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华脱了嫁衣换回平日里的衣服，对刚才的男子还是有些好奇，趁着侍女们不注意又悄悄溜了出来。这才当上公主没几天，她还没有适应新身份，甚至还没想正式接受这个新身份，实在不适应一出门就一堆人像跟屁虫一样跟着。
    霁月宫是除了魔云宫外最华丽的一座宫殿，平时没有人住，但是里面的灯火通明，照着整个殿宇熠熠生辉。
    漪华远远地望着霁月宫，宫殿二层的一扇窗户原本是关着的，突然打开了，一道身影伫立在窗前，原来母亲安排那位男子住进了霁月宫。
    他披着长发，身上的衣服慵懒闲适，好像是刚刚沐浴之后顺手推开了窗户，准备透透风。
    不知为什么，漪华总觉得他在看自己，虽然隔得很远。
    此刻她站在一棵大榕树下，枝叶繁茂遮住了大半月光，更遮住了她的身形。他在明处，漪华在暗处，他在高处，漪华在低处，照理来说，他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漪华往树干后藏了藏，觉得还是躲不开那一道诡异的目光，摇了摇头，心道：我大晚上来这里跟他躲猫猫吗？
    打道回拈花小筑，走着走着，她果然又迷路了。自从来这里以后，她已经迷路很多次了，习惯了也就不紧张了，反正过不了多久侍女们就会找过来。突然，她听到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混杂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漪华随便找了个墙角藏了起来，探头望去。随着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几个侍卫扣押着一个戴着铁链的中年男子走来，中年男子任由他们赶着往前走，鼻子冷冷哼了几声，傲慢又无奈。
    “谁？出来！”侍卫们听到动静后大喊。
    漪华有些忐忑地从墙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生怕自己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事。
    侍卫们放下警惕，齐齐行礼：“属下拜见公主！”
    带着铁链的中年男子一直一副傲慢的神色，见到眼前的小姑娘，听到侍卫们对她的称呼，眉毛动了动，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漪华望着被扣押的男子，他大概四五十岁，身形微胖，留着一把故作深沉的胡子，一身黄色的衣着很是鲜亮贵重，与他现在的处境格格不入。
    “这是谁呀？”漪华开口询问，但隐隐猜到这些人不会说实话。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领头的侍卫看了铁链男子，道：“他呀，一个普通犯人，娘娘派小的们把他押送到别的地方审问，惊扰了公主，请您恕罪！”
    特意强调是“普通犯人”，想来一定不普通。但他们不说，漪华也懒得多问，反正不关自己的事。
    中年男子本来对“犯人”俩字非常抗拒的，但是他现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漪华身上，许久，眼睛眯成一道缝，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是玥的女儿？”
    “大胆！”男子刚问完这一句，就被侍卫一脚踹了上去，斥道：“不想活了你，敢冒犯娘娘名讳！”
    铁链男子仍是勉强站直了身躯，对侍卫的踢打不以为意，继续眯眼看着漪华。半晌，他喃喃道：“也好，很好。”
    侍卫们朝着漪华行了一礼，又将他踹了一脚，“快走！”转而换上恭敬的神色，“公主，要不要小的护送您回去？”
    “不用，我认路。”她急忙摇摇头，目送他们离去后，又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走至湖边，找了个平整的大岩石坐下来。这里白天的景色明媚动人，到了晚上就有些过于安静了，她抱着自己的双臂，望着湖里的大鹅发呆。最近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见怪不怪。
    她叫项漪华，家在花城。十六年以来，尽管自己的爹娘不是亲生爹娘，生活贫苦却从未亏待过自己，在她心里，项家夫妇就是她的亲生爹娘。
