纸片都撕碎了,扔在了那个大纸箱里。它们就像再也不会扑扇翅膀的白蝴蝶,沉到了箱底。本来我是想用火烧掉它们的,这样更彻底、也更浪漫,在我的幻想里,一个人像这样将过去的希望统统斩断是一件罗曼蒂克的事情,尽管不能跟亚瑟一锤敲碎基督的神像相提并论。我希望有一些火苗将我的过去舔食,像一场盛大的吊唁。而事实上,搬到城里之后,我们租住的房子又窄又小,没法像住在农村的时候那样随意。纸箱和那些废纸都被收垃圾的人拿走了,他非常高兴,为他的孙子挑了半天的漫画。母亲看到我关着门,没有过来问话。
寒假过后我又回去上学了,仍然在原来的宿舍,没有人表示异议。为了转运,母亲去寺庙上香,为我奉了一盏长明灯,又在家中设置香案,时时拜磕。针对网瘾,我拿到生活费的方式也有了变化。每个月一号,我会在卡里拿到300块钱,用完了之后向母亲打电话,等她再打300块过来。这个方法卓有成效,付不起网资我几乎不包夜了,我经常在图书馆排上一小时的队,抢计算机室的位子。排不上队的时候我就借书来看,这个学期我从图书馆借的书比以往的三年加起来还要多。我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不买电子产品也不再从小摊上买杂志和点卡了,然而,无论我怎样克制节俭,有一匹凶兽,却怎样也摆脱不了,日日夜夜纠缠着我。那头凶兽,曾在年幼的时候袭击过我,那一次我制服了它,这一次就没那么容易了,它的獠牙已长成,锋利、有力,咬住了我就再不肯松口,一直将我向无底深渊拖拽下去。
我躺在床上等待天亮,等待她们穿衣洗漱,离开宿舍。在等待的时间,我翻来覆去地盘算,怎样才可以靠300块钱的伙食费撑到最久。在完美的计划里,我将只花一块钱、最多两块钱就能对付早餐。而通常现实是这样的:在靠近宿舍楼的新食堂里,我按计划花上一到两块钱,用光面或者粥和干饼将胃填到七八分饱。当我离开的时候,走的是和来时不同的另一条路,我穿越教学楼抵达二食堂,那里有我喜爱的肉松玉米三明治和珍珠奶茶,价格比外面的便宜很多,我总是买了之后边走边吃。对旁边的三食堂,我下定决心不在那里花钱了,只是走进去看一看里面在卖些什么,顺便帮助消化,而我也真的做到了,我真佩服自己。然而,在回宿舍楼的时候,途经楼下的小卖部,出于习惯我无意识地走了进去,在后悔之前坐在那边的饮食区等着她们给我端上一碗加了荷包蛋的面。
出于对早晨破戒一事的后悔,中午通常就不去吃饭了。肚子虽然不饿,过了一点钟,总是想着吃的东西。为了分散注意力,我躺在床上拿出一本书看,半小时过去了,我发现自己还在盯着翻开的那一页。至于那一页写的什么,根本全无概念。再也忍受不了,我拿起钱包走向楼下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塑料袋里装满了饼干、面包、火腿肠、碳酸饮料……所有这些饱腹感强烈的垃圾食品。很快,我有了一张可以和《欢乐英雄》里的王动媲美的床,王动的床像是用油泡过的,十分滑腻随处可以摸出一只鸡腿,而我的床总是纷纷扬扬,饼干屑像雪花一样掉落下来。
晚餐我通常去食堂去得非常早,吃完之后往往天已经黑透了,我就沿着学校的梧桐小径散步。那条路非常的长又没有路灯,走在上面,即使错身而过,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感觉该是惬意的,我却饱得难受。我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盼着时间快快过去,深夜早点来临。每当有汽车经过,探照灯明亮的灯光打到身上来的时候,就躲到旁边的阴影里去。食堂夜里十点关门,我常常过了九点半才进去,要上一份炒饭或者砂锅。如果那天太晚了来不及了,就在宿舍区的报亭买上一份桶装方便面,再跟卖报的大叔要点热水泡上。当我终于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肚子里装了太多的食物,走一步都感到困难,除了睡觉什么也做不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我一个人去上课,带着差不多全新的书,虽然听不懂也不会提前走开,确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点名,上课时我从不回答问题。通常我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无目的地看着对面隔得老远的讲堂上,老师照本宣科的讲课。看不到五分钟我就困了,我总是渴睡,趴在课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做梦,有的梦还挺可怕。有时候醒了,身边坐着的已经换了下一堂课的学生了,我抱着书本离开教室,不会有人阻拦,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只有一二门选修的课比较有趣,老师会放电影,考试是类似观后感之类的东西。在一门这样的课上,有位平时素无来往的同学,拜托我帮她写一份书评,正好我读过那本书,稍微查了些资料就写好了。她顺利通过了考试,为示谢意,送了我一包牛肉干。我收下了,觉得受了侮辱,再也没跟她说过话。
