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从小教育我，要多记得别人的好，不要总盯着别人的不好。我发现你们家的人啊，跟我们家完全相反。”她轻摇团扇，动作中自有一股优雅从容。
    饮歌预料到她接下来的话不会好听，沉声道：“你若指责我就罢了，不要指责我的父帝母妃。”
    “哦？”漪华轻笑一声，“我尚未出事，你父帝便伤我性命；我与星眠天妃无冤无仇，她却下毒想致我于死地。若非有天尊几次三番相救，我哪还见得到今天的太阳，如今竟不能指责你的父母几句了？！”
    “你……”
    漪华起身，“你说天尊害你失去父母，实则你父母罪有应得！你说天尊抢你喜欢的女子，难道你喜欢就容不得他人喜欢？难得你一句喜欢就意味着你能据为己有？你说你喜欢我，除了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你还做过什么？你伤我害我利用我，每次都找到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服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做的哪一样不是小人行径！”
    漪华一番舌灿莲花后，饮歌已经步步后退。漪华的纸扇指着他，目光凌厉，蓦然收了扇子，才道：“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不要总标榜自己是金贵仁义、雄才大略的九重天太子殿下了，你就是个奸佞之徒、忘恩负义之辈、不折不扣的小人！”
    饮歌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憋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吐出了两个字：“放肆！”
    “吾乃尊后，如何教导你斥责你，你都得听着受着，你对我说‘放肆’二字”，便是以下犯上了。”漪华一个转身坐下，洒脱地坐下来，幽幽望着他，“说到底，你最不甘心的还是别人凌驾于你之上，对于天尊，你根本不是仇恨，是羡慕嫉妒，是不甘心，还有对自己野心配不上能力的不满……”
    “别说了！”饮歌虽极力维持着太子殿下的骄矜和傲气，眼尾却犯了红。
    “九重天瘴气弥漫，别人为帝，你不愿意救；如果你是天帝，你救不救？”
    “……”
    “所以啊，不要再把自己说得多么高尚或者多么无辜，你在乎的，终究只是权位罢了。”
    饮歌反问：“你不在乎吗？天尊不在乎吗？”
    “因为把他看成一份责任，而非名利权位，心态自然是不同的。”她道。
    沧海殿里的乌木沉香缓缓地燃着，这样的味道有点像烧木头，只不过味道更清淡，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些甜味。
    “既然是责任，那么——他退位，我立刻把瘴气清了。”饮歌被她咄咄逼人了这么久，也想反将一军，你不是天下仁义吗，你不是视功名利禄为粪土吗，我看你舍不舍得六界大权？
    “即便天尊退位，只怕也……”
    “我知道，他会推举苏叶。这不重要，我只想看他退位。”
    “此言当真？”
    “决不食言。”
    “好。”
    漪华离去，走至门口处，转身，眨眨眼睛，“实不相瞒，我大胆猜测，今天是天尊的最后一次朝会了，他早就做好了退位的准备。”
    饮歌愕然。
    漪华粲然而笑：“他曾对我说，待诸事已了，要陪我游历河山、笑傲人间。”
    少顷，风中送来一声低叹：“我求之不得的，是他弃之不要的；我为之所伤害的，是他视若珍宝的……”
    ……
    琼楼玉宇，川穹之死事件已经水落石出。
    话说忍冬回天牢时，心中有怨，经过天牢走廊时，看到了刚刚被关进去的川穹。忍冬不认得川穹，颐指气使地问他是何人，川穹不想理他，继续闭目养神。忍冬心中不忿，想杀杀他的威风，随手捏了团岩浆火朝他扔去。谁知，川穹突然睁开眼睛，微微一弯腰，竟然一口将他掷出来的岩浆火吞了下去。
    岩浆火若是碰着衣服皮肤，只会造成外伤；如果被硬生生吞下去，会使身体立即爆炸！
    川穹爆炸，瘴气浓厚，看守他的侍卫们登时翻了白眼。忍冬仙力强大没有晕倒，晓得自己闯了大祸，自己把自己锁到牢房里，假装无事发生——忍冬确实是个不太聪明的家伙。
    他没想到，看守他的侍卫没死，只是晕了过去。他们被带到琼楼玉宇，指认忍冬，道明原委。
