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一转,邓建国瞥见高地上手电光乱闪,活跃着无数条矫健的人影,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图景。
怦然心动,他仔细一瞧,只见那些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扛着担架,或挎着医药箱,穿来插去,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是支前的民兵担架队和医护人员,他们正在忙着抢救伤员,收集和运送我军阵亡烈士的遗体。
借助晦暝的天光,邓建国目光似箭,东一望,西一瞧,发现主峰上面笼罩着一种极其压抑,极度悲怮的气氛,似乎感受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和欢欣。
心头一沉,他方才意识到一个异常残酷的事实,经过一整天浴血厮杀,我军虽然大获全胜,老山回归祖国母亲怀抱,但付出的代价之惨重,是难以想象的。
信步走在无数热血男儿用鲜血和生命夺回的主峰上,他跨过一具具形态丑陋又恐怖的敌尸,看到民兵们将一个个中国健儿的遗体放在担架上,用一大块白布盖住,然后抬走,心里的那一点点欣悦立时荡然无存,代之无比厚重的沉痛与悲凉。
惊心动魄,腥风血雨的杀伐已告一段落,战士们无一不是身心疲惫,伤痕累累,他们或三三两两的聚拢在一起,背靠背地瘫坐着,气喘吁吁,或这里倒一个,那里躺一双, 呼呼大睡。
当然,个别精力旺盛的人,不是忙着寻找自己最亲密的战友的下落,就是跪在自己班排长的遗体跟前痛哭流涕,更有甚者,一手拎着军用挎包,一手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残肢断臂,五脏六腑,用嘴一吹沾附在上面的泥土,随即塞进挎包里,只不过无论怎样努力寻索辨认,也只能收集到亲密战友的部分尸骨。
邓建国正兀自寻找冯明学,猛不丁地听到耳侧传来呜呜呜的哭声,不但声音大,而且伤心欲绝。
心中一动,他侧头向左瞧去,三个战士跪在一具尸身旁边,放声大哭着,还不时地呼喊着班长,班长呀!声音悲凄已极。
鼻子蓦然一阵发酸,邓建国的热泪止不住涌出眼眶,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触景生情了,他一咬嘴唇,一挥左手袖子抹掉泪水,掏出一盒香烟,准备抽上几口,疏缓疏缓心绪。
瞅了一眼已被挤压变形的烟盒,他正要撕开包装,目光不经意间落到烟盒上的两个楷体大字上——中华。
眉头一皱,心里咯噔一下,他冷不丁想起这盒软中华烟是吴涛塞给他的。
吴涛他人呢?吴涛已经以身殉国,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他当
初在军旗下举手喊出的誓言。
倏忽间,他感到这盒烟沉旬旬的,而且十分贵重,因为这是吴涛生前唯一一次用物质来报答他。
当年邓建国与辍学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吴涛邂逅,随即吴涛遭遇当地流氓团伙拦路威迫,吴涛不屈不挠,只身用武力对抗流氓团伙,邓建国由衷敬佩吴涛的胆气和豪勇,当即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两人合作无间,打得人多势众的流氓团伙落花流水,两人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情谊由此而结下。
不久之后,吴涛釆纳了邓建国的建议,应征入伍,力图通过当兵这条途径闯出人生的美好前景,于是他凭借良好的身体素质,深厚的武术根基,加上肯用功,不怕吃苦,喜欢争强好胜,故而很快就在龙盘虎踞的a师硬骨头七连斩露头角,深受连队主官们的器重,从军仅一年多时间,他便当上了班长,前途已显露出坦荡的势头。
然而,老天爷似乎要故意摔打一下他,磨练一下他的心志,他提升为班长后不久,南疆爆发了大的战事,对于他这样军事素质出众的优秀战士来说,无疑迎来了建立功勋的机会,谁知他却在实战任务表现平庸,这既 要归咎于他能力不济,经验不足,又有时运方面的原因,总之他没什么建树,前景开始变得黯淡起来。
正当他为前途问题而发愁的时候,邓建国以陆军见习官的身份调到a师硬骨头七连任排长,两人意外重逢,又惊又喜,邓建国得知他的情况后,决计不遗余力地帮衬他,栽培他,扭转他那不容乐观的发展态势,为此数度暗里明里地给他争取发挥和展现实力的机会,甚至故意把功劳让给他,遇上了邓建国这样的贵人,他战功彪炳,前途无限光明,火线入党,上大学的讲台作报告,鲜花,掌声,美女大学生爱慕的目光………可谓风头出尽。