我很怕跟母亲打电话,而钱用掉的速度又是超乎我想象的快。有一次,身上只有十几块钱了,为了制止乱用,我将它们全买了单价不到一块钱的最便宜的方便面。尽管恶心,不到三天,我仍然将所有的方便面都吃完了,其中几包是干啃掉的。我又撑了两天,把剩下的调味料也用水冲了吃掉了。我想自己其实不是很饿,身上肉也很多,可脑子不受控制,尽想吃的东西。我在校园里到处乱走,眼睛盯着地上,希望能捡到别人掉了的一两块钱。在图书馆,我盯着别人寄存在柜子里的包,想象包里装着钱和食物,想什么法子才能搞到手呢,每一个寄存的包都夹着牌子,由老师看管,看来别无希望,我离开了。课我也无心去上了,我坐在食堂,盯着人家吃剩的餐盘发呆,看着那些没怎么动过的食物被端走,倒进了泔水桶……直到食堂关门。我甚至考虑跟舍友借钱,但这比向母亲开口更可怕。毫无办法,我走进了熟悉的小卖部,趁着没人注意,以熟谂的技巧将两根火腿肠飞快地塞进了衣服,我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连一滴冷汗都没有流。回到宿舍我狼吞虎咽,一分钟不到就将它们吞了下去。可是不够,我饿得更厉害了。我的肚子就像一个空虚的黑洞,需要一些更实在的东西将它填满。没怎么犹豫,我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小卖部,这一次运气不怎么好,在我出门的时候,有人撞了我的胳膊一下,藏在衣服夹层里的面包掉了出来。我眼前金星乱冒,然而十分冷静,没回头看一眼,一溜烟跑回了宿舍。
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平时我不怎么和人闲聊的,和母亲说话也少。和别人时还好,和母亲说话,几乎不带感情。因为我从不和她谈论私事,除了没感情,我真不知还能用什么样的感情来说话。我知道自己讲话有气没力,冷冰冰的,我也放纵自己这样做。但是要钱的时候,尽管我说不出讨好的话,语气却比平时温柔多了。平时我很少称呼母亲的,但要钱的时候,电话接通了,我会先喊上一声“妈”,再问候一下那边的天气。尽管每次要钱之前我都像要赴死似的,精神状态也濒临极限,但每次总能要到钱。我挂断电话,心底涌上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对这种没完没了的事情的厌烦。日子周而复始,我的生活正常多了,出勤率终于达到了毕业要求的底限,挂科的数字也慢慢地少了。至于那家小卖部,没过几天,我就克服了唯恐被认出来的心理,堂而皇之又去采购大批的零食了。
一年过去了,我毕业的事情似乎终于有了眉目。错过了最后一次四级过关的机会,各科学分平均点数也没有达到70,学位证书是与我无望了。高数、线代、统计学之类科目的补考,我也一直没有通过,按期毕业似乎是不太可能了,但那位收受了贿赂的年级主任向母亲保证,只要补考的科目拿到及格分,修满所有的学分,就撤销上次骚乱给我的处分,毕业的事好说。我仍然住在原来的宿舍,舍友们忙忙碌碌,经常一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有的约会去了,有的在准备考研,有的找好了实习单位,已经开始工作了,只有我,没打算过将来的事。我觉得自己对所学专业的了解和刚进校门时一样肤浅,我没考虑过以后要凭所学吃饭,那对我来说太远了。三年多来,我的思维方式仍然像一个高中生,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选择现在就读的专业也只是基于“或许很容易挣钱”这样无知的想法,大学并没有将我改造得世故、成熟,它只是一块我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像一块名牌,黏在了我脸上最显眼的地方。近来,我确实发现这块膏药缓解了我的一些遭人诟病的顽疾,我的日子舒服多了。
我貌似检点的行为,让母亲放松了金钱方面的管制。在学校上网尽管便宜,但只能浏览网页,不能打游戏也不能上qq,而且计算机室的开放有时间限制,因此,图书证又被我束之高阁了。我又开始频繁出入网吧,但我不再玩游戏。升级、搞装备、下副本本来就令我厌倦,我的协调能力很差,游戏中的攻城掠地尽管刺激,微操却常常让我手忙脚乱,每天的任务也很烦。虽然在游戏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我从未承认自己上瘾。在内心深处,我是鄙视它的,我深知所有那些华美的装束、炫目的特效只不过是一堆0和1组成的虚拟数据,只消动动手指就能删除,而且,不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登陆了一个以应援某些虚拟角色为主题的acg论坛,以此为契机,加入了这个论坛的同人社团。为了迅速打入社团,我根据一两页的角色人物设定,凑了一节限定主题的短文,意外地受到了欢迎。很快我又写了第二节,同样受到了追捧,在众人的赞美声中,我不禁飘飘然了,不假思索地挖了一个又一个坑。写文是比考试还要可怕的事,往往呆坐几个小时也完不成几行字,只要想到就让我痛不欲生,可是真奇怪,一打开电脑,面对空白的文档开始构思的时候,时间往往溜得特别的快。小说的事又在我心中涌起了。说来好笑,以务实和理性自居的我,从来没有过以小说作为人生理想的想法,甚至当年选志愿的时候,第一个被我排除掉的,就是中文系。我记下自己应该做的事——以这样的标准选择了现在所学的专业。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的做法很有大人相,完全想不到今后会有重拾小说的一天。
