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一片热闹,整一日未起风波,诸事顺心顺意。
所有人皆欢天喜地,却唯独唐堇仍旧有些心不在焉,鲜少踏出房门,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时睡时醒间,把自己的命运翻来覆去想出了无数种可能性。
想自己也许只是被善待一时,很快便会遭受责难;又想侍女们口中的那个“庄主”,与他成亲的这个人,说不定明日就腻了这新鲜事情,指不定会怎么处置他。可若如此,那双眼里的情意,又究竟从何而来呢?
唐堇愈想愈多,越发迷惑,却唯独没有想过——说不定他能与完颜亮走完余下一生。
这毕竟是他最不敢去想的……
一日的时光不那么难熬,夜幕来临时,唐堇终于躺不下去了,用过晚饭便没再回到床铺里歇着,而是总算大胆了一些,在侍女们离开之后,独自在房里走动,满怀新奇地瞧一瞧四处搁置的精巧物什。
房里有一方楠木书桌,桌上文房四宝齐具,桌案一侧还放着些画卷与书籍。唐堇犹豫着靠近,伸手摸了摸那一排悬挂着的毫笔,心情莫名变得愉快,忍不住取下一支来,学着记忆里教书先生的模样握笔,在空中写写画画。
唐堇缓缓地弯唇,一时入迷,未留意已有人来到房中,兀自欢快地动着笔杆,仿佛真写出了两个汉字,嘴里低声念道:“唐,堇。”
身后人走近,将他拥到怀中。
唐堇手指一抖,毫笔跌落到桌上,原本浮在唇边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慌张得心跳都止了一刹。
完颜亮瞧他受惊模样,笑着在他发顶轻吻一下,手臂绕在他身前将那支笔重新拾起来,问道:“桌上有纸,怎么不在纸上写,嗯?”
唐堇没有回话,垂眸望着这人执笔之手,亦不敢伸手去接。完颜亮等了半晌等不着他回应,偏头去看,同时揽腰将他的身体侧过来半分,瞧了一眼见那双眼角微微泛红,竟把人给吓成了这样。
“我吓着你了?”完颜亮动了动眉梢,声音更加温和了几分。
唐堇下意识点了点头,旋即又赶紧摇头,抬眼看看他,格外不知所措。
像是被什么东西软绵绵地挠了挠心口,完颜亮轻叹,揽着他的力道松下不少,带他绕着书桌向桌后行去,哄道:“来,想写什么,在纸上写。”
唐堇望着洁白宣纸,急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一些,徘徊半晌,开口回答道:“我不会。”
“嗯?”完颜亮探手研墨,一边轻声含笑地问道,“你方才不是写了自己的名字?”
“我没在纸上写过……”唐堇答道,开口之后倒是更加敢于同这人说话了,顿了顿又解释道,
“小时候没上过私塾,我都是走很远来到麟州城里,在学堂的窗外偷听,学堂的先生很好,一早便发现了我,后来再去的时候,窗外总会有一只小板凳……”
完颜亮好不容易等到他愿意开口说话,这一下子能听他说上如此多的字句,心中欢喜无比却还不敢表露得太过明显,唯恐再吓着他,只顺着他的话简单问道:“哪家学堂?”
唐堇回道:“城东那家,先生姓汪,是个很好的人。”
完颜亮点了点头,记在心里,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拥紧一些,又道:“那后来呢?”
此问一出,唐堇却是沉默了片刻,随后的话语少了方才那般隐隐可察的欣然,失落道:“后来我娘不在了,爹娶了二娘,二娘不许我整日跑去城里,便许多年都没再去过了。”
完颜亮没再追问下去,话到此处为止,偏头在他颈侧落下一吻。唐堇长发未束,青丝散落在肩上,遮挡了大片肌肤,因而那双唇没有直接吻上来,仅是隔着不少头发隐隐传来一份触觉而已。
然而仅是如此,唐堇依旧惊得愣了愣,脖颈上似是被灼烧了一点,那一点蔓延而上,烧得整片脸颊都红了起来。
唐堇羞窘垂首,心思果不再滞留在伤心事上。
完颜亮已研好浓墨,笑着执笔蘸墨,又对他说道:“我写给你看。”
唐堇安静点头。
这人笔风苍劲,一笔一划却又似蕴满柔情,耐心细致地书写下他的名字。唐堇看在眼里,默默想着,这个人的字比先生写得更要好看。
“如何?”完颜亮落笔询问。
唐堇颔首,下意识诚实答道:“好看。”
回话引起了身后这人低沉的笑声,完颜亮执着他的手,重新点点墨,将毫笔搁在他右手中,哄道:“你写写看,在纸上写惯了,便会了。”
一滴墨珠坠下,很快晕染在洁白纸上。
唐堇心中微动,满怀期待地下笔,就在那人方才落下的两字旁,学着他的笔法将自己的名字书写下。
毕竟是不曾真正执笔之人,唐堇只试过拿树枝在地上勾画,如今第一次用纸笔,写出来的字体难免稚嫩不成形。
完颜亮却看得喜欢,赞他道:“堇儿第一次执笔便写得这样好,多加练习,不知要写得多么漂亮?”
唐堇一顿,听那两字霎时耳根发烫,印象里他也曾被这样唤过,不过记忆已十分模糊,是十几年前娘亲还在时才会听见的怜爱称呼。
如今骤然闻听,恍然不知身之所处。
胸膛里有不知名之物隐隐拂动,唐堇沉默许久,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向身后那人问道:“你叫什么?”
话落面上便是一片窘意,完颜亮目露欢愉之色,也不拿过毫笔,就着他执笔之手将手掌覆上去,带他写下三个歪歪曲曲的字来。
“完颜亮,”他道,“这是我的名字。”
唐堇望着那几字,不觉露出浅浅笑容。
因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纸笔,唐堇不知疲惫,颇有兴味地玩了许久。身后之人耐心满满,教他哄他,直到夜幕深了,才轻声劝道:“明日再写,好不好?”
话语小心,不愿拂了他的兴致。
唐堇倒也餍足,心中愉快,不知是在何时忘了对这人的戒备,开心笑着颔首,将手中毫笔搁下。
直到完颜亮忽然将他抱起,唐堇才回过神来。这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时难以发现,此刻看他一身红衣,唐堇骤然想起,今日是他与这人成亲之日。
所有不安重回脑中,唐堇坐在床边,那人去桌前几步,取来盛着清酒的小巧银杯两只,罢了坐到他身边道:“已拜过天地,就差这两杯合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