    但，今年打春开始，就发生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
    她和爹从上邪河边救回来一个年轻男子，姓尹，名字身世不详，在家里白吃白住了几天后，跑了。
    她从山上救回来一只小白狗，还养了一棵紫菀花。这本来也没什么。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妖艳蛮横的女人，她自称是仙女，也自称是尹公子的未婚妻，莫名其妙地把他们一家人打了一顿。危难之际，小白狗化身成一个小女孩，帮她们打跑了妖艳的女妖怪。
    原来小白狗是一只狗妖，紫菀花是一只得道的花精灵。这些已经够匪夷所思的了，但是更难以相信的还在后面。
    过了几天，爹娘要给项漪华许配人家，漪华不顺心之下跑到山上砍柴，从树上落了下来。在树下接住她的，就是玥娘娘。
    玥娘娘说她才是漪华的母亲，并且二话不说将她带来了这个地方，一夕之间，项漪华成了漪华公主。
    大概是因为这张与玥娘娘一看就有血缘关系的脸，也大概是因为锦衣玉食的诱惑太大，短短几天的功夫，她对自己的身份还挺相信的。但是，相信不等于适应，面临的未知太多，总是无法过的心安理得。
    漪华往湖里扔了几块小石子，心道：爹，娘，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会不会急疯了啊？
    听到石子落水的声音，侍女碧橙举着披风找了过来，“公主，您晚上出来一定要让奴婢跟着啊，幸亏方才遇见的是娘娘的熟人，万一碰上什么坏人，奴婢们就罪该万死了！”
    漪华问：“你说白衣公子是母亲的熟人？你认识吗？”
    碧橙摇摇头，“不认识，奴婢从没见过他。公主要去给娘娘请安迷路吗？”
    此时夜色有些深了，漪华望了望天，说：“回去吧，母亲该休息了。”于是裹了裹披风，同碧橙一道回拈花小筑。
    路上，碧橙小声嘀咕道：“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漪华问。
    “娘娘居然给他行礼……娘娘可是……”碧橙担心自己说漏了嘴，忙转了话，“娘娘可是最疼咱们公主的。”
    “为何要喊我公主？我又是个什么公主？”
    果然，碧橙敷衍地回答：“您是娘娘的掌上明珠，当然是公主。”
    “据我所知，皇帝的女儿才是公主，这里不是皇宫，像是仙门，可以称为为娘娘公主？”漪华追问。
    碧橙索性跪下了，“奴婢不知，请公主责罚！”
    早就预料道这样的结果，漪华长叹一口气，不悦道：“起来，回去睡觉。”
    铁链男子被带到一座华丽安静的宫殿前，侍卫们怕打扰了尊贵客人的安静，特意给他除下铁链，一脚踹向他的屁股，“进去吧您嘞！”
    中年男子稍稍平整了下衣衫，看到一位年轻男子坐在椅子上，优雅闲散地喝着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你，你……”
    年轻男子此时仍是披着头发，裹着一件慵懒的月白色长袍放下茶水，眉毛一扬，不怒自威。“天帝不认识我了？”
    他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没错，他没有老眼昏花。强压下心中的诧异和负罪感，挤出两行并不存在的热泪，痛心疾首地说：“天尊，您一定要为九重天众仙做主啊！”
    堂堂天帝为了众仙痛哭流涕，看上去真是诚意满满，令人动容呢。
    京墨镇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不仅没有被触动，甚至有点优哉游哉、幸灾乐祸的意味。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王不留行崇尚黄老之学，于是给你起名鹏举，愿你继承他的志向，可惜你配不上这个名字。”京墨开口，一点也不客气。
    鹏举的脸一黑，他好歹也是天帝，天尊怎么可以一点面子都给？鹏举假装没听见天尊的损话，义正言辞地说：“天尊，魔界犯上作乱，我与众仙都被囚禁，恳请天尊出手，铲奸除恶，还六界和平。”
    “奸和恶，自然都是要除的。”天尊眨了眨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不如就从你开始吧！”
    “天尊，鹏举不知所犯何罪？”天帝尽管厚着脸皮，声音还是有些虚。
    天尊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摇了摇头，“既然不知，便回地牢继续反省吧。”