当然,他在部队拼搏数年,所获得的最重大的成果不是这些,而是他终于提干成为军官,实现了他跳出龙门的美好愿望,这时他方才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
,除了他自己呕心沥血,艰苦打拼,还得要归功于邓建国含辛茹苦地栽培他,倾尽全力帮衬他,可是他却从未用物质来回报过邓建国,不得不说是他生平一大遗事。
左手攥着那盒寄托吴涛回报之情的软中华烟,邓建国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像电影的闪回镜头一样,倏忽间,他觉察到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左肩膀,传来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小邓,你还好吗?“
回过神来,他转头瞥见冯明学不知什么时候欺到了身后,正用关切的目光望着他。
“我很好,只是有点皮外伤,不碍事的。“他将左手的那盒烟塞进上衣口袋,转过身,借助主峰上面那一束束闪晃的手电光,仔细地将冯明学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发现冯明学除了额头贴着一块药棉外,全身没什么损伤,释然地道:“你也还好吧?老冯。“
“我是毫发无损,可是……“冯明学顿了一下,怅痛地长叹一口气,声音有些呜咽地道:“可是老张,老吴,封均杰他们……他们却……“
眼泪花在眼眶里滴溜打转,他突然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小声地啜泣起来。
狠狠一咬嘴唇,邓建国努力抑制住怆痛地情绪,右手拔出从冯明学手里借来的五四手枪,左手一拉套筒,咔嚓的一声,一颗子弹噔的一下跳出来枪膛,他左手一把抄住那颗子弹,右手将手枪插入冯明学腰间的枪套内,淡淡地说道:“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兄弟们死而无遗。“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蓦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南疆战火熄灭后,生活在太平盛世中的国人,都乘改革开放之东风,扬发家致富的理想风帆,还会有谁能想起那些曾经为国为民蹈死不顾,血溅五步的热血男儿们?时间是能冲淡一切的,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众中国军汉们脱下战袍,洗去征尘后,重新过着凡俗的生活,成天为生计而奔命,会不会磨光军人特有的血性和豪气?
冯明学俯身蹲下,耷拉着脑袋,双手捧着脸,伤心地抽噎着。
生平数度喋血生死,历经屠戮的邓建国不想安慰冯明学什么,索性让他一次哭个痛快,海阔天空地尽情渲泄心中的悲怮与哀痛。
望着一个个中国健儿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担架上,然后被支前民兵抬走,邓建国心知肚明,经过一整天的大血战,伤亡的战士数以百计,肯定有无数家庭将要承受丧失亲人的悲痛,他不敢去想象这一天究竟有多少对有情人终难成眷属,更不敢去体会那些望门盼儿归的母亲最终等来心头肉战死沙场的噩耗后,心里是什么样的痛苦滋味。
担任老山正面主攻的是轮战的华北军区某步兵团,他们从老山正面攻上主峰后,不等预备队上来,稍事一歇息,立马在支前民兵的配合下,投入到抢修工事的忙碌中,而负责迂回到背后和侧翼的西南军区a师的硬骨头七连及其它几个步兵连偷袭不成,被迫转入强攻后,由于兵力不足,连番浴血苦战,截止到目前为止,各连伤亡均超过四分之三,战斗力几乎丧失殆尽,尤其是被誉为的步兵四连,打到战斗结束,全连只剩下十七个人,而且绝大数人都带有轻伤,若算上重伤撤出战场的十四个人,全连存活下来的人也只占四分之一。
兵力严重不足,后勤支援跟不上,火力尤其重火力缺失的不利情况下,a师的这几个连队面对着未雨绸缪,严阵以待的敌军,毫无投机取巧的余地,只能硬碰硬,一场场险仗,恶仗打下来,最后仍然百分百完成任务,达到了上级预定的作战目的,即与正面主攻的部分互相呼应,对敌军来个前后夹攻,天黑前收复老山。
次日清晨,上级下达命令,a师的硬骨头七连,铁汉八连,九连以及四连撤离老山,回各自的营地进行休整,老山的防御工作全盘交由轮战的华北军区的部队负责。
邓建国,冯明学等一众血性汉子尽皆心知肚明,这个命令一下达,意味着他们往后不再与死神大爷博弈,不再冒着炮火硝烟,迎着枪林弹雨去冲锋陷阵,不再承受血肉横飞,肝脑涂地的死亡威胁,可是他们却没有丝毫的欣幸,似乎不愿远离修罗地狱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