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录制事件的意外之后,余薇打来不由分说地大骂汤一婉一顿,汤一婉战战兢兢地承受,又可怜兮兮地请求着:“总编,明天可以让林霏陪我去比赛吗,我怕……”
“你反正都要退出美食界了,我不答应你最后的请求,显得太不近人情吧。”余薇冷冰冰地说完就率先挂了电话,汤一婉吸了吸鼻子,总编凶归凶,可还是答应了。
总编对她是真的好。
汤一婉洗完澡躺在床上,心里祈祷着她要好好睡一觉,或许这只是个真实的梦,她从梦里醒来就好了,又或者她睡上一觉,味觉就会自动回来了。
第二天,汤一婉很早醒来,把庭院打扫干净,又偷偷地溜进厨房里,满怀期待地尝了一点酱油,不禁悲从中来,她还是没有味觉。
还有三个小时就要比赛,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忙脚乱在网上搜索半天,发现有人提到如果失去味觉,可以通过物理刺激进行恢复试验,比如高浓度的酸和辣可以刺激舌头的味蕾。
汤一婉咬咬牙,好死不如赖活,活人当着死马医,试一试也总比坐以待毙好。
那篇实验报告也没有具体指出哪些酸和辣的物品适合,汤一婉不信邪,翻来一整颗大蒜,又洗干净一个柠檬,再找来一瓶高浓度的醋,芥末这里也多得是。
汤一婉左手提着醋右手端着盘子地坐在庭院里,望着让人头皮发麻的食物心一横,一整瓣蒜地丢进嘴,没感觉。生啃了半边柠檬,没感觉。再皱着眉像喝药一样地灌下一大瓶浓醋,还是没感觉。汤一婉最后举起那管芥末,闭着眼直接把整管芥末挤到嘴里,汤一婉一惊,这下终于有感觉了,是芥末呛得她的鼻涕像是泄了洪一样,止都止不住。汤一婉整个人像只水煮的加拿大北极虾一样蜷缩在长椅上,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真是自作孽啊,她哭着想。
她还要去电视台录制节目,林霏也发来了出门的短信,汤一婉只能一边哭着一边把厨房收拾一遍再出了门。
此刻她的嘴巴麻麻的,肠胃也一直火烧火燎的,也不知道在各种物理刺激味蕾的作用下,味觉会不会突然回来,她悲哀地想。
电视台大门门口,林霏一见到她就兴奋地挥手示意:“这里这里!”
汤一婉连忙捂着肚子跑过去:“早啊,林霏。”
林霏见她愁容满面,以为是像学生一样考前综合症发作,叹了口气问道:“一婉,你怎么评委当着当着,就跑去和pk了?”
汤一婉只想哭:“我也不想啊。”
林霏知道火上浇油没用,把带来的早餐展示给汤一婉看:“你想吃什么?灌汤包?油条?蝴蝶酥?还是只喝咖啡?”
汤一婉眼睛总算亮了一下:“林霏,你简直就是我的哆啦a梦,我想吃灌汤包!”