    “本座知罪！”天帝双腿流畅地跪了下来，老实交代道：“鹏举罪该万死，请天尊治罪！”
    京墨轻蔑一笑，道：“你在帝位二十万余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谁都觉得可能威胁你的地位，甚至算计到本尊的头上！鹏举，凭你这番小人之心，有何颜面继续做六界之主！”
    天帝很窝心，他之前派了昔邪和苍耳趁着月食之夜对天尊下手，然后魔界就攻占了九重天，而天尊居然一点事都没有。接着又有些庆幸，落在天尊手里总比落在魔界手里强，因为天尊的形象一直是宽容的、慈悲的、大仁大义的。
    天帝知道逃不过天尊的眼睛，但事已至此，逃避无用，还是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真挚，道：“一切皆是我的错！但是天尊，魔界犯上作乱，六界不宁，鹏举以六界之主的身份求天尊出面匡扶正义，待众仙归位以后，再请天尊发落！”
    “六界之主的身份？”京墨冷声道，“本尊认为，天帝的位置还是换个人比较好。”
    鹏举犹如被五雷轰顶，结结巴巴地问：“天尊，您……你真要废了我？”
    “你是觉得本尊不敢，还是不能？”天尊开口的声音跟他周身的气息一样冷，声音很好听，却令人毛骨悚然。
    若说天帝方才还撑着一股臭不要脸的义正言辞，听完这话彻底泄了气。月食之夜，妖王和苍耳仙君尚且不能伤到天尊一丝一毫，现在九重天落到了这个境地，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急道：“天尊，希望您再给我一次机会，请您看在父帝同您交好的份上……”
    天尊盯着他，“看在王不留行的面子上？也许本尊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天帝现在的软弱和低头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才不会改邪归正，只要回了九重天，只会变本加厉。
    天帝的发髻虽然有些乱，但依然挺了直身子，气势不减。“您虽是天尊，但许多年前您和白敛天尊就宣布，天神不涉俗务，由九重天统管六界。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是您自己违背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只怕……”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客气了，若不是被天尊逼到了这个地步，他万万不敢在这种境况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呢？”京墨挑眉望着他，让他继续说。
    天帝却说不下去了，甚至想给自己一耳刮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跟天尊怼什么呀？
    天尊声音清冷如泉，浸润人心，听到天帝的耳朵里却冰凉刺骨。“你去凡间历练几世吧，看看人间疾苦，尝尝生离死别，九重天的事本尊暂时帮你打理着，将来……再说。”
    天帝先是瞪着眼睛不敢相信，末了，一副看透世间苍凉的表情：凄声叹道：“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这次轮到京墨不解了，“什么？”
    “原来你才是最后的大赢家啊！”天帝嗤笑一声， “仙魔两界争斗，天尊坐收渔翁之利，成为六界之主。世人都道天尊不慕权势，超然物外，我才不信！试问天下谁能抵抗权力的诱惑？”
    京墨无语。
    “难道不是？”天帝摊开两手，愤慨道：“昔邪是我唆使的，苍耳是我派去的，都是我干的，要杀要剐本座认了！可是，天尊啊，你敢承认自己不是觊觎天帝之位吗？”
    京墨凝神想了一会儿，天帝已经被权势冲昏了头脑，没必要对牛弹琴下去，只道：“我本来打算，你若能坦坦荡荡地承认对不起魔界在先，一百年后，本尊将天帝之位传给你儿子……”
    天帝目光一凛，对哦，自己还有个儿子。
    方才的倔强和霸道登时消失无踪，天帝弯了弯腰，好声道：“天尊，饮歌文武双全，聪颖有礼，深受众仙爱戴。虽然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您，但一直对您心存敬仰。暗算您的事他毫不知情，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您刚才所言，当真？”