在社团里写的短文,一篇也就是一两千字的样子,三、四个小时就能搞定,为了追求感官刺激,这些短文几乎都是没有情节、没有背景、没有后续发展的片断之作,严格来说根本算不上小说,只能说是一时的发泄。然而,这样的我靠着卖弄文笔,竟也收获了几份友情。
我的文字被评价为“激烈、刺激”,也有人形容为“有色彩”、“畅快淋漓”。只要发出来,总能收到几个回贴。我打心眼里高兴,一时间,我的境遇竟然如梦似幻起来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总觉得明天也有了盼头。我写得很快,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写成一篇,当然,总是很短。我看了戈达尔的电影《精疲力尽》、无聊与晦涩程度令我大失所望,然而介绍这部电影的影评很好,短小精悍,描写十分迷人。我就想法设法,将我故事的主角塞到这篇影评里去,安排他相似的逃亡生涯、相似的人际交往、相似的死,他在死前交换血淋淋的死亡之吻,是我画蛇添足加上去的,然后他做了一个怪相,说“可恶”,然后才死。这也是和《精疲力尽》一致的。我偶然地发现了一首歌:“我说了一个笑话,引起全世界的人都在哭泣……”上个世纪的乡村音乐,完全不符合我的现代口味。然而我将歌词抄到我的文里,让它成为我的角色所唱的歌。在某个娱乐论坛上,我看了一个搞笑的贴子,忍俊不禁,便搜集图片,又编写串词,将这个贴子改头换面,移植到了我活跃的论坛里,恶搞的对象换成了我正在热衷的那些虚拟角色。我天天如在云端,有时候像以前一样,通宵不睡,也不以为苦。
我越来越受欢迎,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化。然而,太好了就不会长久,我的眼前时时有阴云飘过,似乎预示了将来的不祥。为了得到他人的夸奖,我总是有了一个点子就将它付诸实现,人物和情节的设定——尽管是很简陋的,也向别人的口味靠拢。有一次,恰逢某位角色的生日,我对那角色并没有特别关心,被别人提醒才知道当天是他的生日,时间根本来不及了,我还是利用上课时间赶了不足千字的贺文,将它放到了网上。又有一次,论坛的版主发起了一项征文活动,要求以关键词为题写文,大家都是挑只一个词,慢慢地、细细地写。而我,没几天功夫就完结了四篇。四个不同的关键词,四组不同的人物,我对那些人物并没有什么感情,纯粹是为了炫耀自己才去写的。
但我其实并没有天分,所谓的写作,只是先看了别人写的,再鹦鹉学舌一般模仿出来。我的那些短文里,充斥着从电影里抄来的情节,有些连对话都一模一样,由于语境不同,我的主角一旦说起话来,总是显得怪腔怪调,像是不请而来的闯入者。更糟糕的是,性格也完全被我扭曲了,显得那么的造作。即使是这样拼命借鉴,我也无法写成一篇稍长的文。字数最长的,是我最初投石问路写就的那个短文,一共连载了四节,就再也写不下去了。这一点都不奇怪,经历贫乏、见识短浅的我所写的文,和初学毛笔字的人蒙着字帖摹写成的描红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没有丰富的阅历,我写成一篇完整、厚重故事的可能性是零。
尽管心中不时苦闷,我却不想接受自己无能的事实。不久,连千字的短文也写不出来了,我陷入了焦虑。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出我的懈惰,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好过一些。恰好这个时候,一位社团成员从外网弄来了许多插画,那些画稿精美绝伦,在论坛引发了狂潮。她表示,除了插画,还有很多fanfic和同人小说,可惜语言不通,大家是读不到了。她的话,无意间向我指明了一条出路,那就是翻译。
在这之前,每年我都都要去考两次四级,一月份一次,六月份一次。但我厌烦背单词,每次都不怎么复习。我寄望于侥幸,侥幸能抄到其它人的,侥幸运气好通过,但每次成绩都惨不忍睹,最后一年考前我连样子都懒得作,直接放弃了它。四级就像我身上的一块牛皮癣,年年爬起来治,年年失败。只是看一眼英语单词,我的头就疼了,更不要说念了。但现在我很有耐心,会到fanfiction网站按关键字逐条筛选,找到我需要的文章。遇到不认识的词,每一个我都会查字典,再结合上下文仔细推敲含义,做阅读理解的时候我从来没这么用心过。
不但是英文,我还翻译日文的小说。我从来没学过日语,但实际操作起来,竟然也骗过了我的读者。我的方法说起来简单,操作的时候极其繁琐。我同时在网上打开三个翻译网站,自己要译什么,先分别让机器翻译,再对照三个不同的译本,连猜带蒙地,也能将意思搞个大致不差。就这样,我通宵达旦地进行着这些不知意义所在的机械工作,有时候一晚上就能完成好几千字,每当有一位读者给我留言,我的辛苦就得到了慰问。
