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华认为，丹参仙人只不过犯了行贿之罪，听起来不是很严重，对他的处罚是不是重了些？
    杜仲道：“非也，师叔祖奶奶不知道，残次丹药吃了虽然延年益寿，但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有的老了会癫狂，有的会痴呆，也有的没事，具体不一样，但有一样是确定的——死了以后不能投胎转世。今生活个一百来岁，却失去了生生世世，亏大了。而且四美大会的获胜者多是翘楚俊才，可惜呀可惜。 ”杜仲叹道。
    苏叶道：“丹参仙人送下去的劣质丹药不少，听说忍冬仙君下去查抄时，连鸡鸭猪牛的吃食里、养鱼虾的池塘里也有丹药碎末……为了防止劣质丹药贻害无穷，天尊只好让湖岛沉了。”
    “这能做多少道菜啊，哎！”杜仲拍着桌子惋惜不已。
    苏叶用扇子扇着凉风，说：“散布在岛上的仙药太多，无法一一消灭，若是鸡鸭猪牛成了精，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后果不堪设想。天尊此举考虑长远，扼杀一切隐患。”
    漪华问：“人呢？以前吃了这些丹药的人怎么办？”
    “所幸四美盛会二十五年才举办一次，之前每次只举办一场，吃过这些丹药且还活着的也就四五人，期待他们今生好好过吧，过完这辈子没有下辈子喽！”杜仲感叹。
    漪华从袖中拿出小瓷瓶，拍了几下胸口，后怕地说：“真是好人有好报啊，幸好他没吃下去。”
    苏叶问：“公主说的是谁？”
    “人间探花郎。”
    京墨昂首阔步走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卷，嘴角分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漪华却听出来些拈酸吃醋的意味。杜仲和苏叶连忙起身给京墨见礼。
    “你手里拿的什么？”漪华问。
    京墨把手中书卷递给她，“看着玩吧。”
    这是一本凡人的命谱：姓名，方洋；性别，女；沧历十八年出生，为将门方家遗腹子。自小学习武艺，十八岁女扮男装混入军中，无人察觉。二十五岁时，帝王御驾亲征，危难之时多亏一名小将舍身相救，后查其身份，竟然是退休副将方苍耳的孙女。帝王特赐下恩赏，封方洋为女将，成为沧历朝第一位女将军。方洋立下赫赫战功，逼退敌军，没落的方家再复盛宠，荣极一时。方苍耳死后，飞升成仙。
    一气看完，无限唏嘘。
    京墨道：“苍耳能征善战，命为仙格，本该死后成仙。但鹏举急于需要一个对他绝对忠诚的人为他做事，提前点他成仙了。”
    “他的后人本该是一个骁勇善战、驰骋沙场的将军，却因苍耳一己执念，变成了一个求仙问道的废物。”漪华聊作感慨。
    “我倒觉得，苍耳宁愿要个男废物，也不要女将军，他那种人，脑子被驴踢了，没救的。”杜仲感慨完，轻轻吹了吹茶水热气。
    “在下倒觉得，方海自始至终都是个受害者，身为凡人，有人把仙药递了过来，谁能忍住不吃呢？”苏叶轻轻摇着扇子。
    京墨斜睨着侃侃而谈的两人：“你俩还在这里干嘛？”
    两人这才醒悟，相视一下，纷纷告退。
    京墨夺过她手中的小瓷瓶，不怀好意地瞅了一眼，道：“怎么还留着？舍不得扔吗？”
    漪华把瓶子搁在他面前，道：“随你处置。”
    这是很小的瓶子，瓶体的青色由深及淡，釉色均匀通透，连盖子都是配套的，看其做工，应该是凡间官窑烧制。京墨目光一动，打开瓷瓶的盖子，问道：“你没有打开过吗？”
    漪华摇了摇头，本想给爹娘留着，现在知道了这药的副作用，自然不能给他们了。
    京墨把盖子递给她，“你看。”
    瓷盖子上有几个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若不是仔细看，还以为是瓷上的瑕疵。定睛看才发现是几行字——“向来无意佳人，项来只意佳人；左右万物无趣，潇洒一回也好；暂忘红尘梦短，成全佳人所愿。”
    “哇，他果然对我有意思。”漪华露出了一点点得意之色，“前两句谐音，中间两句藏头，很豁达，很大气，我欣赏。”
    京墨将瓷瓶随手一掷，恰好落在站在不远处的合欢手中，面不改色地吩咐：“凡人左潇，企图用劣质丹药毒害尊后，罪大恶极，去砍了。”
    合欢不疑有它，领命就要离去，漪华无奈地喊道：“别，快回来……天尊啊，你怎么能跟一个凡人过不去呢？”
    天尊把脸转向别处，故意不看她，也不回答她的话。
