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乐帝 三月初八 丰华楼
丰华楼内,九华翘着腿,带着几个账房先生在丰华楼的厢房内坐着等皇三子。
前几日刚才放粮,整个南朝国上下几乎都被这事搅成了一锅粥,蜂拥而至的饥民几乎要冲垮售粮的店铺。
虽说他因皇三子意思,将粮价定的极低,与其他几家商盟比起来几乎可以算是白送,可即便是这样各州各城的粮食还是在第一日便彻底告竭,只能由他马不蹄停的亲自带人从各地的粮仓拉着粮食就地叫卖。
就这还算是好的。其他因灾荒缺粮,易子而食,人相食都出现的地方,饥民根本就是在抢粮。
不过九华倒是无所谓,他发下去的意思便是能卖就卖,实在卖不了就送出去拉倒。
反正这次开仓为的也不是挣钱。
不过想到这,九华还是有些郁闷。
虽说是不挣钱,可他好歹是一个逐利一生的商贾,当初上了皇三子的船,也是因为皇三子许诺必不会令他吃亏。
不过再想想刘氏、赵氏那几大商盟,他也就释然了。
开了仓的当天夜里,坊间便有各式各样的流言传了出来。
什么“皇三子携大商贾九华不远万里而救得粮食救天下万民。”,什么“南朝几大商铺里通外敌,有粮食不给南朝国民吃,反而高价卖给异域人。”
有为他和皇三子歌功颂德的,也有痛斥几大商盟狼心狗肺的,更多的便是几大商盟是如何的自私自利、如何爱财如命、如何一毛不拔,如今这劫难是如何被他们一手促成的。
所以当天夜里就有人带着无数饥民冲破了几大商盟暗藏的一处处粮仓,冲进了他们每一家的店铺,也冲进了几大商盟每一个人的家里。
连金吾卫都拦不住,或者……连金吾卫都冲进了几大商盟的家中去了。
不出两日,几大商盟的万贯家财被付之一炬,所有粮仓颗粒不剩,就连商盟里的那些活计、掌柜,也被一个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当街就被打死。
没被打死的都被投了黑狱,罪名第二天就下来了。从里通敌国到私自屯粮,林林总总罗列了数十条罪状,直接张贴在了各城的城门口。
而几大商盟背后的那些靠山,此时却都像是瞎子和哑巴一样,一声不吭,半点动作都没有。
看的九华是幸灾乐祸,一连数天都胃口大开,喝了窖藏的数坛好酒。
然后只有在喝醉了之后,九华才敢想想,如果他没有站在皇三子的这条船上,被拖出被窝的会不会多出一个他,也会想想,那与几大商盟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朝中靠山,为什么都一个个变得沉默寡言,任由自己的钱袋空憋也不敢放出一个屁来。
每每想到这儿,他都会看看乾元城那座最高的高楼,然后闭上眼睛给自己一个耳光,再不敢多想半分。
正想着,就见刘三快步上了楼,附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天柏殿下到了。”
九华一个激灵,抖了抖衣衫就站了起来,赶紧准备下去迎接,可当等他走到楼梯口,那个看似年轻稚嫩的天柏殿下就已经走上楼来了。
“哎哟,殿下您怎么能自己就上来了呢,小人还没来得及去接您呢!”九华当机立断,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满脸堆着笑给皇三子磕了三个响头。
皇三子脸上似笑非笑的将他扶起,“先生怎么又行如此大礼,天柏不是说过了吗,先生见本宫不必多礼。”
“殿下,您这可就折煞我了呀!”九华作势又要跪下,“您乃真龙天子,小人乃凡夫俗子,见您怎能不拜,这乃大不敬啊?!”
