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被覆上一层棉被,闷热得让人窒息。
我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将自己暴露在赤裸的阳光下,明明已经远离急救室,我依旧能听见那绝望悲伤的哭嚎声,一声盖过一声,不绝如缕。
我死气沉沉地打量着经过的每个人,无一不面容悲戚愁云惨淡。
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我拨了办公室的电话,刚一接通就听到柯姐中气十足的声音:“夏昕,怎么样?拍照了吗?那女孩怎样了!”
我吸吸鼻子,情绪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柯姐,死了,那个女孩死了,第一眼看到还是活生生的,被救上来已经没气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这样看她被抬上救护车,我很难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柯姐才说话,让我不用回办公室,回家调整心情。
“夏昕,作为一个媒体工作者,我们能做的,就是站在客观的角度如实写出我们所看见的。”
闭上眼睛,我还能认真地描述出三个小时前发生的事。
三个小时前,十二点十八分,我在办公室接到了热线电话,说有个年轻的女人要跳江,根据热心市民提供的线索我来到了江边。刚从出租车上下来,那个站在桥栏上的女人忽然纵身一跃,直堕入江,我甚至能听到她落水声巨大的“噗通”声。江水太过湍急,几乎是一眨眼,女人就消失在翻涌的波浪里。待到救援人员将她从江中打捞出来送到医院,已经过了将近半个小时。我看着她被抬上救护车,一路跟着到医院,看她被送进急救室,看医生宣布“已经没有抢救价值”,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从眼前消逝。她年迈的父母匍匐在遗体上大哭到晕厥,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亲戚絮絮叨叨在医院里骂着,添油加醋为我们讲述这个故事:这个叫刘骜的女人25岁,怀孕三个月,订婚不久便发生未婚夫有外遇,她一时想不开跳江轻生。
我迷茫地坐在烈日下,呼吸着滚烫的空气,看着手里的手机,下意识,我按下家里的号码。
接到我的电话,妈妈有些慌乱:“夏昕,你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个时间给家里打电话?”
“妈!”我喊了她一声,便沉默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或许是看到那对悲伤的父母,就想到父母。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告诉她自己出来跑新闻,刚好空了,想起很久没打电话回家,就拨过去。我问爸爸呢?
妈妈才松了一口气,说我爸上班去了,然后开始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地和我说着家里的近况,一讲便是半个小时。她轻声柔软的话语,像是一棵树,遮住了头顶猛烈的阳光,更像一管针剂,为我注入正能量。
和妈妈打完电话后,我没再踌躇,坐公车回报社。
这一天,我独自在办公室加班至深夜,用了将近五个小时时间删删改改才将这个四百来字的稿子写完。我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千字好几个版本,最终还是将自己一字一句敲打出来的稿子删掉,重新编辑。
从前我总希望自己的稿子能够抢眼一些,放在比较容易注意到版面,但这一次,我尽可能地简略,甚至希望自己的稿子直接被刷掉。可当我拿到报纸,看到刘骜面目狰狞的照片和洋洋洒洒的一千多字的长条版面时,我几乎就红了眼眶。
我进入报社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极少主动去主编室,所以当我连门也没敲推开主编室的门时,陈主编也愣住了,被我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
我将报纸摆在他面前,深吸了一口气:“主编,这不是我写的稿子。”
他看了一眼书桌上的报纸,“哦”了一声:“那条新闻我觉得你写得不大好,所以让小刘修改了一下。”
“可不是说这是我负责的吗?这新闻是我跟的!”
“是呀,所以最后署名是你们两个人的名字。”他敲了敲桌子,“小谈呀,你也知道现在做一条好新闻不容易,为情自杀是很好的噱头和爆点,你怎么没有好好利用,直接一笔带过……”
“不是,主编!”我有些着急,忍不住提高声音,“我前一天和你说过了,你也答应了我给死者化名和不放照片的!我当时在医院,死者的父母得知我是记者后,求我不要将这些事曝光,他们失去了女儿,求我给她留最后的脸面……”
“这你就错了,你更应该如实将事情报导出来,让大家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失去了女儿,更应该为她讨回公道,我们作为新闻人,就该将自己所见所闻的如实地说出来,不应该藏着掖着!而且,就算我们不写,别的报纸也会写!放着这么好的头条不写准备送给别人吗?”
“可是,我们难道不该尊重当事人家属吗?他们已经失去了女儿,现在她死了还要任由别人评头论足,对他们会不会太残忍!两个老人不想追究那个负心汉的责任,他们只想让她安安静静地离开,我们难道不应该尊重他们吗?”我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脑海里充满了那对老人悲伤的哀求,我忍着哭腔,让自己更有底气一些,“死者已矣,难道就不能放过她吗!尽量缩小这条新闻的影响甚至没有它我们都不会死!但是这样贴出巨幅照片添油加醋爆隐私和拿着刀子往别人心口捅有什么区别!”
“难道我们不报道世人就不知道她是被抛弃而自杀的吗?纸媒的传播速度永远没有人嘴快,你低估了人的八卦能力了!你去采访便有人将这件事描述给你听,你能保证他们不会传播给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吗?你是一个记者,你要做的便是新近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有一定社会价值的事实的报道出来,而不是悲天悯人!今天你觉得当事人父母可怜便少用一些笔墨,明天你觉得某个杀人犯可怜是不是直接在稿子上抹杀他的罪行呢?你好好去想一下,若你还是觉得自己是对的,那你该考虑是不是要换一个职业了!”他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用那种看小丑的眼神,且是一个表演失败的小丑,“我们是做报纸,不是做慈善机构,若是你同情心泛滥,还不如辞了工作去做义工!”
我抬起头,迅速抹掉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