    漪华郑重其事地感叹一声，唾道：“读书读的应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舞文弄墨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枉他身为朝廷命官，竟然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天尊比较满意，给了合欢一个眼神，让她回来了。
    漪华望着青色瓷瓶，神色怔了许久，问：“我修习法术，还是凡人吗？”
    “你并非凡人所生，从来不是。”京墨坐下来，顿了顿，望着她轻声道：“漪华，有句话或许很残忍……”
    “我知道，神仙有神仙的命数，凡人有凡人的命数，谁都不能妄加干预。凡人百岁已是大幸，不敢有奢求。”她道。
    原来，她知道。
    苍耳说过，“死后成仙，忘却前尘，无牵无挂；活着成仙，凡事未了，牵肠挂肚”。漪华不是凡人，但被凡人养大，她将来要面对一个个凡间亲人的离去，而她，即便身为尊后，也不能擅自干预。虽然她心里多么想自己的亲人陪着自己万万年，但是，她知道，不可以。
    “你懂事得让我出乎意料。”京墨说。
    “难道我哭喊着求天尊保我父母长命百岁，天尊就能答应？”她望着他，“你是天尊，不该为我一人破坏天道法度，也断断不会这么做。我更不能因一己之私，向天尊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任我是仙是魔还是凡人，总要遭遇生离死别，终有一天我也会……”
    “不要再离开我了……”说未说完，便已经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他凑在她耳边低语：“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破坏天道法度？”
    他这动作倒是得心应手、水到渠成一般，只要稍微有那么点气氛就抓住机会对她又搂又抱，每次还都是用那种好像受尽了委屈还极力保持温柔的语气说话，搞得气氛非常暧昧，连合欢都看不下去默默退下了。
    “因为你是天尊啊，你是正直无私的天尊。”漪华理所当然地回答，将下巴从他的肩上拿下来，与他保持了能正常说话的距离，问道：“天尊，你没有亲人吗？”
    “你。”他回答。
    “不是，我不算。”
    “妻子当然是亲人。”
    “我的意思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没有。”
    他回答得简洁明了，云淡风轻，落在漪华心里却是百般滋味，还有点……心疼。世人羡慕天神不老不死，更不用遭受生离死别之苦，可是没有这些苦难的前提，是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亲人的关爱，茕茕孑立、孑然一身。
    她又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去了，天尊会不会难过？
    “可是，”京墨顿了顿，目光缱绻，“生离死别的滋味，我懂。”
    他真的一点都不像传闻中的高冷无情，想来是活的年纪大了见的多了，便也懂了。漪华搓了搓手，试探地问道：“天尊，我能不能……”
    “好，我们明天去花城，你可以在家多住几天。”
    “谢谢天尊！”漪华绽开一个笑容，天尊真的太善解人意了。
    恰好白苓仙官来报，苍耳正被押送着离开九重天，京墨颔首。漪华想起杜仲说过的话，心里越发想知道苍耳仙君遭此劫难是不是因为他老说自己坏话才惹怒了天尊，交叉着双手趴在案上，乖巧地问道：“天尊呀，苍耳仙君怎么得罪了你呀，让你苦心孤诣地安排了这么一大圈……”
    京墨慢条斯理地剥了个小橘子，正好用来堵住她的嘴，调笑道：“为了你以后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吃麻辣烤鱼。”
    她含着橘子，不太认可地摇了摇头，看到旁边的书卷，心中不平之气更甚，连忙将小橘子一口吞了，站起身来，一脸傲娇：“他罪有应得，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他既然在背后骂我了，趁着他还没走，我得赶紧骂回去。”
    说完便带着书卷急匆匆地冲了出去，天尊微微一笑，任她闹去。没想到她又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扶着门框踮着一只脚，问：“天尊，你刚刚说‘不要再离开我了’，为什么要说‘再’？”