林霏也跟着笑:“能一辈子都做一婉你的哆啦a梦也很好啊。”
周家的灌汤包是出了名的汤汁充盈、清香利口。清软薄透的汤包上面有均匀捏折的三十二道皱褶。汤一婉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灌汤包像是悬起来的灯笼,甚至能透过薄如纸的面皮看见轻轻摇晃的肉汤汁,她忍不住轻轻咬开一点,顿时皱起眉头。
还是没有任何味觉。
林霏见状,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烫到了。”汤一婉知道林霏心地善良,怕她也替自己焦急,徒增一个人的难过,于是只说自己是被烫到了舌尖。
林霏又好气又好笑,拧开一瓶水递过来:“等下正式比赛你千万别慌呀,有千分之一胜利的机会,把握住就行,我们都知道你会尽力的。”
汤一婉仰着脖子喝水,嘴里“呜呜”地算是应了,大口冰凉的水灌进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退却大半,可是她的心也渐渐冷了下去。
没有味觉又毫无厨师经验的自己,只会写文字点外卖的自己,该如何才能取胜呢。她并不是为她一个人而战,她身上还代表着整个《原味》,代表着所有美食编辑,她必须背水一战。
可是汤一婉转念又悲哀地想,倘若就算是侥幸胜利,味觉没有恢复的她也是彻头彻尾的输家,再让她做美食编辑她也会抓狂,再看到美食节目也忍不住想换台,不想睹物神伤,不等别人提出来,她也会主动退出美食界的。
结局好像在她看似荒谬地说出那句点评时就已经注定,一切都是殊途同归。
录制的时候,为了彰显公平,大屏幕上不断滚动待选的主题名字,主持人只能背对着喊停。
主持人的效果做得十足,在成功提起所有人紧张感之后才对着镜头缓缓喊“停!”
大屏幕上显示着是:主题:记忆。
记忆这个词太宽泛,每个人的记忆点或许都不同,北漂的人记忆里有家乡的滋味,老师的记忆里全是幼嫩的笑脸,领导的记忆里是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退伍军人的记忆里有高山上雪的味道,世界上不会有相同的两片叶子,同样也不会有相同的两份记忆,汤一婉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切入才好。
汤一婉还在苦思冥想,麦克已经开始去后面取食材,主持人连忙一同摄像去采访跟拍他。麦克耸了耸肩:“一看到这个题目,我就想起了我进入蓝带学成功的第一份菜,如今我已经做得比当初好上十万倍,我想把这份记忆送给你们。”
汤一婉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这一份食物是独属于他的记忆,无法引发共情心理。
怎样才能做出一道能打动人的食物呢?汤一婉苦苦思索着,突然想起昨天云韬强调的那一句“不管做什么美食,尊重食物本身,寻觅初心做出的会是世界上最顶级的美味”。
尊重食物?寻觅初心?
汤一婉灵光一闪,差点忍不住尖叫出来:“对了!童年!”
不管是什么年纪的人,也不管是哪个国家哪个地区的人,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童年,这是所有人类的共性,无论次数多与少,每个人也都会怀念自己的童年时光。而在童年的时候,他们最初接受到的食物滋味,将奠定他这一生口味的基础。
从小嗜辣的人,除非出于健康考虑,不然一定是无辣不欢的。一直喜欢在番茄炒蛋里放糖的人,就会觉得不加糖的是异端,豆花只能是咸的,粽子一定是白水的,过年是吃汤圆,主食万年不变的是米饭,每一餐都是先吃饭再喝汤……倘若不是因为从小接受养成的习惯,也不至于每一年都会热火朝天地开展“南北食物大战”了。
这么想来,好像还是没办法确定做什么。
汤一婉把目光投向评委席,今天的赛制是百分制,一共四个评委,每个评委有十分,剩下的现场两百名观众有四十分分数,到时候按照百分比折算到他们的总分里。
