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之父,太子之舅,今日典礼之上,朱家人全部出席,毕竟,这也是朱家的荣耀。
朱家众人,也是身着盛服,不过却没有朱为安,他再得皇后宠爱,辈分品级都不够,不能进到大殿之中。朱老太爷看着柳劲松,公平的说,柳劲松即便和众位驸马在一起,年纪又是其中最轻的一个,但相貌举动都不输给他们。甚至还有一二分出众的。
如果,柳劲松肯向朱家低头,朱老太爷此时会十分欢喜。甚至柳劲松不过是个陌生人,朱老太爷也会笑着和他寒暄。可偏偏都不是,柳劲松出现在这里,如在朱家人脸上重重打了几个巴掌一样。
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当初朱家人做错了。朱老太爷垂下眼,到了现在,即便没有明说,柳劲松已经不能再前进了,他前进一步,朱家就要后退一步。
纵然朱家携后族之威,可柳劲松也是当朝驸马,况且,永乐公主一向和秦国公主交好。朱老太爷想长长地吐出心口的郁积,终究没吐出来。拱手向吴王行礼:“吴王觅得佳婿,臣尚未恭喜过吴王!”
吴王在玉琳面前话都不多,更何况是当了众人之面,朱老太爷的话不过让吴王微微抬了抬手:“老国公客气了,恕我身子不好,不能起身还礼!”
这番应答下来,总算众人的眼都离开柳劲松和朱家人的身上,各自又像先前一样谈笑起来,也有和朱家人彼此行礼的。
这也让殿内服侍的人长舒了一口气,若真出了点什么事,这里的人不是宗室就是勋贵,还不好直斥。
朱二老爷也和人彼此行礼过,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的相貌真是集合了父母的优点,那种翩翩风度更胜过自己。原本,有这么一个儿子,该骄傲的,可现在,却是一种,朱二老爷自己也理不清心里的想法。
朱二老爷苦笑一声,如果当初多坚持一下,甚至只是逐走妻子,也许一切都不一样。这世间,又怎会有后悔药可用吃呢?
玉琳和众人说了会儿话,觉得腰有些不舒服,动了一动,已有伶俐的宫女递上一个软垫:“公主还请把这软垫垫在腰后!”玉琳任由宫女把软垫垫在腰后,觉得舒服了些,靠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皇后。
皇后神情依旧端庄自如,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会在她眼角看见一丝丝不满。皇后这样日日算计,可她若知道,若不这样算计,对她更好,她会怎么想?玉琳的思绪又飘的很远,接着不由在心里摇头,不会的,皇后已经习惯了算计,就算真告诉她,不算计更好,她也只会觉得,别人说的话是错的。
宫女传报朱家内眷已到,皇后之母已过世,今日的典礼,是朱家两位太太前来。皇后命传,朱大太太和魏氏两人也是按品大妆,甚至掩盖住了魏氏面上的那些刻薄。
两妯娌齐齐给皇后行礼过,皇后命人赐座。魏氏坐在朱大太太下手,听着朱大太太和皇后叙话,偶尔魏氏插上一两句嘴,魏氏心里不由一阵得意,娘亲舅大,纵然是天家,也是记得这话的。
魏氏的眼往那些宫妃们身上扫去,接着转到公主们身上,当看到玉琳的时候,魏氏的眼不由眯了眯,就算是公主,也不过配了一个出妇之子,得意什么?
魏氏的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玉琳抬头看着自己,虽然玉琳神色平静,魏氏还是感到一阵心虚,低头喝茶,并不敢和玉琳对视。
这样的人,配一个无情的男子,倒也恰好,皇后她爱做媒,也不晓得做了多少桩这样的天作之合。玉琳带有些恶意的想,能感到肚子里的孩子踢了自己一脚。你也很高兴吗?虽说你的祖父不值一提,可是你的祖母是个值得钦佩的人。遇到不公能不怨天尤人的人,玉琳这一生,遇到的并不多。
秦国公主到的比众人都晚,但没人敢就这个问题说她无礼。给皇后行礼之后,秦国公主就径自坐到玉琳身边,并没和众人寒暄。
这让皇后忍不住眯了下眼,看向玉琳和秦国公主的眼,那种不善更加明显。这丝不善让云梦长公主发现了,云梦长公主心里欢喜,立即开口道:“玉琳都已有了孩子,玉容你什么时候才能挑个驸马?”