读者之中,有一位r君,最令我所看重。她是我在网上最先认识的一、二位好友之一,给了我不少赞誉之辞。同时,我也得知她是这个社团的中心人物,虽然不是创始人,但与创始人关系不一般,而且现在社团的活动,大部分由她主持。若只因地位的关系,我是不会和r君来往的。相反,清高自许的我,为了避免被误会像别人一样对r君谄媚,即使看到了r君在线也不会主动和她说话。一开始,我是作为新人被引荐给r君的,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没下文了。后来,由于勤奋,我在圈子里有了点人气,我的文被人家读的时候,也有人开始给我推荐别人的佳作了。其中就有r君的。我素来孤高自傲,心里瞧不起别人,但面上总是不露,装得很谦虚的样子。r君的文,并不能让我打心眼里认同,因为我觉得她用词虽然激烈,情绪却不太跟得上。尽管如此,我仍然大大夸赞了她。这是很容易的事,她的文切入直接、用词大胆而华丽,有一些显而易见的优点。或许人家不像我一样汲汲营营,很少对别人的作品高谈阔论,我夸张、避而不谈重点的长篇大论很快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不久,像条件交换似的,她也给我写了长评。就这样,我俩的交陪渐渐亲厚起来。
其时,这个只在网上创作交流、开展活动的小圈子已存续了几年,人员几经变动,早已过了鼎盛时期。r君作为其中的骨干,时常发起一些活动以挽救颓势,但似乎作用不大。一天,她邀我一起写文,参加一项新的在全论坛展开的征文活动。她提出的小说写法,在现在已经很流行了。就是两位作者各选一个角色,模拟角色的口气以第一人称自叙内心,以此为前提,作者轮流描写两位主人公的即时行为,直至故事结束。在这种规则下写成的文,类似于一镜到底的电影片断,对话、动作描写集中,角色的对抗性极强,此外,写的时候须由两位作者流水作业,一位写完了,下一位续写,即兴成份很大,必须时刻根据对手的反应调整事态的发展,若一方顺从还好,如果两人所选的角色都设定成脾气倔强、又或者立场有冲突的情况下,双方只能针锋不让、寸土必争,往往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最后的结局。这也是这种设定的写法最有魅力的地方。
她的提议,对当时苦于灵感匮乏、整日只是翻译他人成果的我来说,简直如那句谚语所言,是上帝在我面前打开的另一扇窗。我欣然从命,选择成为自己最喜爱角色的代言人,和她试写起来。尽管我不喜欢她写的文,而且她用词偏于粗俗——其时流行的正是粗俗,但我并不介意,而且,或许是性格使然,她的文风中,并无一丝优柔之色,她掌控的角色,性情都比较极端,能够随便地说出下流话,轻易地对别人做出残酷的举动而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喜爱一再地玩弄对手并将其迫至极限。当时的我,正为自己文字中矫揉造作、缠绵绯恻的特质而感到羞愧,因此对她抛出的文笔硬朗的开头,是发自内心的赞许的。
那些日子过得十分匆忙,下午课一结束,来不及吃饭先冲去网吧占坐,等她上线了便开始联文,一直持续到她去睡觉,但那时一般已是凌晨,回不去宿舍了,我只好在网吧等到天亮,第二天上午再去补觉。似乎又回到了大一时醉生梦死的状态。不同的是,那时候我的眼前是混沌的,生活是没意义也没有方向的,游玩的目的并不是玩,而只是像偶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杀掉时间。现在不同了,即使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有了光彩,即使不笑,我的嘴角也是翘着的。常常彻夜不睡,饭也少吃,我的精神却很清醒,身上也有了力气,走路的时候,我目不斜视,脚下一秒钟也没有犹豫,步子稳健有力。长久以来凝滞不动的时间似乎又在缓缓地向前推进了,我的感觉变得非常敏锐,现在我觉察得到,即将迎接毕业的大四校园里,弥漫着不同以往的紧张氛围,我看得到,毕业离我也不是很遥远了,是一座就在脚边不远处的断崖,另一方面,我有意不往断崖方向张望,一心一意,做着我的小说梦。
对于我的热心,r君表示了认同。其实这样的创作形式,之前就有很多前辈试过了,论坛的文库里就有不少存稿,形式上以对话为主,发展到高潮的时候穿插密集的动作和心理描写,总的来说,篇幅不会太长。又因为写的时候两位作者必须同时在线,考虑到不应让对方等待太久,前辈们在创作的时候,有意控制一次所写的字数,一般在二三十字左右,少的只有一句话。
但我对于这次“接龙”,并不是抱持了游戏的心态。迄今为止虚无的人生中,突然亮起了这样一盏灯,一开始,我就将这次联文当成了一项重要的事业,决心以严肃的态度,完全切合角色的感觉去写。我坚信,由于是两个人分别持笔,我不可能了解对方的想法,下一幕如何,我无从掌控。我坚信结果须由两人共同努力才能创造,在最终搁笔之前,我对它一无所知。这种不可预知性,此前是从没有过的,我对它简直着了魔,就投入了更多的期望。在我之前,r君已有过和其它人联文的经验,因此她写得很快,而我就慢多了,我总是不满意自己的文笔,觉得它别扭、做作,往往写出来后又删掉重写,正式发给r君之前老是要返工好几遍,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不想写得比r君少,大部分情况下,我会比r君多写一两行,到后期更是多出一两百字的情形都有。