除了极少的几个外国人,绝大多数都是中国人。特别是几位评委,平均年龄都已经四五十岁以上。
汤一婉的脑子转得飞快,如果依靠刀工和技巧,她没有一丝一毫获胜的几率,可是倘若打情感牌,她倒是还可以试试险中取胜。
想到这里,汤一婉也走向了后面的食材室。
确定好要用的食材,做的菜也是家常的,看起来很容易,可是对于已经味觉全失的人来说,无疑是瞎子过河,全靠摸。
酸甜苦辣都失去温度,明明脑子里知道它应该是什么味,但就是尝不出来,所有的鲜味都要靠记忆提取或者脑补。
汤一婉虽然因为工作也吃过不少美食,但是平时很少下厨,再加上现在味觉失灵,与其冒险一搏,还不如循规蹈矩做道擅长的。
麦克已经把牛肉切成长条形的牛排,再加入蓝莓和姜片,放进冷冻室里完成了长时间的腌制,而她还先不慌不急地取米、洗米、煮饭,直到电饭煲的红灯亮起,她才再次往食材室走去。
虽然料理台上已经放着赞助商的菜籽油瓶子,但是汤一婉还拎来一大块白花花油腻腻的板油。
汤一婉在案板上把板油先切成条状,再切成一粒粒的丁,等锅烧热了,就把它们分批倒进锅里。冷的板油与滚烫的锅底一相逢,“滋滋啦啦”的油声就连绵不断地在空气中炸开,她不断用锅铲去推,把板油块们之间分开缝隙,在闻到猪油脂香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自动从大脑深处调取出一段逐渐淡忘的录像,直接精准地倒带出关于贫瘠的童年记忆。口腔条件反射地分泌出大量唾液,肠胃也变得空荡荡,急需要妥帖而油润的安慰。
锅里清透亮黄的油脂越溢越多,板油们渐渐煸成一坨坨微小的干瘪,未等它们变焦,汤一婉就把油渣盛起,再把油倾数倒出。
小时候家境还不宽裕的日子,幸好还有猪油。倘若做一道菜缺少猪油,就像是缺失了灵魂,而再简单的食材但凡滑入一小块莹白润滑的猪油,便能蕴育出无限的美味可能,口感变得油腴丰满,空虚的胃永远能得到朴质扎实的满足。
那头,麦克已经在切蓝纹芝士条,准备搭配牛骨熬汤的酱汁。而汤一婉仍不慌不忙地择着小葱,再洗净切段,她现在只需要炒一盘猪油炒饭。
电饭煲的黄灯亮起,柴火饭已经煮好,汤一婉等温度凉透,再次打开燃气灶,等锅热,把适量的猪油倒进锅里,再倒下冷饭,接着用尽全力地上下翻炒,猪油悄无声息地钻进米饭里,再充分融合,让每一粒米都闪耀着油亮晶莹的光泽,幸好蛋炒饭操作难度并不大,汤一婉炒得也还熟练,只是等炒得差不多该放盐时,拿着盐勺的汤一婉却突然顿了下来。
整个炒饭几乎只有撒盐是需要经验的,可是她并没有。汤一婉的手抖了抖,把半勺盐抖回盐罐里,又抖了抖,再抖下去少许才撒进炒饭里,她觉得盐量或许不够,想学妈妈那样游刃有余地撒盐,姿势看起来随意极了,盐量却恰恰好,可是她在“应该是合适的”和尝起来是合适的中间应该差了三万份炒饭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汤一婉勾起一点点盐分,撒进锅里,再勾一点点,再撒进锅里,反复多次,像极了是个初次炒菜的生手。
林霏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汤一婉,她紧紧地攥着手,在心里为她打气:“要加油啊一婉,我们都靠你了。”
汤一婉觉得盐分差不多了,于是想像妈妈那样用锅铲铲起一点来尝,可是刚铲起来,举着锅铲的手却骤然停了下来。
她忘记了,她是没有味觉的。
在这个事实面前,汤一婉迅速放下锅铲,撒上一点白酒,让米粒更加颗颗分明,熄了火,等装好盘,再把用来提鲜的小葱段撒在上面,做画龙点睛之用。
看起来成品非常不错的样子。
炒好的米饭软糯分明,葱花清呛的香味混着暖融的猪油脂香,像是蜘蛛丝一样钻进演播厅每个人的鼻子里,大脑里,每寸肌肤每根毛孔里。
郭老再也收敛不住,他对着话筒喊道:“快!快给我端一碗!”
哪怕烫嘴也快速吃下,米饭的滋味令人畅快,郭老感慨万千:“它胆固醇太高,我考虑到健康,已经很多年没吃过猪油了。”接着,他夹着一块焦黄土白相间的油渣问道,“这是?油渣?”
