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歌扬声道：“外面传言天尊与尊后伉俪情深，我羡慕不已，没想到啊，天尊与我战了这么久，丝毫没问过一句尊后的死活。”
    京墨冷冷回答：“本尊不受任何人威胁。”
    “是么？”饮歌冷笑一声，蓝田剑抵住漪华的脖颈，“那她死了，你会伤心吗？”
    如同前世，他也曾经把蓝田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充作人质。
    “本尊娶她，你伤心吗？”他反问，甚至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嘲笑。
    那双黑色的袖子下藏着的，是一双被自己的指甲掐出血印子的手。
    饮歌突然笑了起来，英气的五官曲线随着他的笑容变得扭曲狰狞，伴随着肩膀的阵阵颤动，漪华已经彻底恢复了意识，却没有睁开眼睛，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果然如此，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对付我，让我失去双亲，让我失去本该属于我的权力和容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最爱的女人嫁给你，让她对你日久生情……”饮歌看了怀中的人儿一眼，故意说给她听，“这个小傻子啊，居然说跟你两情相悦。”
    关心则乱，京墨为了防止露出马脚刻意不去看漪华的脸，并不知道漪华已经醒了故作冷淡地对饮歌说：“你没听过吗？天神没有心，也没有情，只有仁义。你今日杀害魔界公主，本尊自然替她惩处你这个奸人。”
    “在玉山好好当你的天神不行吗，为什么要出来多管闲事？”饮歌心情激荡。
    京墨一边激怒他，一边不经意地向他靠近：“不知南星有没有跟你提过天象，‘月上中天，魔云为后’，魔界公主命中母仪天下，你有帝王之气，但气中带煞，本尊将她娶了，你的帝王气和煞气也就散了。为了天下苍生，本尊只能如此。饮歌，你败局已定。”
    “胡说，胡说八道！”饮歌头痛欲裂，“什么天下苍生，什么气中带煞，我才不信！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帝位，你自以为是，你卑鄙无耻，你凭什么认为你做的是对的？”
    嘶吼中，天尊已经靠他靠得极尽。饮歌本就已经受了极重的伤，一直靠一口坚强的志气撑着，现下心神大乱，体内狂走的玉生烟之力快把他逼疯了，仿佛五脏六腑随时就炸开。
    抬头望望天，夜终于来了，月亮也出来了。
    可是月食未至，他却大限将至。
    他不是输给了天尊，而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野心冒进时汲取的强大玉生烟灵力。
    京墨顿时心感不妙，想到了未曾想过的一层——鲲的尸体只有停留在北冥海中才能抑制瘴气，如果饮歌体内的玉生烟灵力爆炸，他的身体将会变成飞沫，随风散在六界各处，届时六界瘴气横生，难以抑制，凡人闻此，顷刻毙命
    “为了天下苍生是吗？”饮歌狂笑一声，“你在乎什么，本殿就毁了什么！”
    “漪华啊，生不能同床，我们死同穴可好？” 他一手握紧蓝田剑柄，一手抓着漪华，催动身体内所有灵力，誓与天下苍生、也与漪华同归于尽。
    京墨瞳孔骤缩，飞身掠去，振袖而出，阻止他引爆自己。
    火光电石之间，三人近在咫尺。
    他打定了主意要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悲壮方式了此残生，却在天尊靠近时，一眼撇到了正要被蚕食的月亮。月食出现了！
    诡谲的目光一闪而过，蓝田剑的剑锋忽然调转了个方向，剑锋折射着月亮的微光，像两块石头摩擦蹭出的光亮。
    这个动作发生的太快，快到出乎了京墨的意料，甚至出乎了饮歌自己的意料，鬼使神差地就将蓝田剑刺了出去。
    只因离得太近太近，京墨避不开。
    只因离得太近太近，饮歌来不及撤手。
    这一瞬间，两人仿佛遭到了当头棒喝，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漪华挡在京墨身前，蓝田剑穿过心脏的位置。
    “你快救……”饮歌吓得面无人色，话未说完，回首遥望夜空，月亮已经被蚕食了大半，即将被吞没。