九华就似没听到这次皇三子自称的本宫,面色激动的辩驳,仿佛乱了这礼法他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一般。
皇三子笑了笑,也不拦着了,由着九华带着一干账房下人跪在地上,生生又多磕了几个头,而后才被九华毕恭毕敬的领着到了主位上。
天柏施施然的坐下,脸上还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九华就如没看到一般,热情的招呼着酒楼的掌柜,亲自给皇三子的酒樽里续上酒,然后不由分说的以赔罪为由先饮了三大杯。
而后,天柏才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樽,小小的抿了一口。
直到这时,九华的脸上隐藏的极好的那一丝忌惮才算彻底消了下去。
他喟叹道:“殿下神机妙算,这一次一举覆灭各大商盟,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真可谓是福泽天下了。”
天柏摆了摆手:“当不得,当不得。”他笑道:“那些几大商盟的人……不过是逆风执炬,有烧手之患罢了,此因结此果,本宫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皇三子这话,指的便是那些利欲熏心,无法无天的几大商盟,又或者,是意有所指。
“殿下哪里的话。”九华正色道:“殿下为天下苍生造福,又一举铲除那些个祸害,若不是殿下,真不知那些任意妄为的商盟还会祸害我南朝国多少百姓!”
这话说的九华身后的刘三眼皮都忍不住动了动,这是九华毫不犹豫的就把过去的自己从‘祸害’中间给不痛不痒的摘了出来。
天柏叹息一声:“不过……此事过去,只怕朝中怨恨本宫的人,会是越发的多了。”
九华笑了笑:“哪里有人敢怨恨殿下,殿下得神仙保佑,行事自然大吉大利,一帆风顺。”
天柏叹了口气:“是啊……此事能如此顺利,还真是得神仙保佑了……”
他抿了口酒:“就我所知,我那两位皇兄,几位皇姐,这次气的在家中砸了不少宝贝。”
九华低头饮酒,权当没听见这句话。
但片刻后,他向矗立在一旁的刘三招了招手,刘三便从一旁捧出一方长匣子过来。
九华双手接过,郑重的将这长匣子打开,其中赫然放着当初天柏为拉拢九华相助所送出的隐阵图!
九华站起身来,双手从匣子中拿出隐阵图,弯着腰呈在了天柏的面前。
天柏眯了眯眼:“九华先生,这是何意?莫非是对这隐阵图不甚满意?”
“此等宝物,小人哪里有不满意的地方!”九华连连摇头。
“哦?那本宫却是有些不解了,既然先生并无不满,那这是何意?”
九华诚挚道:“此图本是殿下看重九华所以赐下,九华本应欣然接受。
可……此次九华相助殿下,殿下付出了此重宝,九华没做什么却凭白落了个好名声,更何况扫除了几大商盟后九华更是独得南朝大半的商域,日后所获无以计数。
因而九华思前想后,觉得无论如何都无颜再收殿下如此瑰宝,九华恳请殿下收回!”
听到这,刘三的眼皮又动了动。
此次南朝三百六十州皆开仓放粮,除少数的确还算赚了个车马费之外,多数州城几乎都是在白送粮食了。此次九华名下的资产就算不说是伤筋动骨,也算是大伤元气了,想要收回那些失去的成本还不知道要多久呢,这就被九华一言一语间给轻轻抹去了。
天柏眼眸动了动,他指尖一寸寸的抚过那隐阵图,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一刻,他却忽然抬手合上了长匣,笑道:“本宫送出去的礼,还从来没有收回来这么一说,既然本宫已经赐给了先生,那就是先生的了,还望先生能多加善用,日后本宫也好再多麻烦麻烦先生。”
九华面露喜色:“好好好!只要殿下用的上小人,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天柏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将九华扶到了位子上,然后端起身前酒与九华碰了一杯。
不过这次他却不是轻轻抿了一口,反而颇为豪迈一手端着酒樽,一手以长袖掩面,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般喝着酒,吃着菜,一路畅聊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入了黄昏皇三子才拜别了九华,在桃十三的搀扶下起驾回了宫。
九华更是一路跟在皇三子的身旁,等皇三子上了轿还跟着轿子走了近半里路才返身回去了丰华楼。
一进丰华楼,九华便直接坐回厢房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
许是嫌杯子太小,九华直接拿着小巧的酒壶对着壶口一口气饮干了一壶酒,然后才舒出了一口绵长的酒气。
刘三在九华的身后小心的给他抚背,帮他顺着气。
他轻声问道:“老爷,这次宴请天柏殿下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吗?”