    “本尊说过，你要坦坦荡荡地承认对不起魔界在先。”
    天帝咬了咬牙，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帝位还是自家的，丢些脸面算什么，拱手咬牙道：“本座愿下罪己诏。”
    京墨轻轻颔首。
    天帝眼睛一眯，天尊大晚上出现在魔界，又处处维护魔界，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缘故？
    “天尊，鹏举斗胆一问，魔后的女儿在八千年前就……因为我的罪过，她生下来便不太好了。刚才我碰见一个小姑娘，如果她是魔后的女儿，那么……是您出手救了她？为何这些年没有任何魔界公主还活着的消息？”
    京墨冷声道：“你只需知道，是你对不起她。”
    “是，鹏举知罪。”天帝不敢再多言，但也更加确定了天尊对魔界的维护之心，趁机道：“天尊，本座有个好主意，能让仙界和魔界化干戈为玉帛，保六界和平。”
    听到魔界公主后，京墨天尊好像突然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悠闲地自斟自饮，任由天帝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至今也没给个座位让他坐下。
    天帝轻声问：“魔界公主尚未婚配吧？”
    京墨端茶的手停驻在了半空，转过头来望着他。
    天帝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天尊的脸色。“饮歌尚未婚配，正好到了适婚之龄，不如由天尊做主，让他娶了魔界公主，从此仙魔两界修好，再无争端，天下太平。您觉得怎么样啊？”
    京墨的眼眸又深沉了几分。
    “将来饮歌做天帝，魔界公主就是天后。将来的天帝和天后是您撮合成的，您何乐而不为呢？”天帝赔上老脸一笑，眨巴眨巴眼睛，天尊这是同意啊还是不同意啊？
    京墨好像突然对杯子里的茶水不感兴趣了，把杯子缓缓放下，眼神一凛，问：“你在教本尊做事？”
    天帝忙道：“鹏举绝无此意。”
    “你儿子嘛……”天尊的食指和中指敲轻轻打着桌子，那语气，那神情，表面看起来是温润无害的。
    但是不知为何，鹏举内心却升出了一种恐惧感，他觉得，天尊可能想把饮歌大卸八块。
    “你还有事？”天尊看着天帝迷茫的眼神问道。
    “没……”
    “明日随我去九重天，退下吧。”
    “那今晚，我……”总不能继续让一个天帝睡地牢吧？霁月宫这么大……
    京墨假装听不懂。
    “本座告退。”天帝忍着不爽。
    鹏举刚一出门就被侍卫们拿着铁链子套上，扭送到了地牢里。他从前与天尊有过几面之缘，这次相见，总觉得天尊跟自己印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虽然被天尊奚落地很惨，但总算看到了一线生机，将来饮歌做了天帝，他在凡间渡劫完成，就能风风光光地回来当太上皇了，天家还是他的血脉。
    暗无天日的地牢□□举仰望着斑驳的墙壁，目光里满是对天帝之位的眷恋不舍。
    夜色已深，花草鱼虫都睡了。京墨隐了身形离开霁月宫，飞入拈花小筑里，漪华睡得香甜正酣
    京墨坐在漪华的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目光变得像月色一样温柔起来，俊美的脸庞洋溢着浅浅的笑意。
    贴心地替她盖了盖被子，又颇有兴致地伸手戳了下她的鼻尖，漪华哼哼一声翻了个身，朝着里面继续睡，仿佛故意不让他看到她的睡容。
    “调皮。”京墨嗔道。
    睡觉不老实的她突然翻了个身，一脚踹到京墨腿上，嘴里嘟囔着：“不要成亲，我不要嫁人……”
    京墨误以为自己把她吵醒了，正愁着怎么跟她解释他半夜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见她没有醒才放下心来，原来她在说梦话。
    京墨提着她的裤脚把她的腿放回被子里，说：“不想成亲？这可由不得你。”
    他垂眸，暗暗发誓：“漪华，这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这一回，我要为你抹去所有的意难平。”
    这样深情的言语，连外面的月光都要醉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