    目前已知鹏举有三个儿子，一个制造瘴气，一个不愿意消灭瘴气，还有一个取向不同于常人。如果想提点立太子方面的建议，真的很令人为难呐！
    众仙皆用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他，“枉为天家之子！”
    “我刚刚还想着他能成为苏叶殿下的有力竞争对手，得，别指望了。”
    “……”
    “啥？”忍冬大惊，“你们在说什么？爹，姐，到底怎么了？”
    他的“爹”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把脸转向另外一边。
    半夏尴尬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知从何说起。本想把忍冬捧上那至尊之位，谁知半路出了这么一茬，皱眉低声道：“你跟川穹无冤无仇，没事招惹他干什么？”
    忍冬还要再问，只听外面仙侍扬声高呼：“尊后到！”
    天尊心道：漪华怎么来了，气消了？
    尊后身披华彩凤衣，缓步轻移，裙摆曳了一地。她额间朱砂一点，长眉如黛，唇点嫣红，面目沉静，姿态优雅，将尊后的风采与气质端的淋漓尽致，如画中走来，美的令人移不开眼，又让人心存敬畏。
    她走至殿前，微微躬身，含着得体的笑容，道：“天尊，漪华方才前往沧海殿，想劝说饮歌太子出面……”
    “轰隆隆！”
    一道巨大的爆炸声响让琼楼玉宇都颤了三颤。
    天尊挥袖，所有的人顷刻间瞬移离开琼楼玉宇，到了殿外，远远地看到了冒着青烟的沧海殿。准确的说，是冒着青烟的废墟。
    从沧海殿这座废墟里，一只鲲冉冉升起，巨大的身型飘在半空中，从底下看去，能看到的是它白色的肚皮和黑色的鳍。
    它摆动身型，摇着尾巴，鳍如浮水般前后波动，然后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瘴气像是受到了主人的召唤，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被它一点一点地吞到肚子里。
    众仙立刻明白过来，纷纷拱手：“尊后英明，竟能劝得饮歌殿下弃恶从善，及时解救九重天之忧啊！”
    “它要干什么？”漪华急道。
    鲲吸完了所有的瘴气，巨大的身躯突然急剧下沉，从九重天降到半空……一直降到北冥海。
    北冥海溅起的浪，高几百丈。很快，那只鲲与阵阵波涛、点点浪花，了无痕迹。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潜回了海底。
    鲲族不同于其它，吸了瘴气以后对自身毫无影响，该吃吃该喝喝，该修炼的也不妨碍修炼。京墨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说了两个字：“鲲落。”
    漪华没听清，侧首问他：“什么？”
    “一鲲落，万物生。”京墨浅浅道：“饮歌自尽了，鲲族的尸体落在海中，化成海中之灵，滋养万物。”
    漪华想起方才去沧海殿骂他的那些话，心中竟有些不适滋味。
    饮歌虽然没少利用鲲族的身份做事，但他一生最讨厌的也是鲲族的身份，所以从不愿意在人前化出鲲的形体来。哪怕与天尊作战的时候，他也只是暂时化作鲲蓄力，而后飞翔变成大鹏鸟。
    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鲲族身份，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件有利于九重天、有利于北冥海的事情。
    若能早些放下那些嫉妒他人的心思，他何尝不是令他人也羡慕的饮歌太子呢？天尊沉声道：“传令饮歌虽有反意，但死前已幡然悔悟，不可阻挠他来世轮回。”
    “谨遵天尊之命。”
    “天尊仁慈。”
    场景一转，大家又回到了琼楼玉宇，天尊坐回高座，尊后在他身旁落在。
    京墨悄悄朝她使了个眼色，意为“不生气了？”
    漪华微笑颔首，示意“岂敢岂敢。”
    方才一阵大动静，忍冬已经从有些人的闲言碎语了知道了一些，扯着干漆的袖子质问：“爹，你不可能，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我才是我亲生父亲！”
    干漆皱着老白眉，无情地拽过被他扯的袖子，沉沉地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想说。
    “姐！”