“是的。”汤一婉在炒饭里加入了一点油渣。
郭老把整个油渣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油渣酥脆,每咬一口,饱满的油香就在牙齿间崩开。这真是炒饭的点睛之笔啊。”
“是的,这些猪油渣能让我立刻上天。”
“我想起小时候,妈妈熬油剩下的油渣就是我觊觎的零嘴,撒上一点盐,卡兹卡兹,就能开心地吃半天。”
另外一位评委把盘子吃得干干净净,再举起来对着镜头说道:“把盘子吃干净,是对于猪油的最高褒奖。”
汤一婉很清楚,这算是一种讨巧的寄望,是一种对症下药的谄媚,但是只要能获胜就好。
她对上观众席上的林霏闪亮的目光,两人隔空相视微笑。
等到工作人员把麦克的香煎牛肉扒端上来,牛肉的雪花分布得很均匀,切开来也看不见一丝水,入口之后也细嫩无渣,蘸上由菠菜熬制的绿色酱汁,一切都好得恰到好处。可是评委们的心思早已被那碗猪油炒饭带走。
终于轮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打分环节,郭老毫不犹豫地投给汤一婉:“《红楼梦》里说‘猪油蒙了心’,我今天就要痛痛快快做个被猪油蒙了心的人。”
话刚一说完,全场就响起欢快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投票基本上呈现一面倒的形式。
麦克表示非常不理解:“你们这样做,我觉得有失公允。一盘普通的炒饭,我看不出有任何技巧。”郭老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猪油相之于中国人,就像芝士相之于法国人。我们吃的不是滋味,而是回忆。”
麦克想了想,耸了耸肩:“那好吧,毕竟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芝士,就像不能没有爱情一样。”
倒是带有法国的豁达和浪漫,反正他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
汤一婉也是孤注一掷,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真的会赢过麦克。而她不仅化险为夷,还顺势让《原味》名声大噪,比投了一大笔钱做的宣传效果还要好。
一向只会板着脸的余薇这次终于喜动于色,当着所有人的面足足夸了汤一婉三分钟,没带一句重复的,汤一婉并没有泛起多大的自豪,只是比起之前的忐忑受怕,心境变得更加从容平静,也不会再扫视在场的其他编辑,去看清她们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已经认可或还是厌恶。
她已经都不在意了,因为她知道,她存在在这里唯一的信念就是把《原味》做好。其他的,该拥有的自然就都会拥有。
倘她在此刻,她还不清楚余薇安排她接各种任务的目的,未免也太蠢了。
和以前许多次给汤一婉派任务是以增加她的履历和人际一样,这次录制节目,余薇原本只是打算让汤一婉在业内露露脸,拓展拓展交际,没想到她还带来如此大的意外效果,余薇显得很兴奋,说道:“今天天气降温,晚上部门聚餐,我请客吃火锅!”
