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自车中的水囊中倒了杯水,饮了下去。
辛公平的故事已近尾声,可阿伦和易小渊仿若街边听评书一般,身子前探,仿佛就要叫好一般。月华垂下眼帘,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神情。不过她摇摇头,仍旧继续说道。
“笑声之后,大将军做个手势,转身就走。那六个青衣内侍也走起来,抬着舆,跟在大将军身后,快步往外走去——”
“就在此时,原本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此时突然有了动静。先是有几个宫女低声嘤嘤地哭了起来,如同传染一般,内侍、俳优,甚至在外间的守卫、杂役,都一同哭了起来,起初只是小声啜泣,后来竟变成了放声大哭。”
“然后有人站了起来,去追那碧玉舆。男子们跑得快些,先到碧玉舆旁。就拉着舆上垂下的布,哭着说些告别的话。随后女子们也赶了上来,有人捧着金盘,有人跟在舆后用布擦拭圣上经过的地面。没有一个人离开,可也没有一个人多问一句。”
“辛先生虽对详情不甚知晓,眼前的景象却也让他眼中酸涩。然而大将军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他大步迈出大殿。与其他几路兵马会合,带着碧玉舆,更加如风如雷般地往东边飞驰而去,辛先生跟在行伍中,也不得不加快步子,快步追赶。混乱间,他突然想起,方才献出金匕首的怪人似乎不在。他四下张望,确实没有看到他的行踪。”
“不过现实没给辛先生细看的时间,队伍过了‘宣政殿’,又出了‘忘仙门’,路边不再有宫墙,看来是出了宫外。后面跟着的宫女内侍终于停步,只剩下兵士们了。大将军这时终于停下了赶路的脚步。他叫来王臻,只嘱咐他将辛公平送走,和来时截然不同,他没有多说一句哪怕是告别的话。王臻得令,立刻骑马离队,载着辛先生走了。”
“不多会,便到了一处普通的宅院前。王臻送辛先生下马,说道,这便是和辛先生同来那位朋友的落脚之处。我粗鲁地拒绝您的朋友,本该正中赔礼,但如今现在圣上的仙驭已远,我要即刻追赶行伍,不能从容,还请辛先生多替我说说好话。”
“说罢,他甚至未说声告辞,就转身离去,消失无踪。辛先生敲门,来应门的人果然是他那位同行的朋友。朋友好奇地问这问那,虽然王臻离开之时没有任何嘱咐不能说,但此事太过离奇,辛先生思虑片刻,还是没有透露分毫。
“大概过了好几个月后,辛先生听到圣上驾崩的消息,这才忍耐不住,向家人合盘说出。又过了更久,直到太子殁了,他儿子无意间说起,才有人记录下来,写出了这一幕传奇……”
“……”
传奇故事到此便结束了。然而易小渊和阿伦二人呆在原地,久久不能说话,诡异的气氛在车厢内回荡。易小渊面色严肃,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向月华问道。
“此事,当真么?”
月华迟疑片刻:“……也真,也不真。”
她话音未落,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直把车厢中三人甩了起来。易小渊落地吃痛,但连喊叫都忘记了,只是追着月华问道:“这样的事儿,若非亲历,要编可是有点难啊——药师,这当真只是个传奇?我怎么觉得有几分,虚虚实实在其中?”
“这……”月华难得支吾。“大人莫再问了,再细我也不知。”
易小渊是个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此刻哪里肯停下,他看着月华略微苍白的脸,心中不停地打着腹稿。他完全没有发现,一旁的阿伦已经脸色青紫,口中喃喃。
“世上真的有阴间有鬼魂?还会前来……前来带人上仙?那,那不是索命?”
不管身边两人,阿伦自问自答,突然间,他浑身一个激灵,发出一声惨叫。
“啊,有的!真的有的!”
他这样一喊,将月华吓了一跳,易小渊的思绪也被打断。他转过脸恶狠狠地说道:“喂!你也是个汉子,别一惊一乍的!”
“不,不是!”
阿伦手忙脚乱,指着易小渊手中一直未放开的诗纸,口中慌不择言。
“我,我想起来了,刚才。刚才买包子,人,人那么多,只有他,只有他贴着我……”
“讲话就说清楚!”易小渊爆喝一声,“是不是要我把你的话揍出来!”
“不不不,我是说……绿衣郎,我当真看到了绿衣郎……”
月华刚才本想劝解,如今他这么一说,也紧张起来:“你说什么?”
阿伦仍旧心慌意乱,但勉强将话说了清楚。他把在包子铺前绿衣人站在身边,婆子所说细事,乃至刚才密林之中乍看一眼绿衣人之事,也一气说了。大概是说得急了,他浑身发软,大口喘气,一时间竟接不上话来。
这回轮到易小渊和月华面面相觑了,过了好久,易小渊才愣愣问道:“真有,这事么?”