    京墨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眯眼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道：“夫人再三想逃跑，为父很忧心啊。”
    “哦，这样啊。”原来是自己想多了，漪华嘿嘿一声，又像兔子一样地窜了。
    苍耳仙君的人际关系平时就很不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更没人来送送。他对此也没有觉得多么难过，结交朋党从来不是他所长、也不是他所愿，他的理念是“上忠天帝、下保后代”，如今两个信念都被击得粉碎，哀莫大于心死，哪还有心思考虑别的。
    出于他的意料，正要跳下去之际，竟然真的有人来了——来的是饮歌太子。
    漪华赶过去的时候，隐隐听到苍耳对饮歌讲：“那夜正好是月食。”
    尊后到来，俩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聊天，见礼以后，苍耳没好气地问：“尊后是在看我笑话的吗？”
    “看你笑话？我压根懒得看你。”漪华哼哼一声，将手中的书朝他扔过去，“送你本书。”
    饮歌在一旁不解地看着。
    出于好奇，苍耳随便瞟了几眼，这一瞟，就被里面的故事吸引住了……
    他的手颤抖起来，随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脸色的神情也越来越阴晴不定，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又变成铁青。漪华对他这样的反应很满意，饶有兴趣地看着。苍耳猛然抬头，将手中书卷朝她砸了过来。
    饮歌急忙闪身，挡在了她的面前，截住了半空中的书。
    漪华不屑道：“拿书撒气，幼稚。”
    苍耳“呸”了一声，“红颜祸水，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
    “你长得丑也不是良民啊。”漪华回怼道，“你这种人啊，明明那么一无是处，却偏偏有着一种空洞的自信，觉得谁都不如你正直，谁都不如你正义。让我想想，你的自信是哪里来的呢？连没出世的孙女扼杀了，原来你的自信仅仅来源于你的性别……”
    “魔女！”苍耳火冒三丈，戴罪之身哪管眼前是尊后还是魔界公主，拖着重重的链子，一副要跟漪华拼命的架势。
    饮歌挡住了他的行动，漪华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了哪里有点不对劲。苍耳即将被扔到凡间，押送他的人都不见了，应该是饮歌让他们退下了。难道他们刚才谈的话不想让别人听见？
    仙侍们听到了苍耳的怒吼，这才出现，扣住冲动乱舞的苍耳，对着尊后再三告罪。漪华问道：“他下凡后是什么命格？”
    仙侍道：“回禀尊后，据司命讲，是一位商人。”
    苍耳心生不妙，警戒地问：“魔女，你想干嘛？”
    漪华眼睛一转，“能不能跟司命说一声，把他安排成一个女子？”
    “是，尊后！”
    苍耳气得险些断了气，极力挣脱仙侍的束缚，但他法力已经被废了，没用。
    “当女子有什么委屈的，你不是看不起女人吗，来世我偏要让你当女人。你最好不要再骂我哦，否则我可能会改主意，让你在凡间当个小太监。”漪华不怀好意地一笑，在他的暴怒中心满意足地离去。
    “漪华。”走至无人处，饮歌跟上了她的脚步。
    她回首，道:“你是不是该称我为‘尊后’？”
    饮歌嘴角微动，欲语还休之际，一阵嘈杂由远及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管不住嘴的下贱东西！”
    前面抱头鼠窜的是一名不太年轻的男子，看打扮应该是仙侍级别，衣服穿得不甚利索，也不大干净，看见漪华和饮歌时只好停住脚步，用袖子胡乱擦了下嘴角的油水。
    后面跟着的，看打扮一定是一名膳房师傅了，前面系着围裙，头上戴着高帽，手里抡着大勺子，气喘吁吁地给饮歌见了礼，又好奇地打量起漪华。
    “还不拜见尊后。”饮歌沉声道。
    俩人慌忙跪下行礼认罪。原来，跑在前面的这位叫南星，是一名仙侍，经常跑到膳房偷吃，屡教不改，膳房师傅见一次打一次。
    饮歌神色不悦，睥睨着他们：“这点小事也敢叨扰尊后？”
    “是，饮歌太子教训的是，小仙知罪，请尊后恕罪。”俩人跪道。
    漪华心下诧异，问南星：“仙者不吃饭也不会饿着，你为什么要偷吃？”