大家又是一片沸腾的欢呼,甚至有好吃的编辑跑来拥抱住汤一婉,感谢她让自己可以蹭一餐。
公司附近的山城辣锅,地道的川派牛油火锅,每吃一次,都能让挑剔的她们折服。爽脆的千层肚、肥厚的黄喉、薄如纸的肥羊、弹牙的虾滑、软嫩的脑花、两面都裹满辣椒粒的麻辣牛肉,还有各式蔬菜依次下到汤色红亮的九宫格里,一群人边围炉讨论着天南地北的有趣事儿,边垂涎三尺地望着咕噜翻滚的汤底,边调好小米椒、麻油、蒜泥、葱花混成的蘸料蓄势待发。
等火锅的热气源源不断地腾起,来不及辨别是谁喊了一句“熟了”,七八双筷子就一起伸进锅里,手快的捕获一片刚好的肉或者菜,也顾不得会被滚热的辣牛油烫到,蘸上料尝一口,忍不住感叹一声“好辣好辣”,却又吃得停不下来。
或许因为火锅本来就是一种包容八方、各种迥异食材混搭的吃法,连带着气氛都融洽热情很多,见坐在角落的汤一婉略显安静,林霏替她端来可乐,有同事张罗着替她夹菜,还有同事把盛有肥牛的漏勺伸到她的面前示意让她夹走。
她很清楚,余薇是想让她和她们在火锅之间加深感情,于是她也痛快地来者不拒,就着可乐也吃出一身的汗,她很清楚这些好吃的食物还是好吃的,自己却变了,变得吃不出它们的好,她像是一个局外者,再也无法感同身受,再也无法体会,可是说到底,她自己也是被判出局的人。
“一婉,你没事吧,今天早上瞧你好像还有点肚子痛。”林霏不愧是她最好的朋友,趁着空隙小声地问,“今晚的火锅是不是太辣了,我当时就想换成吃别的,可大家都想吃火锅。”
“没事的。”汤一婉笑了笑,反正到底有多辣她也尝不出来,“我只是吃饱了思维就有点放空。”
“那就行,喏,再喝点可乐降降火。”林霏又体贴地给她倒满一杯可乐,虽然汤一婉现在喝可乐只能感觉到气泡舌头间炸开,但她还是不忍拂了林霏的好意,又强忍着喝了小半杯。
周围的人还在热火朝天地吃着火锅,汤一婉低下头抿了一口可乐,心里却觉得又孤独又紧张,她很想倾诉自己没有味蕾,她想大哭一场寻求安慰,可是她又怕被人发现,连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小心翼翼,不敢多动不敢多言语。
一切都像是和往常无异,不,甚至比往常的感情更浓,但是似乎又有什么在暗中窥视着。
在汤一婉比赛的同时,云韬照旧来到预约的医生诊室里,因为今天是十一月十号。
梁非英医生是他的私人医生,由他全权负责他的健康,两人已经认识多年,云韬一进去,斯文的梁非英推了推金边眼镜:“我已经把你要做的常规体检项目开好,你直接去做就行。”
云韬点了点头,拿了体检单直接推门出去。
私人医院环境清幽,设备一流,云韬又是它们的vip客户,体检的流程很快就完成。
当云韬把体检报告带回去的时候,梁非英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到云韬的脸上,见怪不怪地问:“还是显示正常?”
“嗯,所以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云韬直接坐到椅子上,突然问道:“如果一个人的味觉失常,有恢复的可能吗?”
“这个人不是你。”梁医生闲散地倒在办公椅上,“不然你会直接问‘我的味觉失常了,有恢复的可能吗’,所以这个患者是个女人。”梁非英自顾自地下定论,又开心地说道,“说真的云韬,我作为你的私人医生兼死党伙伴,我一直很担心你太封闭你的内心,你作为美食治疗师也知道,长期的情绪冷淡会直接反应在身体健康上,我很高兴看到这样的局面,虽然现在已经是冬天,但是我们还拥有炙热的内心和火热的爱情。”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云韬直接打断地说道。
“第二个问题,有办法,只不过要进行试验,你可以把她带来,我有把握能治好她。”梁非英又坐正身体,直视着云韬继续说道,“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现在无能为力,下个月医院会引进美国最先进的人体检测仪,我建议下次你来再进行一次全身体检。”
“可以。”云韬只是面色凝重,有些欷歔地说,“我只是担心……”
“云韬,”梁非英飞快地打断他,“你从来就不应该担心这个,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不允许你有这种想法,不管你是突发急病还是意外事故,我都会拿着手术刀和死神抗争,把你从他的手中抢回来,我用我的医生生涯、我的职业使命做赌注,我说到做到。”
很少看见粱非英这么严肃的时候,云韬本来想说的话就被迫截断,他脑袋一空,只剩下几个字:“那……谢谢了。”
“不客气,”粱非英又恢复之前的样子,“毕竟我还要靠这份不菲的薪水约女孩谈恋爱,马上就要圣诞节了,我可得大显身手好好展现我无与伦比的浪漫。”
圣诞节……云韬想起之前汤一婉提出的“圣诞约会”,一时脸色又不是太好看,说了句“走了”,拿着体检报告直接就走了,任由梁医生在后面大声喊他。
云韬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得什么病,虽然梁非英总是宽慰自己,但是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木头日历上的数字每一天都在往前变小,很快就会变成两个0的。
等到那时……
云韬捏着最新一期杂志回到食间的时候小刘和梁衫都在,今天上午食间照例没有预约任何食客,此时,他们正围坐着看最新直播的“地球美食联盟”,见他回来,问候道:“主掌人,下午好。”
“下午好。”云韬淡然而随意地问,“你们在看什么?”