九华吐着酒气瞟了他一眼,“算吧……殿下没收回隐阵图,也愿与我饮尽杯中酒……应当算是没在意我之前的大不敬之罪了。如果能将令殿下之前拉拢我时受的那股子憋闷给散了,那就更好了。”
说着,九华侧着头笑了笑:“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将你带在身边宴请天柏殿下吗?”
刘三微微躬身:“这是老爷照顾刘三,是刘三的福分。”
“虽然也不算是错,不过……我就是想让你看看,厚颜无耻应该是个什么模样。”九华笑了笑。
“为商贾者,面皮这个东西十分的重要,可在很多时候,面皮这个东西是最不重要的了。”九华语重心长道:“人要脸,树要皮,可这脸啊……是摆在外面给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看的,不是摆在里面给能掌控你生死的人看的,在生死存亡,身家性命面前,还谈什么面皮不面皮?我们是商贾,穷讲究这些的话,就一辈子都不用想往上爬了。”
刘三沉思了许久,一拱手跪在地上:“三儿受教了。”
九华也不拦他,从桌上倒了杯酒递给他,“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倒也不是瞧不上其他女子,只是自觉破事儿做的多了,怕生个孩子出来遭天谴,到时候徒增些伤心事。”
他把刘三从地上扶起来:“所以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养了你,不求你日后能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能守住我这份家业,就算报我当年没让你饿死的恩情了。”
刘三双手捧着酒樽,微微垂首:“刘三……谨遵老爷教诲。”
九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做这副模样。”他与刘三碰杯,缓缓道:“我想与你说的是,其实我这人特别信命,我信天上有漫天神佛,我也信人有生死轮回。”
“而人啊……就是因为相信,才会去惧怕,才会学会敬畏之心。”九华一口饮尽杯中酒液:“所以从今天起,你便不再是我九华的人了,我给你留了一笔钱财,也给你挑了一批人手,你自己出去干吧。”
刘三原本一直沉默的听着九华对他说话,此时愣了愣,抬起了头:“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九华端着酒樽又倒了一杯酒,“若日后我出了什么岔子,我自会想办法将这家业留给你,若是没出什么岔子,你就……三年后再回来继承吧。”
“当然。”他笑了笑:“如果你做的够好,说不定也就看不上我这么点家业了。”
刘三一口饮尽了杯中酒,似是明白些什么,握着酒樽的手略微有些颤抖。九华此举,分明是要与他撇清干系,以免日后有什么事会牵连到他。
“老爷……您说的岔子,是指那一位……长苏天师吗?难不成……难不成还会出什么事吗?!”
九华嗔怪的瞟了他一眼,口吻责备:“尽瞎说,万事留一线,老爷我也不过是多留个门路,想赌一把而已。”
九华顿了顿,“我喜欢赌,这一次想再赌一把,你呢……在我身边有些碍事,所以干脆把你支远点得了。”
说着,九华将酒樽一把掷在了地上,精致的酒樽在地板上弹了数下,滚落在刘三的脚边不动了。
刘三眼眶红了红,忽然将酒樽放在了桌上,接着猛地跪了下来,狠狠的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调头离开,再没有回头。
厢房中只余下九华伶俜一人坐在椅子上,自斟自饮,直至喝的烂醉如泥。
几日后,九华手下的人便放出了消息,他手下的大掌柜——亦是义子刘三。因与九华不合,不满九华之举措,带着一批亲信连夜离开了九华,外出自立门户去了。
临行前二人在丰华楼大吵一架,声音大的一条街外的人都听得见。据说刘三还使了些手段,带走了九华大笔财富,气的九华接连几日都下不了床,终日郁郁。
而外出自立门户的刘三却不同,抛向他的橄榄枝数不胜数,数日内便接管了九华手下的数十个州的铺子,大商贾九华也因此事沦为一时笑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