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前方有个敌兵在跃进中突然卧倒,同时出枪射击,掩护后面两名敌兵曲身快速前进。
陈小松深呼吸,乍猛地长身而起,左臂抬起,置于胸前,右手将冲锋枪的前护木架在左大臂上,概略指向射击。
两个曲身快跑的敌兵猝不及防,各人胸部血花盛开,身子踉踉跄跄地抢出几步,扑跌在地上。
陈小松迅疾收枪,缩头俯身。
啾啾啾的破空啸音响处,几发子弹擦过他头顶钢盔,灼热气浪刮得脸颊肌肉痛楚难当。
胡海泉猛然长身,右手持枪连发射击。
哒哒哒的枪声像放连环炮一样,那个兀自向陈小松扫射的敌兵惨嚎两声,抛掉冲锋枪,歪倒在一旁,上身爆开数个血洞。
后面三名敌兵立马单腿跪地,调转枪口一齐开火,密集的弹雨压得胡海泉赶紧缩回头去,只能把冲锋枪探出掩体去盲目射击。
扫射一阵后,两名敌兵改用卧姿射击,交叉火力迫得胡海泉毫无还手之力,另一名敌兵则乘机跃起身子,右手提枪,弯腰向前奔进。
陈小松猛然长身,快速抬枪射击,但那敌兵抢先卧倒,子弹擦过他头顶掠过,掀飞了他的阔边帽,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陈小松疾忙缩回去,两名压制胡海泉的家伙立即调转枪口,向他的阵位射击。
须臾间,两名敌兵的弹药告罄,军帽被打飞的敌兵一跃而起,扬手抛出一颗手榴弹。
陈小松直身而起,端枪扇面扫射,那厮甫始抛出手榴弹,尚未及曲身卧倒,身子就在弹雨里抖缩了起来,光溜溜的头颅四分五裂,宛若摔烂的西爪。
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粗劣的抛物线,叭的一声,落到陈小松身侧,嗤嗤的冒着白烟。
陈小松兀自朝敌人发标,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浑然不觉,眼看就要身首异处了,忽听一声嘶吼:“趴下,你他妈的找死啊!”
陈小松只觉得斜刺里霍地扑来一条人影,肩膀被人猛推了一把,脚下立时不稳,一个踉跄,侧身摔倒在地。
一声沉闷的爆炸响过,血光迸现,碎片飘散,土块乱溅,一条精壮的人影被刚猛气浪掀得飞了起来,扑腾一下跌落地面。
陈小松心下一惊,一骨碌坐起身来,使劲甩了甩脑袋,抖掉头上的泥土,侧脸一看,眼前的情状不由得令他为之气结。
只见一排长胡海泉正仰面倒在地上,口里鼻里喘着粗浊的气息,发出痛苦的呻吟,脸色蜡黄得可怕。
他的左大腿齐裆部被炸断,创口里露出一截白骨,而那条断腿端巧落在陈小松跟前,套着43码解放鞋的脚板还在剧烈地搐搦着。
陈小松呆滞地望着胡海泉,而胡海泉身上的军装已被气浪撕破扯烂,似一条条柳絮,露出无数道外翻的血口子,大量鲜血流出来,血搅混着泥巴,泥巴掺和着血。
胡海泉双眼无神,紧紧盯着陈小松,蠕动着两片紫乌的嘴唇,艰涩而无力地喊道:“快走,往坑道里撤,快呀!“
陈小松猛省,知道排长是为救自己而被手榴弹炸中,生命已达油尽灯枯之境,心脏登时痛如刀绞,扑过去将排长扶起来,号啕大哭道:“排长,是我害了你,我该死,排长……“
“不许哭…亏你…“胡海泉嘴巴搐动两下,嘴角两边挤出带气泡的血沫,气若游丝地道:“不许哭,亏你还是个老兵…亏你…你还在侦察…侦察连…干…干过。“
陈小松赶紧用袖子去抹眼泪,抽泣地道:“排长,不要死,你不要死,是我害了你,原谅我,你要原谅我……“
陈小松是个老兵,曾在师直属侦察连干过,论兵龄,不比胡海泉短,若论起单兵战斗技能来,他更甚胡海泉一筹,因此,他平时恃才傲物,不把爱训人的排长胡海泉放在眼里。现如今,正是
这个曾令他讨厌的排长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再造之恩促使他顿然抹去内心里的偏见,对胡海泉产生崇敬之情,衷心地呼唤道:“排长,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不该和你吵架。“
这一刻里,陈小松霍然觉到胡海泉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崇高,多么的无私,而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狭窄,那么自私。
陈小松心里感到万分愧痛,悔恨自己不该倚仗是侦察连出来的兵,牛气冲天,傲雪欺霜,鄙视胡海泉,经常跟他斗嘴。
胡海泉背在沟壁上,双眼泛出死灰,瞳孔里的神光颓散得很快,看着泪眼婆娑,伤心欲绝的陈小松,伸出瑟瑟发抖的右手,拼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推了陈小松一把,声嘶力竭地道:“别婆婆妈妈的了,走啊!快走,你他妈的…“