一开始,r君对我说过“你可以不用写那么多”,但我控制不住,时间反而拖得越来越长,后来她就边等我边玩游戏。但渐渐的,我的热心似乎感染了她,轮到她接手的时候,我也为等的时间太长而焦灼不安了。在等待的时间我也不打开其它网页,我盯着自己刚刚写出来的内容,反复在心里默念,想要跟文字溶为一体,揣摩对方下一幕可能采取的反应,而我又将以怎样的应变来反击她。一开始,为了酝酿气氛,也为了让自己进入角色,我没有直接切入主题,没让角色怎么说话,而是让他站在观察者的角度,记录了他对周遭环境的一系列想法。由于我操控的角色,设定上地位较低,又是比较寡言的,因此动作、语言方面的描写有限。而我想要拉长字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加重心理描写所占的比例,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我写得越来越流畅了。不知不觉地,我竟然代入了角色,在发表自己的议论了。
“像是梦,沉闷无聊教条化的现实无法承载这些让灵魂毁坏飞升的意象,吃饭,工作,睡觉的生活只有琐碎,重复,毫无创意,没有尽头的未来,没有颜色的天空。被浸在红色液体里的梦,在溶化,在蒸发,四肢被暖融融的物质包裹,撕扯,骨头呱嗒呱嗒地响,一寸寸痛快地折断,沉到了虚无的最底一层,亮光像电磁流一样乱飞乱撞。”
我本来所想表现的,是一个性格暴烈、桀骜不驯的角色,然而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尽是他的抱怨,暴露了他的软弱、无能与我最讨厌的自我怜悯。然而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发现这些,我只想多写一些,想把我到目前为止的对生活的不满,都记录下来。许许多多的不满,都通过我的主角表达出来。我随心所欲,让我的主角一直说“不”,既使这会使他的身体受到损伤,这样还不满意,我又让他不自量力地挑战权威,顺其自然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当他无休无止的反叛遭人厌烦,人家终于顺着他的时候,我又让他自我厌恶、不负责任地逃家而走,即使这样他也被原谅了。不行。还是不够。我又让他自杀,不止一次。我简直是被恶魔召唤着,一步步将我的角色引向绝境。
我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丑态尽皆暴露在r君的眼前。最长的一次,我让她等了半小时之多,续上了七百余字。我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描写多么的深刻、多么的洞悉人性、“像打开的剃刀一样锋利”,我拿着不知从何处看来的比喻,硬安在自己身上,偷偷地顾影自怜。至于r君写的部分,一方面我并不能从心底认同,另一方面,她操控的角色,那副冷酷与专制又是我最需要的,因此在写文中途,对她的文字的赞美,只多不少,我深知有了她那半边无情的压逼,才有了我那半边决绝的抵抗,还有自毁。然而内心深处,我是不屑她的感情浅薄的,我理解不了她的部分,只将她的角色当作随她起舞的扯线木偶,看成衬托我的角色存在的背景罢了。当然,这些想法,我从未对她说过,甚至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一些话是不能直接对她说的,我没有细想过那些到底是什么话,更谈不上整理得条理清晰了。整天浑沌过活的我,恐怕并不想看清自己,明明一幅衣衫不整,邋遢肮脏的样子,却故意不照镜子,整天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自诩品质高洁,精神世界丰富。像这样的阴暗想法,是不可能在自己的脑中存在的。
在文字游戏的时候,她是何等残酷地逼迫着我,一再将我操控的角色推向绝境。为了与她的角色对抗,我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在高度的紧张与亢奋中,我渐渐忘记了这是一场游戏,代替了我的角色,直接和她对峙了。我一时害怕发抖,全身如坠寒窖;一时因气愤而热血贲张,胸口里涨得满满的,充塞了想将一切撕碎的毁灭欲望;一时心绪低落,孤零零一个人流浪在街头;一时恍恍惚惚,置身于灯红酒绿的午夜场,觥筹交错间却发现对面连一张认识的面容都找不到;一时又被热浪灼到了似的,在长得没有尽头的断命街道上发狂地奔跑,道旁的风景如翻涌的潮水接连退却,我就这么跑,跑,跑,好像能冲到世界尽头,谁都再也见不着……
我不知她有否发觉,但我将心里从未出口的话,由我的角色说出来了。而她的角色与我互动,见证了我的逃避与劫难、泪水与鲜血。她像个恶魔一样缠住我不放,咬准了我的弱点,残忍地对待我,但她也默许了我所有的行为,将目光倾注在我身上直至最后结局的来临;她无情地折磨我却也宽恕了我所有的罪恶;我畏她如鬼,又偏偏逃不开她,无处可去,最后只好匍匐在她脚下,祈求她施舍些微的庇护。即使在戏外,我的心也一点点偏向她了。她读了我写的东西,一个字也没有放过,也没有说一句不好的话。她甚至和我一起,创造了我的小说。我觉得世上从未有人这样理解过我。同她合作的作品里,都是我年少轻狂的伤感,我却觉得自己拼上了全部。
