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载道是个嫉恶如仇的个性,办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又过了一阵把事情都问清楚了,就上了奏章恳请对所有案犯依律惩处。
大金朝历代君王均对贪臣厌恶至极,因此也就罚得最重,一经查证便是抄家灭族,罪无可赦。
“这可是诛九族啊……”有人小声嘀咕。
旁边的人听了,都觉得背脊上一阵发凉,谨慎地抬起眼来小心地打量着龙座上的宣帝。
宁宣帝的一双眼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阶下的唐堇,那个人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看他手里捏得都发颤的笏板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沈吟了一会儿,完颜亮方缓缓开口道,“顾先生自朕年幼起就开始教导朕,这么些年来亦可谓劳苦功高。为人门生,朕还不曾尽过半点孝道。罪业是他一人做下的,九族就免了吧,也当是朕尽一份做学生的心意。”
殿下众人高呼“吾皇圣明”,他眼中却只容得下那一张诧异的脸。
那种性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死心眼,把律法啊遗训啊什么的看得跟祖宗似的,宁可自己难受也不肯有半点违拗。你既不肯担这个“徇私”的名声,那么就让朕替你担了,省得天天跟着你难受。
金堂銮殿之下,唐堇抬眼望向那龙座,那人身着明黄色五爪龙袍,头戴十二垂旒帝冕,珠玉摇荡间,唇角微翘,眉目如画,一双星眸幽深如潭,情深几许。那个人……总是他最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下了朝宣帝还拖着他不肯走,拉进了书房闲聊天。
先是说要给他抄的《帝策》,案上堆了厚厚一摞,仔细一数,确实是朝中众臣的数目,随意翻了几页看,字迹也是工工整整的,想来是费了不少功夫。
自古哪里有臣子让皇帝抄书的道理?
他唐堇是恨铁不成钢,气急时脱口而出,也是他完颜亮真真正正宠着他,才肯纡尊降贵连帝王的颜面也不要了,甘心情愿听他训斥责罚。
后来又说到了熙仲,甘心舍弃了帝位出走的太子。平日里看起来中规中矩再正经不过的人,想不到也能这么离经叛道,一声不吭就走了,连先帝也没料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最后说起众臣的家事。唐家二公子唐恒俭这个名字真是取对了,当真克勤克俭,一个铜板掉进油锅里他也能捞出来掰成两半花。让他来执掌国库是找对人了,平日里一把算盘不离手,凡事先算了花销再行事。
唐家二少奶奶金随心却是出了名的败家女,只要看上眼的就当不要钱似的狠命买,金家几代攒下的家业险些就让她败个精光。刚成年,家里就赶紧架了绣楼让她抛绣球选婿好送走这个败家精。旁人一听是金家小姐选婿,拔腿就跑作鸟兽散。
恰好唐恒俭经过,低头瞧见地上几个铜板,就乐呵呵呵地来捡。说时迟那时快,五彩绣球正中脑门,金家敲锣打鼓就把小姐送了出来。过门才三天,丞相府门外的地皮就翻了三滚翻,各家商铺哭着喊着来这里开分号,哪天二少奶奶一高兴就把店买空了呢?
“太后让朕立后,朕就跟她说,万一立了个唐二少夫人那样的要怎么办?太后就不吱声了。”
宁宣帝笑着说,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把脸贴过来道,“光这事,人家就都夸丞相府重信守诺。那唐相什么时候兑现当年对朕的允诺呢?小堇当年明明就点头说‘好’了的。”
“那是被你骗的。”唐堇狠声道。就因为这事,小时候没少被别人笑过,总是熙仲领头,一口一个“阿亮的媳妇”这般叫他。偏向一边的脸上却还是红了。
“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完颜亮笑意不减,“朕知道,就算朕不骗你,小堇也喜欢着朕。”
“胡说!”激动之下回过身,一张通红的脸就完全暴露在了阿亮面前。眼睛再不敢看他脸上的笑。
宁宣帝却不再笑话他,收了笑意,低声道:“朕当年就答应的,要一辈子对你好。”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引他说话,逗他开心,怕他受不住恩师不日就将身首异处的打击。
回府的路上要经过春风得意楼。还没到楼前就看见春风嬷嬷穿了一身火红在路中间站着。一见唐堇走来,春风嬷嬷就赶紧一溜小跑赶到他面前来打招呼:“唐相您好啊。”
“托嬷嬷的福。”唐堇对她拱拱手,想要继续往前走袖子却被她拖住了,“嬷嬷这是……”
“那个……唐相爷,咱借一步说话。”春风嬷嬷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角落里。
探头瞅了瞅四下无人,浓妆艳抹的脸上才显出了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话也没了平时爽利泼辣的气势:“唐相爷,奴家、奴家就是想问问,庭筠……不、不是,是顾太傅,他……他是怎么回事?我、我也是没什么人能问了,才来问问您……”
唐堇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她,只得慢慢说道:“案子是方大人理的,人证物证俱在……老师他也招了……犯案的几个官员供认,平日里确实是老师在后头护着他们,他们这么放肆也是仗着有老师在,可赈灾的银子老师没要。”
“他没要?”女子喃喃低语道,神色复杂。
“嗯。”唐堇的语调也跟着低了下去,“按我朝律法,包庇纵容与之同罪。”
听说抄家缉拿那天,太傅大人端坐于正堂之上凝神听琴,神色从容,无一丝不安之色。身旁的抚琴少年也是镇静安然,一曲奏罢才慢慢抬起脸来,杏核似的一双眼,眼角边挂一丝淡淡的笑。
唐堇思绪纷杂,没有再往下说。等再回过神,角落里就剩了他一人。
走出了角落立在春风得意楼前往里看,里面一个火红的人影正挥着扇子上上下下地咋呼着:“什么?没钱?没钱还敢来逛窑子!
你当我春风嬷嬷是开舍粥店的是怎么着?来啊,还不给我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切,就这身破衣裳看着还能换几个铜板,他那个破包袱呢?看看里头有好东西没有,一并送到当铺曲去。我就说,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大富大贵的主。
还有你们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这样的人也给我放进来。老娘是白养了你们了!还想找我们家飘飘唱曲儿,切!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价码都在上头标着呢!下辈子你也挣不了那么多……”
回身见唐堇还站在门边,忙又笑道:“哎哟哟,让唐大人您看笑话了,见笑,见笑!”
丝绢团扇半遮住一双杏核似的眼睛,眼角挂着笑。
侵吞赈灾银的官员相继都斩了,再过两天就是太傅顾庭筠行刑的日子。顾太傅平日里在朝中人缘颇好,众人提起他不免唏嘘:
“挺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毁就毁了……”
“是啊。也没什么架子,学问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