话音未落,他右手霍然垂了下去,脑袋一歪,上身擦着壕壁,缓缓地瘫倒下去,寂然不动了,只是双眼还圆睁着,定定地望着苍空,瞳孔里的光芒已经扩散,但却流露出对人世间的无限留恋。
陈小松心里大是愧悔,抱起胡海泉的遗体放声大哭,发自肺腑地喊道:“排长,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该死,我不该和你吵架,我真混蛋。“
砰砰砰的枪声极富节奏感,凄绝人寰的惨呼闷哼令人听之心头发悚,两名疾步奔跑的敌兵大腿中弹,歪倒血泊里痛得打滚。
邓建国单腿跪地,右手据枪单发速射,左手掏出备用弹匣,刷地顶掉旧弹匣,推进弹匣插槽,眼睛和枪口一齐转向,匀速击发,左首一名敌兵胸部狂飙血箭,倒下抽搦着四肢,而冲锋枪抛到空中,哒哒哒的打着长射。
邓建国把枪口往下压低,砰的一枪,又一名敌兵丢掉武器,双手抓住血淋淋的裆部,跌倒在地上,拼命打滚,尖嚎声像杀猪一样。
邓建国迅疾收枪,左足猛力一蹬地面,身子借力向右侧滚翻,堪堪地避过一颗手榴弹的轰击。
他连续横向翻滚,弹雨发出啾啾的尖啸声,追着他贴地滚进的身姿泼洒而至,将地面打成滚水沸汤。
邓建国滚到一具敌军士兵的尸身旁,左手倏然探出,一把揪住武装带,拉起来横挡在身前。
噗噗噗的恐怖闷响声中,人肉盾牌爆出大蓬血雾和肉糜。
邓建国将冲锋枪架在尸身肩膀,砰砰砰的三枪,撂倒那个追着他扫射的家伙,推倒尸身,迅捷地从尸身上的携行具里取下两枚木柄手榴弹插在腰间,旋即卧伏在尸身后面。
敌人打来的弹雨全部让人肉盾牌给挡住了,只是那稠血、碎肉、内脏溅在邓建国钢盔,衣领和脸颊上,粘粘糊糊,恶心之极。
敌人弹雨甫一停顿,邓建国乘隙翻转身形,变成仰面朝天,抽出手榴弹,两手各持一颗,嘴巴咬掉弦盖,延迟两秒后,分别抛向左右两翼。
轰轰两声爆炸夹杂着惨呼号叫声。
邓建国侧翻起身,单腿跪地,端起冲锋枪,对着正前方一阵猛烈扫射,又响起了几声惨号和人体倒地的扑通声。
他迅疾收枪,一个后滚翻,刷地起身,面朝背敌方向,曲身箭步蹿出几米,纵身鱼跃,扑进壕沟里面。身子凌空,四肢蜷曲,缩成一团,落地之时,球状身体向前翻滚,嘭的一声,撞到壕壁上,方才停住。
邓建国侧翻而起,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喘了两口粗气,忽地听到左首传来呜呜的哭泣声,似是有人在失声痛哭。
他心中一动,寻声望去,一瞥之间,见陈小松正抱住一个战友的遗体号啕大哭。
邓建国凑近一看,发现一排长胡海泉也牺牲了,当下肝肠寸断,悲痛之极,不禁泫然欲泣。
便在此刻,呜呜呜的破空尖啸声响彻云霄,营属炮连的迫击炮再次发出怒吼,新的一轮炮击覆盖了整个高地。
爆炸掀起的沙石、土块等碎屑物纷纷洒洒,敲打在邓建国的钢盔上,叮当直响。
邓建国顾不上陪同陈小松痛哭流涕了,当下抓住陈小松的后颈衣领,搡了两搡,扯起嘶哑的嗓门,厉声吼道:“别磨蹭了,快给老子撤。“
他说完,撒开手,转身径自撤离。
陈小松咬了咬牙,心下一横,左手抓起胡海泉那条大腿,跟着邓建国沿着交通壕撤往防空洞。
到得洞内之后,陈小松仍旧哭天抹泪。
邓建国心头来气,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厉声喝道:“好了,别哭了,抓紧时间喘歇一下,呆会儿找那些龟孙子算帐。“
陈小松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胡海泉的大腿,小声抽噎。显然,胡海泉的惨死使他心里产生极重的负罪感,悲痛、愧疚、悔恨、仇愤同时袭上心头,令他难以承受。
邓建国看了看洞内的七个兵,见他们神情萎靡,形态极其疲惫。显然,残酷而惨烈的厮杀不但使他们的生命时刻受到威胁,也榨干了他们的精神和体力。
一个兵望了望邓建国,又瞅了瞅陈小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凑到陈小松身旁,小声地问:“田哥,胡排长呢?“
陈小松兀自悲泣,没有吭声,把那条血淋淋的大腿递到那兵跟前。
霎时之间,整个防空洞在歌声里颤抖,这一刻里,战士们不再害怕死亡,断然下定决心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慈祥母亲决别,誓要流尽最后一滴血,拼尽全部的力量,为自己的生存,为战友的生命,为军人的荣誉,为祖国的尊严而死战到底。
邓建国不由得热泪纵横,想起了远方为自己日夜牵肠挂肚的母亲。是的,这一仗下来,不知道又有多少望门盼儿归的母亲要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