终于游戏结束了。那一篇文,在我的百般拖延下,迎来了尾声。那天晚上,我读着自己的作品大哭,感到自己和角色一起死去了。泪水止也止不住,好像不是从我的眼睛,而是直接从我的心里面流出来的。在人来人往的网吧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羞愧,以前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感情,以后也从没有过。我边哭边对她说:“我觉得死了也无怨了。”当时,是真的这样觉得的。她发过来一个笑脸的符号,温情脉脉地安慰我,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们一共写了三万多字,在当时,算是罕见的长篇。贴出来之后,不管是字数还是内容,都受到了称赞,于是我们的关系更近了。本来,在社团中她是有几位亲卫队的,在公开的群中,那几位亲卫队的成员总是缠着她说话,现在,我俨然也成了亲卫队的一员,而且是排位最前面的。甚至于我的身边,也出现了一、两位崇拜者。不经意间,我成了社团的红人之一,只要一上线qq就响个不同,加上又被r君推举为论坛的副版主,我越发没心思考虑毕业的事了。
不久,社团决定在s城办一个线下见面会活动,我也受到了邀约。一开始我是推辞的,由于长期的饮食无度,我的身材肥胖,打扮也土,我外表上的欠缺是连母亲也看不下去的,每次回到家都会被勒令减肥。我极其不愿被大家发现,文笔华丽、笔下刻画的人物无一不美的我,现实中是这副模样。然而大家都很有兴致的样子,天天除了这件事情,什么都不讨论。r君和其它人,也都几次三番地邀我,说要是不去的话太可惜了,大家都会遗憾的。那时所有的课程都结束了,宿舍里整天都没有人,我原本应该是准备补考的,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去赴见面会。
离日期还有十天,我开始节食了。我买了新衣,这不是件容易事。我冲进商场,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一边穿越令我眼花缭乱的各家成衣店。二十分钟之后,我绕着它们走了一圈,又到了进来的那个门口,我只好强迫自己回头,再次投身于那些样式对我来说光怪陆离的服装的海洋。面对导购小姐热情的问询,我窘迫得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通常三次里面才有一次下定决心,指着看中的衣服对她说“这件请让我试一下”,无论衣服的上身效果多差,卖家总能找出最得体的话来奉承我,看着镜子里站姿僵硬、打扮可笑的自己,我挤出抱歉的笑,不敢看她一眼,像来时一样窘迫地逃走。这样费时许久,总算从头到脚,凑齐了一身行头,我揽镜自照,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太差。添制新衣,又去美容院烫染头发,花了我一大笔钱。为了筹集去s城的旅费,我向同宿舍一位性情敦厚的同学借款,她很慷慨,还答应到时候要是母亲打电话过来,帮我掩饰。一切都很顺利,启程的那天晚上,为了防止母亲查房,我先向她打了好几分钟的电话,之后就登上了去s城的火车。
说来奇怪,尽管我和r君已混得很熟了,我确信我们彼此深入对方的内心世界,确信自己被她了解,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人比她更了解我,我的痛苦、我的丑陋和我的美好之处。但是不约而同的,当我们开口的时候,绝大多数时候以acg粉丝自居,此外不谈别的。我们互相读了对方的小说,将我们所知所有含有褒义的词语塞进评论,从不奇怪自己的小说是如此的完美无缺,一句批评也收不到。有时我们互倒苦水,将那些形容痛苦是如何可怕的词语夹杂在话里倾吐出来,我们感同身受,两颗受伤的心默默忍耐,互舔伤口——但很少涉及具体的事件,事实上我们很少谈论自己在现实社会经历的事情。我知道她已经工作了,她知道我仍在读书,这就是全部了。
她总是在晚上八点左右上线,只要出现必定前呼后拥,所有人都争着和她讲话,汇报啦、请示啦、开玩笑啦……而她总是很淡定。这让我觉得她很有城府。她是我们的女王,却没什么架子,讲话的口气很随便,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虽然不在乎,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气,好像她什么都知道,没有她办不好、只有她不想办的事情。这让我觉得她有点神秘,但很有魅力。这样的她为了社团日衰的事情而烦恼,想了很多点子来挽救颓势,而我们很听她的话,不管她下达了什么命令,立刻有人为她奔走。
我想象这个女孩二十六七左右,有着模特的苗条身材,眼睛明亮,笑起来很开朗,脾气有点儿暴躁,不耐烦起来就会操着方言骂人。她独自一人,住的出租的房子,打扫得很干净,东西井井有条,有一个很大的书柜,堆满了手办和分门别类排列整齐的同人志。像我一样,在纸上写小说,在她每天不知道是什么工作的间隙,一行行低着头写,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以防被同事或者上司抓包。写完之后再用电脑誊写出来,她把它们分作几份,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网站上,隔一段时间就翻出来看一遍,看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忧郁着还要改多少遍才能完美。