    “你是天家血脉，也是我弟弟。”半夏点点头，温言劝慰：“有我在，放心。”
    忍冬的心这才有了一丁点着落。他从小优越的家境、在父亲的溺爱、姐姐的疼爱、天帝的无限宽容中长大，说话做事不受约束，性格乖张跋扈、冲动急躁，偶尔将仙侍打一顿啊、踢碎个琼楼玉宇的翠玉屏风啊，鹏举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更不敢招惹他。
    他唯独十分敬重信赖自己的姐姐，半夏提点他几句、甚至批评他几句，他基本能乖乖听着，有所收敛。不过听说，半夏好心教导自己的弟弟，经常会引来干漆仙君的强烈斥责——“你少说他，我看忍冬比你强一万倍！”每当这时，忍冬还会帮着半夏回怼干漆几句。
    张皇失措的忍冬听到半夏这句话，才稍稍心安。
    京墨目光流转，问白苓：“黄芪呢？”
    “回天尊，上次事出突然，白苓便将黄芪安排到天牢让人好生看管着，不曾为难他。”
    “这一共关了多少天啊？”
    “回天尊，不多不少，正好七天。”
    “让他回凡间吧，不用再为难他。”天尊悠悠扫了一眼众人，道：“本尊一直觉得谣言空口无凭，不足畏惧，时间长了是非如何自会浮出水面，却给心怀歹意之人留下了可趁之机，仗着话随风散，故意引导舆论。从今日起，传播谣言者，关入天牢拘押；制造谣言、煽动舆论者，严加惩处。”
    “天尊英明！”
    “岁寒仙官。”天尊淡淡开口。
    “小仙在。”
    “从今日起，赐尔仙君之位，负责众仙考核。望你勤勉公正、慧眼无私。”
    岁寒拜谢尊恩。
    天尊望向众仙，又道：“仙者，当守身自律，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私下议论是非，对旁人指指点点；遇事反复衡量利弊，不担责任。这样的品行，不配为仙，九重天不需滥竽充数之辈。”
    “小仙谨记天尊教诲，时刻自省。”众仙拜道。
    有几个仙脸色极为不好看，他们一面骂着杜仲苏叶不知廉耻，一面骂着饮歌毫无仁义，但需要很多人施法驱散瘴气的时候，他们都拢起袖子，默不作声了。
    大多数人却早就看够了那些作威作福、光张嘴不办事的仙，在心中给天尊这句话给予了极大地肯定。
    天尊与漪华对视一眼，凤眼扬起好看的弧度，淡声道：“这也是本尊在这个位置上对你们最后一点期翼。”
    漪华心头泛起淡淡的喜悦，果然如她所料。
    众仙却惊讶了，天尊执掌九重天，还不到一年啊！
    “本尊曾说过，要将帝位传给鹏举的儿子。从今日起，……”
    “天尊！”半夏在天尊开口前急忙打断，道：“如今饮歌太子故去，还有苏叶和忍冬两位殿下，半夏斗胆，请天尊先听半夏几句话。”
    天尊抬眸，给她说话的机会。
    “半夏无意冒犯苏叶殿下与杜仲仙君，只是事关九重天天帝继承大事，半夏只得提出来。”她望了杜仲一眼，又朝苏叶道：“敢问苏叶殿下，将来是否愿意娶妻生子？”
    苏叶的面色僵住。
    半夏目光坚毅，躬身道：“天尊，寻常仙者不想有后并非大事，但若是六界之帝王，不愿立天后，不愿传宗接代，如何传承？”
    忍冬实在劣迹斑斑。前有修炼禁术把仙侍从大槐树洞扔下去，后有一时顽劣把川穹弄死，害得大家在瘴气里艰难痛苦地活了好多天，如果将来当了天帝还不知道能捅出多少篓子。这么想想，搞基也能没什么，不如支持看上去博学广才、彬彬有礼、人畜无害的苏叶殿下。
    帝位传承古往今来都是大事，若是帝位上的人没有子嗣，豺狼虎豹都会盯上那掌握六界大权的座位，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天庭动荡。
    所以，就有人替苏叶说话了：“苏叶殿下与杜仲仙君交好，并不影响立后生子。”
    “是吗，苏叶殿下？”半夏扬眉。
    苏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脸崩的很紧，杜仲也是一样。
    半夏又问了一遍：“苏叶殿下可愿意立后，与女子生儿育女？”
    良久，苏叶还是没有做出回答。众仙都替她急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巴不得帮他把头按下去。
    苏叶看着杜仲，那眼神顿时生出千万缱绻，不假思索地，他道：“苏叶心中只有杜……”
    与此同时，大家也幽幽地想着，