“这……”月华想了想,突然撇嘴道。“绿色官服,也不是难得一见啊……”
“啊?”阿伦见她不信,一下也急了起来,他大声道,“药师姐姐,我不是不懂,我知道,六品官服为深绿,七品官服为浅绿,可这样一来,这不正是诡异之处——”
月华微微歪头,孩子般地挑衅道:“强词夺理!哪有诡异之处?”
“就算是我们裴队这样的小官,都有我这样跑腿的部下。再差些,也会有跟随的家生奴婢。着绿衣的六、七品官。哪里用得着贩夫走卒一起,亲自等着买包子?”他顿了顿,“若是长安城中的包子铺还罢了,这可是城郊,甚至荒凉之处啊!”
他说得有理有据,月华也无言以对,只得愣愣地看着他。
“再说了,”阿伦伸手一指,“那张诗纸是怎么回事?”
易小渊顺他所指低头看去,现在诗纸还抓在他的手里,上面娟秀的大字,看着让人有些触目惊心。阿伦又说道:“诗纸是塞在腰带里的。大人,你也知道,我们士兵的腰带,平日便是系紧的,要塞入东西,得拉开腰带,稍微花上一些时间。买包前我挤在人群中,没有片刻停留。只有那绿衣人,和我并排站了一会——”
他接下来的话呼之欲出,月华和易小渊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有他——”阿伦拖长了音调。“若只是个过路之人,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不知底细,为什么突然之间便要诅咒于我们呢?”
“啊……”
月华轻叹一声,仿若浑身发冷一般,搓了搓手。
“药师怎么了?”易小渊觉察,“可是有……不可说之事?”
“不是。我是说……”月华眼珠上下移动,“或许他……并不是素未谋面……”
“此话怎讲?”
“这绿衣人,或许便是他,杀害了山棚弟兄。”月华颤声道,“他也是你们……我们追查的——”
“杀人凶手!”
“啊?”阿伦听她一说,睁大了眼睛。
月华只疑他不知,解说起来:“从七品的官员、宫人。都穿绿色官服。”
她话音未落,车外,传来骏马的大声嘶鸣。
“吁——吁——”
车外,叶吟云一边惊呼,一边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意图制住受惊的马匹。此刻他驶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拼命往回拉,粗糙的绳子在他指间勒出红印子。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不知从何处蹿出,仿佛凭空出现在马蹄之下。面对疾驰而来的四马大车,他不惊不惧,亦不闪躲。叶吟云生怕马蹄踩踏,又是拉绳,又是喊叫,可那人动也不动,眼看他即将被马匹踏倒,车辆碾过,突然之间——
“叽——唧——”
凄厉的哨响划破天空。
几乎是同时,四匹马儿扬起了前蹄。原本就已受惊的它们惊慌失措,像疯了一般,向不同方向跑去。饶是叶吟云驾术再好,手里再强,也无法应对这突然的情况。一瞬间,缰绳脱手、断开,整辆车失去控制。
叶吟云的背猛地撞上后面木板,旋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上了天空。
视线扭曲。他看不清眼前的状况,只看见眼中有一抹突兀的绿色,一闪而过。
“莫非……”
他心中一动。耳边仿佛响起了尖利的歌声,像小孩子,又像老女人,更像是……
“绿衣郎,启墓门,羁旅车毁人入坟……”
更像是,鬼魅。
“轰隆——”
一声巨响,月华豪华而巨大的马车撞上了山壁,又反推回来,向旁边的崖沟之下,掉落下去,摔成了无数的碎片……
“哗啦!”“哗啦啦啦!”
数里之外宫墙之中。有一人手中的粗玉算筹落下,散了一地。
那人呆住了,看着横七竖八的算筹,又望望窗外阴晦的天色,口中喃喃做声——
“不会吧……真是吟云兄?”
门外传来时高时低的吟诵之声,那是翰林院的诗人们又开始吟诗作赋。自元和以来,诗风渐往奇崛之处发展,读起来也有些怪异。筹算之人抬起头来,白发瑟瑟飘扬。
就在他迟疑间,只听“咕咚”一声,置于桌上陈旧的小地动仪里,南方龙口中吐出一枚珠子,本应落到下方蟾蜍的口中,可那珠子震了一震,竟擦过蟾蜍,咕噜噜地滚下了桌子,落到了地上。白发之人看了,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他身后,堆满了星历和书籍,一小截彩色的绸缎被压在乱糟糟的书堆之中。绸缎之上的北斗七星,仿佛隐没在灿烂星辰之中。
而在那些书籍之上,都写有一个凌乱的姓名。
“司天台杨司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