    “小仙喜欢美食，他们不让吃……”南星低声道。
    “你馋还有理了？”膳房师傅骂道。
    饮歌对他们两人的出现很不耐烦，唤来不远处几名仙侍，吩咐道：“这二人惊扰尊后，拉去杂役处当苦工吧。”
    二人连连求饶,仙侍们拉着他们就要走。
    “住手！”漪华道；“我何时说他们扰到我了？区区小事，不必罚这么重吧。”
    饮歌没想到她很有主意，问道：“尊后觉得该如何处治？”
    漪华正色道：“南星，喜欢吃美食不是什么错，但不可以偷偷摸摸、破坏别人的劳动。以后你若想吃什么，得到允许后去给膳房里做些活，用劳动换取食物。”又转头问膳房师傅：“你觉得行吗？”
    焉有不行之理？两人谢了恩，便离去了。
    漪华扬眉看着饮歌，问道：“九重天都说饮歌太子温和儒雅，怎么惩罚起人来这么不留情面了？”
    饮歌抽动了下嘴角，目光幽幽看着她，说：“因为他们给你添了麻烦，我心不忍。”
    打着尊后的名义惩罚个小仙侍和膳房师傅，故意小题大做，联想到之前饮歌故意挑拨她与天尊的关系，漪华突然浑身冒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饮歌故意针对自己？不至于。自己对他无冤无仇，反而有恩，也没有人会毫无原因地恩将仇报。他此举针对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尊，天尊把鹏举天帝贬下凡间，虽说二百年后会把帝位传给他，但血浓于水，他心里怎么会没有芥蒂呢？
    “饮歌太子不要一直诉说对我的情义，我便感激不尽了。”漪华不愿与他再多加纠缠，快步离开。
    第二日，京墨和漪华便轻装简从地去了凡间。出于意料，天尊竟然和气从容地在家里吃了顿粗茶淡饭，并与爹爹相谈甚欢，临别前交给她几朵风信子，道：“有什么事给我传话，想回去了我派人来接你。”
    漪华连连点头，暗暗思忖：我又没说在家里待几天，只要你不来催我，我就一直呆下去。
    天尊前脚刚走，项爹爹的满面笑容就耷拉了下来，扔给她一把锄头，说：“只要来了家里，你就是我闺女，明天跟我去地里锄草。”
    漪华穿上了粗布衣裳，熟练地开始洗衣做饭、砍柴锄地，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偶尔还会被爹娘批评几句，例如：“这么大人了连个地都不会拖，弄的地上到处都是水”“这么小的年纪，干点活就吆喝累，又懒又馋。”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甩了甩胳膊，仰望苍天，感叹道：“还是当神仙好啊！”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好像又有些不一样，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项夫人每年生辰都要去烧香许愿，今年自然不能落下，漪华便陪着娘亲一起去。
    “娘，你今年要许什么愿望啊？”
    “今年不许愿，去月下仙人那里去还愿。”
    “月下仙人？”
    “是呀，娘每年来乞求月下仙人给你寻觅一个好夫婿，现在你找到了，当然要去还愿。”
    “可是，我的姻缘也不是月下仙人给我的啊？是天尊他……”
    “胡说！不可不敬仙人。”
    “哦。”
    项夫人在月下仙人面前点上香烛，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又道：“漪华，你也要磕头。”
    “我就不必了吧！”漪华苦笑，这门亲事她又不是她乐意的，为什么要磕头。再说她在九重天见过月下仙人，谄媚的很，看上去很不正直。
    项夫人再次强调：“快跪下啊！”
    “我嫁的是天尊啊，不关这个泥仙人的事儿，他管不到天尊的。”漪华努力解释着。
    “那能一样吗？！”项夫人有些生气，郑重其事道：“你不过嫁给了天尊，人家可在这里供奉了一百多年，一直受香火的！”
    “娘，我……”话未说完，漪华就被执着的项夫人按住脑袋，很糊弄地磕了几个头。
    眼前红影立现，幻化出一个穿着红衣服的老头，慌忙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尊后娘娘恕罪，折煞小仙了啊，小仙不敢，小仙不敢！”
    项夫人吓了一跳，仙者显灵了？
    ※※※※※※※※※※※※※※※※※※※※
    怼苍耳仙君的话，灵感出自杨笠的脱口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