    杜仲突然长揖而拜，高昂的声音打断了苏叶的话，“天尊，杜仲从前看不惯鹏举，因此不愿在九重天任职，一气之下去了蓬莱岛躲清闲，现在想来深觉惭愧，舔为仙君之首。在其位当谋其职，我既领着仙职就该为九重天分忧，为六界分忧，不该意气用事，更不该因私人感情影响大局。如今凡间仙门多有乱象，亦有修道者依仗术法对凡间胡作非为，请天尊允许我前往凡间，整治仙门。”
    “杜仲……”苏叶急道。
    为了他能登上帝位，实现心中宏图抱负，他竟然自贬去凡间，与他朝夕不得见……
    半夏断断没有想到杜仲仙君来了这么一出。虽然苏叶还没有表态，虽然他们没有说要分开，但她若继续逼问下去，岂不是摆明了想扶持自己的弟弟上位？众仙也不是傻子，并非看不出她的私心。
    杜仲突然思想境界提高，自陈其罪，加上凡间仙门确实需要整顿，杜仲是个合适人选，便道：“准。”
    漪华在一旁提醒：“蓬莱岛。”
    “准杜仲回蓬莱岛，代表九重天统管凡间仙门。岁寒仙官，九重天众仙考核，蓬莱岛也要加进去。”
    “谢天尊。”杜仲叩首。
    “谨遵天尊之命。”岁寒应道。
    杜仲自请离开，任何人都没有了反对的理由。大家心里都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男人嘛，都差不多，只要这两人不见面，将来苏叶成了天帝，大批的女仙送到他面前，他焉能不动心？
    百草仙官已经用琉璃净水验证了忍冬与苏叶的血液，证明其确为鹏举之子。
    “忍冬，你可知……”天尊怒其不争地望着他，“本尊曾将你关入天牢，是惩罚你将仙侍扔入另外一个时空。但你擅用纂改时光之术，逆天而行，受到的天谴是折损一半仙寿，仙逝后永堕轮回，永不超生。”
    半夏惊恐，忙道：“求天尊饶恕忍冬吧！”
    “此乃天谴，并非本尊对他的惩罚。谁曾想他不敢不思改过死心，反而变本加厉，再闯祸端，定不能纵容。来人，将忍冬关入天牢一千年，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忍冬大喊：“姐！”
    望着被侍卫们拖出去的弟弟，半夏眼角流出两行热泪：“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姐，一千年，我会被关死的！救我，救我啊……”
    半夏心中闪过一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念头：若我没有生出让忍冬与苏叶竞争天帝之位的心思，忍冬害死川穹的事情会这么快水落石出吗？
    她抬首，面色平静地看着高座上这个她默默爱着的、却从来也看不透的男子，红唇轻启：“请天尊治半夏之罪。”
    “你何罪？”
    “半夏得知忍冬身世后未及时说出真相；半夏无意窥见并泄露苏叶殿下与杜仲仙君秘密；半夏无意将二人秘密公之于众；半夏教弟不严，弟弟之过责无旁贷；半夏身为饮歌之妻，理应与他同罪……
    漪华冷眼瞧着她，前世今生的记忆里，香薷、蝉衣，他们都是极其会装无辜装柔弱的女子，但往往装的不太醇熟、有些浮夸。要说最厉害的还是半夏，她有极好的教养，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三分虚情搭配七分真意，说出来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威望。
    但天尊不吃这一套，及时打断他：“他人之过，与你无尤。你在仙君之位多年，一直恪守本分，把九重天财事管理得井井有条。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窥见旁人隐私是你无意，将旁人隐私存下来却是你有心，留影□□为何不偏不倚出现在藏书楼上，你又是打得什么算盘，真当本尊看不出这些小伎俩吗？”
    半夏轻轻咬了咬唇，身体微微颤动：“请天尊降罪。”
    “念你劳苦功高，办事得力，便小惩大诫，暂时废除你仙君之位，降为仙官，再观后效。”
    “半夏领旨，谢天尊。”
    至此，杜仲离开天庭、半夏降为仙官，苍耳被贬为人，忍冬蹲守大牢——九重天曾经风风光光的四大仙君，竟然无一留在原处。
    昔日鹿鸣山一家四口出了三位仙君，荣光至极，如今皆被除了封号。“仙君”二字的背后，又是怎样的龌龊和嘲讽。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
    有人说《逍遥游》里面的“鲲”指的是“鲸”，具体无可考，这里的“鲲落”引用了“鲸落”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