这位三姑姑,看来是半点没收到教训,依旧这样莽撞。秦国公主连半分面子都不肯给她:“三姑姑还是挂念着你肚子的孩子吧,免得觉得对三姑父不好交代!”
云梦长公主的脸一下白了,裘如婉感到手心里妹妹的手有些发凉,忙开口道:“玉容表姐,前儿我妹妹还说,你送来的蜜汁莲藕很好吃!”
“喜欢就好!”秦国公主对裘如婉露出一个笑就道:“女儿家,特别是天家的女儿,是要得到疼宠的。那种只把儿子当人,把女儿随便糟蹋的,不过是乡野村夫之流!”
这是实实在在在骂裘驸马,云梦长公主觉得又有些喘不上气来,却也无可奈何。毕竟骂也骂不过秦国公主,而要说打,三个云梦长公主绑一块,也就是让秦国公主手臂推她们一下罢了。
裘如婉感到妹妹的手又开始暖和起来,这才对秦国公主露出笑,秦国公主伸手摸摸裘如婉的头,自己和玉琳,是娘不要的孩子。可是裘如婉,就算是在母亲身边,却也被当做不存在,这比娘不要自己,好像还要更难过一些。
内侍前来传报,吉时已到,请皇后出去,到前面大殿之上,受群臣以及内外命妇的恭贺。众人簇拥着皇后起身,玉琳和秦国公主走在一起,秦国公主已经轻声道:“等会儿到了殿上,你啊,站不住的时候,就靠在我身上好了!”
“这好像于礼不合吧?”玉琳的话让秦国公主笑了:“随它去,这以后,于礼不合的事,只怕会越来越多!”秦国公主的话让玉琳想到吴王所说,见她神色变化,秦国公主捏一下玉琳的手:“你怕什么,好好养你的孩子好了。”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是吴夫人曾对玉琳说过的话,玉琳摸一下肚子,就让这些高个子操心去吧,自己只需要好好养孩子就好。
众人出到外面,按班排时,魏氏往命妇人群中一一瞧去,没有瞧见柳凤英,心里更加得意,什么柳夫人,不过是众人看在玉琳面子上,才随便叫叫,这种正经场合,她就来不了。出妇就是出妇,朝廷也没有给一个出妇诰命的道理。
太子的婚仪复杂,玉琳虽只需要按班随众行礼道贺,可等到这些七七八八的仪式结束,玉琳还是觉得双腿沉重,腰上越来越不舒服。她不舒服,云梦长公主也差不多,不过云梦长公主还强撑着,见玉琳靠在秦国公主身上歇息就道:“都说,儿子疼娘。我啊,一定会给你们添一个表弟!”
“三姑姑你忘了你是公主了吗?为何只把自己当寻常妇人,只想着为三姑父生个儿子,全忘了你还有表妹们要疼爱!”玉琳怀孕之后,感觉到自己的孩子在腹内和自己共同呼吸,不管它是男是女,生下来后都会一般疼爱。原先只觉得云梦长公主自甘下贱,现在见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疼爱,不,这样说是不对的,云梦长公主疼爱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玉琳忍不住开口,语气自然不会很好。
云梦长公主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接着就对玉琳有些愤怒的道:“我怎么不疼爱你们表妹了?给她们吃给她们穿,她们身边还那么多人服侍,光婉儿一个,就有四个嬷嬷,这不叫疼爱,哪种才叫?你要晓得,乡下女儿家,四五岁就晓得帮大人做事!”
“三姑姑也说了,那是乡下女儿家,婉表妹她们是天家外甥,太子的表妹,身份尊贵,哪能和乡下的女儿家比?三姑姑,你若执意如此,我只有奏请父皇,让他褫夺你的封号,送你和三姑父一起还乡!”
褫夺封号于皇女来说,是十分严重的惩罚,没有封号,没有俸禄,连嫁妆都要收回去的话,那就是……云梦长公主的脸色煞白,接着就道:“胡说,陛下绝不会做这样不俤的事!”
“三姑姑你胡闹的还不够吗?你今日所依仗的一切,都是因你是皇家千金,真以为那是因为三姑姑你这个人吗?三姑姑你自己都知道,你生的不够好,不够聪明,性情与其说是温柔善良,不如说是懦弱顺从。三姑姑,若你没了封号,你当这京城里和你来往的那些人会依旧奉承你?会以为三姑父会对你言听计从?”