坐了十个钟头的火车之后,翌日早晨,我在s城的站台,忍着没有睡饱的疲倦,在刺目的阳光之下,见到了r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r君是个长得不起眼的年青姑娘,个子比一米六的我还要矮小,体态丰盈,穿着不伦不类的蝙蝠衫,搭配吊在腰上晃来晃去的休闲裤,有点高中生的感觉。r君的十指贴了甲片,看起来非常纤长,上面不但绘有图案,还缀了碎晶,举手投足间颇引人注目,颜色非常鲜艳,看起来花里胡哨,却没有增添她的女人味。最让我受不了的,是r君的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不值钱的饰品,有些已经掉色,看样子在小商品市场里花上一百块钱就能批发上一打。无论如何,我无法把这个身上堆满了廉价饰品、似乎急于彰显存在感的庸俗女人和那个与我联文时,冷酷傲慢、言辞间满是不屑,似乎世界上没人比她更了不起的人联系到一起。
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更是为自己以前没有发现她的浅薄而奇怪。她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事情,似乎一旦停下来,主导权被别人夺去的话就会要了她的命,虽然彬彬有礼却几乎没用正眼看人,那副颐指气使、急于受到他人讨好的神气,竟然跟我一向深恶痛绝的年级主任有几分相似。我一向以为,在她与我联文的时候,词句间流露出来的利己与恣睢是刻意做出来的效果,为了追求冷冰冰的对比效果。当看到了她本人,我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是如此可笑。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内心深处极度自卑、渴望被别人崇拜的人。
我直盯盯、好没礼貌地盯着她看,看到自己的缩小的倒影也映在了她那戴着美瞳,黑得发亮的眼睛深处。在那两片貌似热切地看着我、其实并没看着我的人工晶体上,清晰地映出了一个含胸驼背、乱发纠结、看不清楚脸的女人形象,套着过于窄小的衣服,松弛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斜签着身子站在那里,只用一条腿支撑身体的重量,另一条拖在旁边,没个主心骨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一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另一只躲在后面,捏着下垂在裤子外面的衬衫下摆。是了,这就是我,和她并没太大区别。
风吹在我的脸上,是那么的热,吸进去的空气好像都冲击到了喉咙,让我有一种哽咽感。我头晕目眩,不记得自己跟她说了什么,又是怎样离开车站的,那应该不是我的腿,而是纷乱的人流硬将我推搡过去的。我都不愿意碰到她的手。她急于把我带到集会地点,在街上快步走着,缀满了石子和珠串的项链不时被甩到身体两侧,在太阳底下,它们闪着光,像小小的泡沫,刺痛了我的眼睛。
到了预定的饭店,我见到了素未蒙面的其它人。她立刻如鱼得水,和她们挨个打起招呼来了。来的几乎都是s城的人,似乎早就互相认识了,r君可以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不到一分钟,大家就像在网上那样,将她围坐在中间,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短暂的寒暄过后开始吃饭了,大家绕着饭店的圆桌坐着,一边等菜上,一边继续闲聊。我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认识任何人,跟谁也搭不上话。上完两道菜后,我坐不下去了,我沮丧地发现,她们谈论的话题,跟那个我为此而来的同人社团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这些精心打扮、一刻钟也闲不下来的女孩,关心的内容和我敬而远之的舍友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她们交换名牌衣服和化妆品打折的信息,讨论哪里的商业区比较有逛头,抱怨今天的这一顿大餐会增加多少可恶的卡路里……的确她们也在说论坛成员的事情——谁和谁关系好,谁在背后讲谁的闲话,谁又和谁吵架了——听起来真像我的舍友在八卦学校里那些花边新闻。她们熟悉彼此的情况,亲密地唤着对方的昵称,看来这样的聚会已经有过好多次了,而她们总是常客。第一次来的只有我和另一个安静的、同样不太开口的女孩。她们的关系有的近些、有些远些,虽然是十来个人同坐一桌,也微妙的分成了好几个小圈子。圈子和圈子间的隔阂,虽不是坚不可摧,但也显而易见。而在最中心的,便是r君。
r君甚至称不上长袖善舞,她只是在不停地讲话,不停地讲她自己,总是以“我”开头,“我认为”,“我知道”,“我上次”……所有她讲出来的事情都是围着自己打转,就算讲了一两件别人的事情,最后也要加上“我的观点”。大家似乎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或是对她习已为常了,反正只要她开口,总会有人搭理她的,她讲了她的看法,对方就从自己的角度,将她所讲的事情重新再讲一遍,谈话愉快地进行着,不时发出笑声。我所期盼的“文学切磋”、“灵魂对话”、“心灵交流”成了一场笑话。