“我们正守着看最新一期的‘美食联盟直播’,有一婉呢主掌人!”小刘兴高采烈地说道。
“知道了。”云韬轻微皱起眉,没想到他多问一句,也能猝不及防地听到那个名字。
云韬迅速地走进办公室,拉开抽屉,把刚刚去古深街的报刊亭买来的最新一期《原味》放在10月刊的上面。这是他最新养成的习惯,也是他的秘密,不容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云韬自己也忘记了是从哪天起决定买《原味》的,但是他后知后觉地知道,在决定买的那一刻起,汤一婉就已经是他生命里重要的部分,是他要分心思去关心,想要透过各种蛛丝马迹去了解的人,是他安排进自己枯燥而理智的世界里唯一不理智的存在。
而这一切,是他自愿的。他忍不住想更靠近她,又或者他放纵汤一婉的同时,也放纵着自己的内心。
在《原味》杂志里,他认识了另外一个汤一婉,她专业、优秀,她对食物怀着极大的热忱,透过那些文字,他似乎可以看见一个闪闪发亮的她。
而在“全球美食联盟”里,他又看到一个挺直背神情倔强的女人,打扮知性而优雅,哪怕手法笨拙地切着白腻腻的板油,但是表情也是从容不迫的,就像是手头在做一个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云韬跟着看完全程,他发现自己居然紧紧地揪着一颗心,被她的一颦一笑而牵动,忧她所忧,难过着她的难过。直到最后一刻才放松下来,看着汤一婉在掌声和欢呼声中露出的微笑,才勾起嘴角。
云韬关上视频,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他捏了捏眉心,等到重新睁开眼的瞬间,就变得和平时无二,他冷静,理智,带着一丝不通人情的刻板,像是刚刚那个在眉角眼梢泄露出温存的人不是他一样。
虽然侥幸完成了录制,也和同事们成功聚餐,但是失去味觉这个事实,还是无时无刻地萦绕在汤一婉的脑海里,她条件反射地拒绝和同事们聚餐,也不想再去录制“全球美食联盟”,害怕再发生一次麦克事件,她几乎无力招架,甚至睡得也不踏实,梦里总会梦到被同事们发现自己失去味觉,自己孤独地站在中央,其余人围成一个圆圈,指指点点。一开始只是在角落里有零星的指点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参与的同事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一些合作商围拢过来加入指点的阵营,再后来,还有些好事的路人走过来,声音如潮水一样盖过她的头顶,把她整个人都淹没,没有人理会痛苦地捂着耳朵的她。
于是,她又只能从噩梦中冒着一身冷汗地惊醒。
汤一婉开始觉得自己生命里的每一秒都是多得的,她整夜地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每天几乎都是睁着眼挨到天亮,如果平安地多过一天,却觉得一切是偷来的。
她不敢再和同事聚餐,不敢再和他们讨论新开的店的主打菜单,她怕她们投来询问的眼神,她实在开不了口。
最要紧的是,就算她如履薄冰,避免一切暴露的可能,也没办法推掉余薇安排的新任务。
汤一婉发现她再也无法用精准的语言来描述那些味蕾感受,却不敢停歇,于是,她终于变得和其他的同事一样,只能不停地在打字,不停地写,试图抓住一闪而过的熹微灵感,用时间和努力来博求一个可能随时都会被人揭穿的真相。