“我……”云梦长公主想反对,可不晓得该怎样反对,秦国公主已经又道:“三姑姑你若依旧执迷不悟,别以为我说得出做不到。本朝虽无褫夺公主封号的先例,翻开史书寻寻,却能轻易寻到!”
如果没有了封号,云梦长公主仿佛又听到自己生母的喃喃念叨,在这宫中,还有什么比名分更重要呢?没了名分,不过依旧是个宫女,就算皇帝宠你,也不过就宠过了就算。
有了名分,即便是最低等的御女,也和宫女不一样了,有份例有人服侍,陛下驾崩,也能得到奉养。我不愿出宫,虽然宫外比宫内自由,可是连饱暖都不能保证,自由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了封号,就没有了一切,秦国公主看都不看云梦长公主那煞白的脸,拉了玉琳径自离去。玉琳走出数步才道:“若不是姐姐在身边,也许我不会和三姑姑说这样的话!”
“我觉得,不是因为我在身边吧,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秦国公主的话让玉琳笑了,低头轻抚肚子:“是啊,怀着孩子,我觉得我和原先不一样了。原先我也听说过,有些宫妃,疼爱孩子,并不是因为孩子是她生的,而是因为孩子能让她升上去。那时我总认为,这也是人之常情。可现在我怀着孩子,就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对。”
“你是不是也在想你娘?”秦国公主的话让玉琳沉默了,接着玉琳就道:“是啊,我在想我娘,她给我留下的书信,甚至,我和她见面时候,我都能感到,她是疼爱我的。”
唯其如此,玉琳才会更加糊涂,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若她全不疼爱自己,那也能冷眼相对。可不管是书信也好,是那几件小衣衫也好,一字一句、一针一线,都透出母亲对孩子浓浓的思念,那种不舍。
玉琳觉得自己的眼又模糊了,秦国公主握住玉琳的手:“你既想问,为何不当面问个清楚,或者,写信也好!”贵州虽远,却非远在天边,朝廷自有下发公文的通道,公主要往贵州送一封信,简直轻而易举。
“我知道,可我害怕!姐姐,我是公主,接近我的人会得到无上富贵!”玉琳的话让秦国公主微微叹气就道:“十七年前,她能舍王府富贵,十七年后,她又怎会恋上这样的富贵。玉琳,你是当局者迷!”
当局者迷,也许吧。玉琳直到回到王府,卸妆坐在房里,都在想秦国公主说的话。
柳劲松上前抱住她的肩膀:“今日忙了一日,你还不累?我觉得膝盖都要跪肿了,明日还有事呢,早点睡吧。”民间成婚,尚要忙上数日,更何况是当朝太子,太子妃虽娶进东宫,却还没有告庙等等。
告庙也要群臣云集,玉琳做为公主,自然也要参加。听到丈夫的话,玉琳只嗯了一声,却依旧坐在那不动。柳劲松有些奇怪,把她搂的更紧一些:“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玉琳下意识地想要掩饰,接着就道:“今日姐姐和我说,当局者迷,原先我不以为然,可现在,我似乎明白了!”
当局者迷?那玉琳迷惑的是什么事呢?柳劲松看着妻子,想从妻子脸上寻找到答案,玉琳已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在想,我要什么时候,才能那个迷里走出来?”
这是自言自语了,柳劲松握紧妻子的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一起面对那个迷。现在,你该做的,是好好的睡觉!”玉琳顺从的躺下,眉间依旧有轻愁,柳劲松伸手把妻子眉间的轻愁抹去。玉琳唇边露出感激笑容,柳劲松忍不住又亲上去,还是浅尝即止,不敢深入进去。
放开玉琳的时候,柳劲松才躺在妻子身边,妻子的宁静平和,是自己该给她的,是该从内心发出来的,而不该是她苦苦压抑而得。
次日进宫,并没见到云梦长公主,听皇后说,云梦长公主昨日劳累之后,回府就有些胎动不安,连夜让太医前去她府里诊治了。这话让新任太子妃胡氏有些许不安,谁家新媳妇听的自己进门的第二天,就让有孕的姑姑因为自己的婚礼劳累险些流产,心里会觉得不当一回事的?