    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现在出现做什么？饮歌咒骂一声，终于无力地倒了下去，化成鲲的形体，被夜里的风一吹，轻飘飘地吹到了岸上。
    那目光，是不甘，是愤怒，是悔恨，还有缱绻的流连……他并不想让漪华死啊，他自始至终恨的只有天尊一人。
    天尊的面容平时莹白如玉，此刻却是惨白如纸，四肢百骸剧烈地颤抖着。他不知疲倦地给漪华灌输灵力，尽管知道毫无用处，依然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
    中了蓝田剑，非神力不可救赎。
    几朵睡莲失去了天尊的法力支撑，翻身垂下，半个大海倾泻而下，哗哗啦啦地，又倒回了北溟海。
    不重要了，什么天下苍生，都不重要了。
    上辈子明明说过的，“如果有来世，我一定更偏爱你一些。”言犹在耳，可他没有做到。
    漪华想要抬手，却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强撑着最后的意识。她伤心地说：“你不在乎我，但我在乎你……”
    “我当然在乎你！我喜欢你，我爱你！”京墨语气急促，声调逐渐增高，急着告诉她自己的真是心意。
    但她已经合上眼眸，听不到了。
    就像在不久的前世，也是一个月食之夜，她也是这样，封印九幽镜，最后倒在他的怀里，魂飞魄散。
    死了两次，皆是替他挡的。可是漪华，我早就不是神了啊，不管有没有月食都一样，我救不了你，也没有能力再逆流一次时光。
    天上地下，六界轮回，江河千古，再也找不到你了。
    甚至来不及跟你解释，刚刚对饮歌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全是编的，我假装不在乎你是为了救你啊！
    却没想到，让你错以为我不在乎你，让你在带着无尽的伤心和遗憾。
    更没想到，即便误会我利用你，你依然选择了挺身而出，为我挡刀挡剑。
    不管是法力高强、睥睨天下的魔君，还是法术低微、没有受苦、一直被保护的很好的尊后，在他有危险的时候，都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倾尽所有，不计后果。
    两行泪从京墨的眼里奔流而出，耳边只有汹涌的海浪声。月亮被完全遮住了，从来没有夜像现在这样漫长，这样地令人感到绝望。
    希望月食一直持续下去，希望黑夜永远不要离开，一点光也不要留给他……思路回到了天地不分、日月无光，一切恢复到鸿蒙初开的时候。
    遥远的从前，苍茫世间诞生了两位神，一曰白敛，一曰京墨。
    白敛是女子，京墨是男子，他们分不清谁的年龄更大。白敛争强好胜，还喜欢女扮男装，京墨性子淡泊，便让着她，唤她一声“白敛兄长”。
    他们以天下苍生为先，心怀仁义，造福万民。他们神力无穷，他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不死不灭，他们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唯独。
    在月食发生的时候，天神会失去一夜神力。
    一旦操纵了时光逆流之术，就会永远失去神力。
    他们都栽了月食的跟头，也都悄悄逆流了时光。
    京墨曾经想过，为什么你流过时光，便会永远失去神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天谴。
    现在他明白了，神一旦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遗憾；有了遗憾，便当不了神了。
    尽管他抗拒着光，月亮依然露出了一点点光亮，像有人在黑暗的天幕里点了一支蜡烛，光不强烈，却与完完全全的黑暗不同。
    “天尊？”
    京墨一愣，朝岸边看去，来者是半夏。天尊曾让白苓去鹿鸣山传旨，命忍冬和半夏即刻返回九重天，不得有误。
    尊后中剑，太子重伤，面对这种状况，半夏保持了难得的冷静。却在看清天尊的身影时，没有崩住自己的神色，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天尊，你……”
    月色下，天尊发白如雪，衣黑如墨，在滔滔海岸上孤独地抱着怀里的人。直到一丝凉凉的夜风将几缕发丝吹过脸颊，他才意识到，原来头发白了啊。
    半夏难过地想着，原来天尊可以为一个人多情至斯。有个心思在心里埋藏了太深，深到她一直不愿意承认，一直躲避，一直与这种不该有的心思抗争着，煎熬着。