汤一婉死死地咬着嘴唇盯着电脑,本来嘴唇就容易干燥,她咬得太久,嘴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血腥。
在勉强写完的那一刻,汤一婉才发现自己需要花数倍的力气才能完成一篇并不满意的文稿,而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疲惫不堪。
她突然不想再过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不想再这样隐瞒下去,她决定向余薇辞职,辞去一直为之努力的《原味》编辑工作。
余薇在震惊之余,直接拒绝了汤一婉的辞职请求,颇有些痛心疾首地劝说:“比起守臣,《原味》更需要能为它打天下的战士。一直以来,我都是把你当我的接班人在培养,但凡有重要事务我都全权交给你去做,这么久了,你还体会不到我的良苦用心吗,你辞职不但是毁了你的前途,也毁了《原味》。”
“总编……”
汤一婉没想到余薇会说得很直接,她的确就是开疆辟土的勇士,为《原味》拓展新的领域板块,而坚守巩固的事就交给另外的同事,他们只需要重复复制着第一期的模式就好,保持水准无惊无喜即可,倘若偶尔有像花火一样闪亮又短暂的创意也够领到一份褒奖,只是这样的人注定走不上职位的顶端。
汤一婉很感激余薇这么看重自己这个职场新人,可她一直胸无大志,也不喜欢去争抢别人的东西,只是热爱这份工作,会做好领导们下达的任务,再加上有点天赋又有点小运气,所以一路看起来都顺风顺水的,可是现在她不仅顺不起来,而且遇到了前所未有无法攻克的难题,她只能选择放弃。
“总编,让您抬爱了,我觉得我和其他编辑一样只是做好分内工作,并没有优秀到哪里去。”
“所以你是在质疑我的眼光吗。”余薇淡淡地反问。
“不,不是的,我只是最近觉得有点累,想回老家休息一阵子,所以我才想辞职。”
“批准你辞职是不可能的,明年年初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在此之前我想让你接任《原味》总编的工作。”余薇似乎也看出了汤一婉的神情恍惚,于是将一切和盘托出,斩断汤一婉的退路,以攻人心。
汤一婉很是震惊,她知道余薇重用自己,可是也没想到居然很早就替自己安排了和发展方向,只觉得有泪意上涌,她喃喃地喊:“总编……”
“你不用再说什么,我一向相信自己的决策,所以我可以批准你一两个月的带薪休假。”余薇顿了顿,“或者三个月。”
一向说一不二的余薇,就连怀孕八个月也以身作则地工作的余薇居然主动提出可以让她带薪休假三个月,汤一婉知道这是她尽最大诚意地挽留自己,她有些头疼,也又有些不知所措,在余薇的软硬皆施之下,汤一婉踌躇很久,最终迎着余薇期待的目光沉缓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走一步是一步吧,三个月,三个月或许足以找到治疗味觉的方法,如果到时候味觉还是没有味觉,她再婉拒也还来得及。
汤一婉叹了口气,慢慢向门外走去,却又突然扶住门框回头地问:“总编,我能不能提个建议,我不在的这段期间,能不能让林霏负责我的栏目,她对我的风格内容也最了解,另外也是我的私心,我想请您给她一个机会。”
“我会考虑的。”余薇点了点头。
“谢谢总编。”不管结果如何,汤一婉觉得自己也算尽力了,余薇既然答应了肯定会认真考虑的。
在人事处办理完手续后,汤一婉回到座位收拾东西,林霏很错愕地抬起头:“一婉,你为什么要突然请这么长的假?”