即便胡氏是太子妃,也忙起身对皇后道:“全是儿臣的错,才让……”
新娶了儿媳,皇后面上虽然疲累,但对儿媳还是和蔼的:“你坐下吧,这事不关你的事,毕竟是君臣之别。好在昨儿才是最累的一日,等告了庙,剩下的那些仪式,也有可以省的了。”
太子妃又恭敬应是,皇后说了几句家常,见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也就上殿升座,接受儿子儿媳的大礼参拜,参拜完毕,又让儿子儿媳见过了该见过的妃嫔公主等。
这些都完了,才是太子夫妇回转东宫,接受众人参拜。
既然云梦长公主昨日胎动不安,太子妃也就免了玉琳的大礼参拜。玉琳也就给太子妃道个万福,坐在那等众人参拜完后,还要前往太庙告庙。
太子的婚仪又持续了好几日,既然有孕在身,后面几日,玉琳也没有进宫。
整个王府只剩的玉琳一人,想起那日秦国公主和自己说的话,玉琳很想提笔给杨墨兰写一封信,没写信前,心里是千言万语,提笔之时,却觉得那些千言万语说出去,她也未必能听得到,娘这个词,对自己老说,还是有些太过遥远。
又把一张信纸团了扔掉,玉琳唇边有些苦笑,侍女已经上前把那些信纸捡起,对玉琳道:“公主若懒得写,不如您念,奴婢来写!”
“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玉琳连眼都懒得抬,侍女已经笑了:“公主若是想写信给秦国公主,奴婢倒晓得该写什么。若是想写给吴夫人,奴婢也晓得该写什么。”
吴夫人?玉琳的眉微微一皱,接着就笑了,也许,自己可以写信问问吴夫人,想着玉琳就提起笔,这次不用再等墨汁滴在信纸上,玉琳很快写好了信,封好让人送到吴府。
吴夫人虽是命妇,这几日已经无需再像宗室近亲一样入宫,想来,很快就能收到回信了。
王府内虽有专门的针线上人,玉琳的贴身衣物,也常让侍女们做,玉琳身边颇有几个针线出色的人,此时玉琳既然放下一桩心事,也就瞧着侍女们做衣衫,不晓得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这些衣衫,都做了男女两样,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奶娘嬷嬷都在挑选,这些年云梦长公主生育频繁,内府倒时刻有奶娘人选,倒不用急急忙忙。
侍女们为了讨玉琳的好,也在那故意叽叽喳喳,逗玉琳开心,送信的人很快回转,却没有带回来信,而是只有一句话,吴夫人说,公主若想知道究竟,只需往那个匣子里面仔细瞧瞧就好。
匣子?吴夫人送来的匣子共有两个,玉琳让人把这两个匣子都拿出来,遣散了众人,在匣子处摸了许久,这才打开匣子,先打开的,是放着首饰的那个匣子。
玉琳拿出信纸,上面的字句已经读了数遍,已经能倒背如流,此时玉琳又再次细细读去,手指在一行字上停住,吾儿,为女子者,当习针线,我不擅针线,不能为你做衣,甚憾。
她擅长针线,可是另一个匣子里的小衣衫,针脚却极其细密。玉琳把另一个匣子打开,取出那几件小衣衫。当日和柳劲松起冲突之后,这几件小衣衫就被收起,这是玉琳第二次看这衣衫。
针脚是很细密,可是对着阳光仔细地看,还是能瞧出拆过的痕迹,这是嫌弃原先做的不好,于是拆了重新做。玉琳觉得眼睛又酸涩了,用手摸去,虽然针脚被拆过,可是却摸不到一个线头,碰不到一个疙瘩。
不擅针线的杨墨兰,是用了怎样的心血,才做了这么几件衣衫出来?玉琳眼里的泪珠掉落,落在那几件衣衫上。你对我,是真的疼爱吗?玉琳把眼里的泪抹掉,手一遍遍在那些针脚上摩挲,无声地问着从没问出口的话。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感到母亲的伤心,用脚一遍遍踢着玉琳的肚子,玉琳抚上肚皮,低头轻声问:“你也想知道,你的外祖母,疼不疼你吗?”
孩子立即安静下来,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玉琳却不敢去触摸,母亲是疼爱自己的,如珠似宝的疼爱。
她曾那样疼爱自己,玉琳又想起记忆中,娘那温柔的呼唤,娘的乖乖小肉团,要早日长大。可是娘,你既这样疼我,为什么就让我做一块手背上的肉?
“玉琳,别哭了,有我在呢!”柳劲松的声音很温柔地在玉琳耳边响起,接着玉琳就感到身后多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你可知道娘疼爱孩子是什么样的吗?”玉琳并没抬头,手放在那几件衣衫上,细细地抚摸着,抚摸着那些针脚,想要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