    此刻却想明明白白地承认，她喜欢天尊，从看到天尊的第一眼就喜欢，如果现在躺在他怀里死去的人是自己，这辈子也知足了。
    自小读着诗书礼易长大，她一直是最守规矩的女子，所思所想从来不逾越礼法一步。如今深藏很久的秘密被自己挖出来，自我承认对天尊不堪心意，竟然油然而生了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
    这种畅快很快又被自己的负罪感压了下去，她睫毛微颤，赶紧收敛神思，沉声道：“太子殿下虽然有罪，但一日夫妻百日恩，请天尊允许半夏去看他一眼。”
    天尊没有应她，久久无言，半夏不再多话，飞去饮歌面前查看他的伤势。
    饮歌狼狈地躺在海岸上，奄奄一息，半夏扶起他的上本身，没有嫌恶他浑身的污垢，抬掌，将灵力缓缓输入饮歌体内。
    尽管是表面夫妻，从未有过爱意，但也有些许情分。她惦念着饮歌的生死，公然违背天尊旨意，不辞万里奔来北溟海；现在又当着天尊的面，不惜灵力地救自己的丈夫。
    半夏，她终究是个外冷内热、有情有义的女子。
    终于，饮歌有了几丝气息，半夏的神色稍缓，自我责怪道：太子殿下才是自己的丈夫，天尊即便再好，终究自己不是他身边的人。
    饮歌缓缓睁开眼睛，半夏用衣袖替他擦了擦脸，为了不让他担心，特意端起微微笑意，等着饮歌与她说些什么。
    饮歌低低地唤了声：“尊后。”
    半夏的笑容顷刻间消失。
    饮歌遥遥地伸着一只手，痴痴地望着尊后的方向，犹不死心地又唤了一声：“漪华……”
    在他心里，尊后始终是花城救他的项漪华，纯洁无暇，只不过迫于天尊的威势不得不嫁。把她带来北溟海，拿她当人质是无奈，他更想，他更想早点离她近一些，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却不料，她被自己误杀了……他愧疚，他悔恨，他更不甘心，天尊都那样对你了，你为什么不惜性命地替她挡剑，为什么？！
    自始至终，饮歌都没有注意这位太子妃。
    一抹冷笑在半夏的嘴角漫开。
    半夏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天尊的脸色，恭顺道：“天尊，太子是鲲族，现在生死难料，若是有三长两短，不能长留在外；若是送回北冥海，可能再起祸患。鹿鸣山有一个千年霜棺，可隔绝瘴气，请天尊允许半夏将太子暂时带回鹿鸣山，半夏一定严加看管。”
    她的话滴水不漏，但天尊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半夏为了救饮歌而来，是情深义重之举，方才话里话外听着虽然顾全大局，也等于默认饮歌无可救药。如果真的情深义重，怎么会如此说话？
    天尊正要摇头，手无意地抚过漪华的犹带温度的脸颊时，他神色忽变，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岩浆迸发般的火热，她仍残留着一点气息！
    “漪华！”他失声唤道。
    趁着这个间隙，半夏未等到天尊一声允许，带着饮歌匆匆离去。
    天尊没有阻止，一是因为全部注意力都落在漪华身上，二是理智上认为，饮歌即便被救活了，修为也难以恢复，翻不出更大的风浪。
    京墨感受到她体内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天神之力。漪华的体内怎么会有神力呢？他皱眉深思，难道是睡莲池里的水泡多了，或者受了四月雪神力的影响？
    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两种猜测，两指扣在漪华的手腕上，这下，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脉象极其诡谲！
    他虽然在医术上涉猎不多，但也读了不少关于灵力与脉搏相通的书籍，知道脉象浮动大约分那么几种，从来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接着妖王到了，杜仲、苏叶、白苓随后也到了。
    “白苓，前往鹿鸣山缉拿饮歌。鲲族暂时不敢妄动，昔邪，果姑娘和辰砂在北冥海里。苏叶，速宣百草到玉山！杜仲，你跟我去玉山！”
    京墨用生平最快的语速言简意赅地吩咐完，众人尚未从极度惊讶中缓过神来，白发天尊已经抱着尊后消失不见了。
    “师叔祖，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