“最近太累了,我想休息休息,”汤一婉眼底的疲惫显而易见,林霏不由得心疼地点点头,“我也知道,可是你走了我该怎么办,余薇安排我暂时接替你的工作,一婉,我怕我做不好。”
汤一婉也没想到余薇这么快就安排下来,想了想,倒也符合她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林霏,我觉得你是合适的,总编肯定也是这么想才会安排你的,我对你很有信心的呀。”
林霏本来担忧的神情才稍微放缓了一点,她握紧汤一婉的双手:“一婉,我一定会努力,不会把你的栏目砸掉的。”
汤一婉报以微笑道:“我知道。”
汤一婉向余薇请了假,在电脑上买了车票,就准备回食间向云韬辞职。
那时,云韬正仔细翻着上一回放进抽屉里的《原味》,见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汤一婉,万分错愕,而汤一婉却开门见山地说“我要辞职”。
云韬望着她的脸第一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的内心在波动,在翻腾,可面上还要不动神色地确认:“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我不想做了,”面对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深爱的人,汤一婉口气凉薄地反问道,“难道你不批?”
“是的,”云韬完全不否定,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打算批,你现在需要治疗,我已经给你预约了一位从哈佛医学院深造的医生,他说可以……”
还没等云韬说完,汤一婉就像是一只踩到尾巴的猫,尖叫地捂着耳朵说道:“我不需要治疗!我不需要见医生!我也不需要你管我!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汤一婉,看着我!”云韬发现汤一婉已经产生强烈的抵触心理,他只好用力捏着汤一婉的的肩膀,试图抚平她的情绪,他的眼中似有熊熊的火焰,“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汤一婉,你说什么都可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不想治疗也可以,不想见医生也可以,你想请多久的假都可以!只要你开心,我可以放你做任何事,也不勉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愿意,我都不拦你……”
汤一婉在云韬的安慰中,慢慢平稳下来,抽抽泣泣地问:“真的?”
云韬缓重地点头:“当然是真的。”
“那你放我走,放我回老家。”听到这里,云韬瞪大瞳孔,有些片刻的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可他从汤一婉坚定而执拗的表情上看出她没有说错,他也没有听错后,他慢慢地不舍地放开她的肩膀,把身子侧到了一边,汤一婉吸了吸鼻子,默默地从他身边离开。
她的行李很少,随意收拾收拾就能搞定。
汤一婉提着行李箱出来,小刘和梁衫闻声赶来,他们依依不舍地拉着汤一婉,笑着和他们告别后,她突然一别过头,就看见云韬正站在窗口轻轻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了,汤一婉一恍惚,总觉得此情此景是昨日重现,只是当初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从所未有的灿烂微笑:“我走了。”
云韬“嗯”了一声算是应答,接着就转过身,不再看她一眼。
汤一婉的视线逐渐被从嘴里和出的气模糊,她决绝地收回视线,转头和小刘、梁衫挥了挥手,就走出了“食间”。
站在“食间”门口的牌匾前,汤一婉忍不住仰起头来,她感受到了强烈的悲伤。
第一次来到食间时还是盛夏,梧桐绿得漂亮,地面上还承载着太阳的余热,汗水沾粘着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她当时拖着行李箱七转八拐地来到这里,带着疑惑的目光推开了这扇大门,便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后来,她习惯了,每一次再推开门,或许都没那么在意了。直到现在她就要离开了,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而此刻,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多么不舍得。
而自己最舍不得最在意的那个人,烦躁冷冷地吐出一个“嗯”,就算是就此别过。
那一瞬间,她差点当场哭出来。
当初治愈自己的人是他,可是后来反复让她哭的人,也是他。怎么看都像是爱神对自己开的玩笑。
“再见了,再见。”汤一婉在嘴里轻轻地说着。
再见了食间,再见了《原味》,再见了云韬,再见了旧时光,再见了这里的一切。
在风中站立良久,汤一婉强迫自己把眼泪收回去,不再迟疑和犹豫,坚定地转过身,大步地向火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