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属,被接纳了,因而兴致冲冲、不顾一切地来了。然而我再一次遭到了失败。我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却发现它和我之前想要逃离的世界如此相似。无论是寄予了希望的新世界,还是想要逃离的旧世界,我在里面都是格格不入。饭局也好后续的游乐也好,我都小心应付,拿出在学校参加集体活动的耐性——尽管如坐针毡、跟局外人没什么两样。我扮作注意听话的样子,侧坐着,身子偏向离我最近的小圈子,目光停留在她们随便谁的脸上,时不时地点头。有时候不知道从哪个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也装出会心的表情,向那个方向扯动嘴角。若是谁抛出了个什么问题,又探询地望向四周寻找答案,我就低下头,端起倒了果汁的杯子抿上一口。每当有菜肴上桌,我夹在众人之中一起下箸,夹回来的食物用筷子尽量分成小块,小口小口地咀嚼,好让自己看起来有事在做。她们彼此目光交缠,注意力被谈话牵动,我可以放下心来,尽情地打量她们,随心所欲地将窥探的眼神从一张脸跳到另一张脸,慢吞吞地来回梭巡,而不被任何一个人发现。
我就是这样一秒钟又一秒钟地消磨了那几个小时,偶尔,旁边的人向我释出友善的话语,我真是悚然若惊,虽然故作镇定,热度还是措手不及地烧上了脸,停下了一切动作,我连连地点头,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用尽全力地看进人家的眼里,指望能博得她的好感,与我聊上点儿什么。结果总是适得其反,互通姓名之后就没下文了,或者她们本来就与我没什么话题,只是出于礼貌、或是善意的同情与我打个招呼。与其说我拘紧的态度、古怪的眼光招人反感,不如说是我太一塌糊涂了,漂亮话不会说上一句,坐在那里也没个自在相,任谁看我一眼,也提不起交往的兴趣。
可想而知,那天晚上的聚会,我没费唇舌就推掉了,以学校有课为由,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城市。仓促之下买不到坐票,回程的火车,只得站了一路。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里,熏人欲睡、尤如发酵般的汗腥味弥散得到处都是,铁轨被摩擦着,发出有节奏的鸣响,就像坐在装饰一新的餐厅里,她们嘈杂的听不清楚词句的交谈。我抵在一角,望着缀满了水汽的玻璃窗,大颗大颗、半透明的水珠随着车厢微微的颠簸缓慢地滑落到生锈的窗框,洇散开来,像是无声的眼泪。透过泪迹往外看去,窗外只有混沌的夜色,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声像渐涨的潮水越来越迫近耳边,挤得连变换站姿都很艰难的人群却有些松动,原来是前来检票的乘警,让人群自觉让开了一条狭窄的甬道。那穿制服、表情严厉的身影已到了我的面前,向我伸出了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可是我竟然不能给她什么,因为在我将全身的重量压向墙角,一心一意望着窗外的时候,花费了四分之一月生活费买来的宝贵车票,被我翻来覆去地揉搓,最后不成形状——我盯看着它,无意识地玩弄了一会儿之后,就不知将残根扔向何处了。听起来真像是为了逃票而编的一出拙劣的谎言,显然那位公事公办的乘警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论我如何恳求,她只是冷笑,威胁要将我扭送到警务室。我只得照她说的,付了原价一倍半数目的价钱补了新票。
终于抵站了,可是我身上已凑不出打车的余钱,而天还没亮。好在学校也不是很远,我还认得回去的路。我就沿着水泥路走,外面不是很黑,离我很近又好像很远的天上,月亮的薄薄的影子尽管是淡了,还是漠漠地、微微地放着冷光。那景色很美也很凄凉。我在微冷的夜风中走着,脚渐渐地热起来,背上不住地流汗,将内衣沾湿了黏在身上,热气不住地从脖子窝里冒上来,熏我发痒的头皮。无精打采挂下来的乱发,又恢复了若干天前的样子,板结着拖在脸旁,不时扑到我的嘴上,但我顾不上它们了。它们就拼命散发出劣质染烫药水的酸味,往我鼻子里钻。
我走了好久好久,在通向学校正门的路上来来回回好多遍,渐渐产生迷路的错觉。扫垃圾的人让我走开,我猛然惊醒,发现宿舍楼就在不远的地方。明亮的光线照在迎面而来的人的脸上,已经是天亮了。我又回到了学校,周围挤满了班上的同学,好多都不认识也没讲过话。在喧嚣声中,黑压压的人流涌到了广场上,六月的天气已经有点热了,可以闻到夏天的味道。大家脱掉外衣,七手八脚地把黑袍子兜头往身上罩,不知道它们在仓库待了多久,散发出刺鼻的霉味,有人给了我顶帽子,一戴上头,从宽沿下挤出来白花花的肥肉,顿时藏也藏不住,他们帮我系紧,让丝丝缕缕的流苏垂挂下来,在眼前晃个不停。不知被谁领着,我被推到了他们中间,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就像海水中的一朵泡沫,杂粮中的一颗豆子,谁都再也找不着我。
嘿,チーズ……咔嚓。
又是七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