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班长右手紧握56冲锋枪前护木,将冲锋枪置于身右侧,左手伸到挎包里翻出一小块压缩饼干,塞进嘴里慢慢咀嚼。诚然,这极有可能是他生平的最后一次进食。
赵永生含了一口清水在嘴里,细细地品味,两眼紧紧凝视前方这道山坡,一瞬不瞬。
显而易见,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弟兄,即将长眠在这道坎坷不平的山坡上面。
一干热血男儿各自心潮起伏,争分夺秒地想着心事。
荒山野岭,静寂出奇,仅能听见紧张的呼吸声,东边鱼肚一般灰白的山头渐渐染起一抹微红,天已擦亮,空气格外湿冷,地面上的湿气,草丛里的露水,浸染在人们身上,有种砭骨奇寒之感。
就在人们紧张得几近窒息,冷得身体直打哆嗦的时候,突然,几声呜呜的尖利啸声,破空而起,几抹闪着桔红光焰的信号弹腾上空际。
这一下变故当真突如其来,黎明的死寂和晦暗,顿时被打破,而老山就像一头沉睡千年的巨兽,猛然从睡梦里惊醒,迅即向人类发出疯狂咆哮。
轰轰轰的一阵炮声杂乱无章,战士们不禁打了两个激灵寒噤,立即敛住心神,蓄势以待。
邓建国一听零零星星的炮声,心知肚明,这是试探性炮击,炮兵正在修正弹着点。这不是前奏曲,真正的好戏即将上演。
过得须臾光景,战区里我军各个重炮群同时展开动作,万炮齐声怒吼,数不清的炮弹划过虚空,凶猛磨擦着空气,呜呜的厉啸声,尖锐刺耳。轰轰的爆炸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大地剧烈颤抖起来。大阵仗终于开始了。
邓建国蜷伏在掩蔽物里,耳朵饱受这撕天裂地巨爆声残虐,津津有味地观赏眼前这场异常壮观的烟火表演。
各种口径的火炮在整个老山地区植遍了绚烂多彩的火树银花,猛烈的爆炸声湮没了一切声响。
邓建国全身的血液伴随着凄艳的火光,呛鼻的硝烟,如同火山迸发一样沸腾起来。不错,这种地动山摇的震撼性大场面,他亦是生平头一回亲眼目睹。以前,他只是听父亲经常讲起当年淮海大战的场面,多么的惊心动魄,多么的波澜壮阔,令他好奇心大起,迫切盼望今生能亲历一下当年的大阵仗。今日一见,果然威猛霸道,虽然与当年的淮海大战不可相提论,但足以推想出老一代军人当年为缔造新中国,是何等的勇者不惧,何等的披肝沥血,那么自己身为祖国新一代热血男儿,自当扛起父辈的旗帜,甘愿为捍卫祖国的绵绣山河,蹈死不顾,血溅五步。
撼山栗岳的五分钟炮击过后,敌军炮兵开始对我方展开疯狂地反炮击,无数大口径重炮一齐打响,密集的炮弹夹风带火地从天而降,弹着点离七连攻击出发阵地异常接近。
这一回,情况非常糟糕,撕天裂地的大爆炸仿佛就在战士们身边展开,爆炸掀起的弹片四散高速激射,飞沙走石,草偃土翻,烟尘如浮云蔽日,晦暗的天光一下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邓建国只觉得眼前的景物越变越模糊,耳朵里像一团炸了窝的马蜂,嗡嗡乱响,而声浪冲击波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罩体猛撞而来,狂暴地撕扯着身上的军装,裸露在外肌肤被铄石流金的气浪灼烫得像火烧火烙一样,委实难受之极。
敌军的重炮虽然来势异常猖獗,但我军的炮兵显然更有资格成为战争之神,经过短暂的火力碰撞后,我军的152毫米加农炮、122毫米榴弹炮、火箭炮、120毫米迫击炮联同58式14.5毫米高射机枪齐声怒吼,曳光弹数不胜数,飞在虚空里交织成一道道绚亮的光弧,以挟雷裹电之势,向敌军阵地覆盖过去。
我军炮火经过重新修正后,顷刻之间,便即以风卷残云的威猛势焰,吞噬掉老山地区敌军暴露在地面的所有阵地,火光凄艳悚目,将半个原本幽暗的空际染得一片通红。
炮兵倒是热血澎湃,海阔天空地尽情宣泄战斗激情,肆无忌禅地向敌人发标,可苦了潜伏在攻击出发阵地上的步兵兄弟。
邓建国及七连一众弟兄,如坐狂风巨浪中的孤舟,由于肚腹贴地面过近,五脏六腑饱受煎熬。
陈广锐只觉得肠脏仿佛挤压成一团,肚腹内如同有一只猫爪在胡抓乱挠,撕裂般的痛苦迫使他忍不住想坐起身来,但又对那四散横飞的弹片,凌厉刚猛的劲浪心生胆怯,只好用双肘支撑地面,肚腹向上拱起一些,尽量减小与地面的接触面积。
一班长翻转身子,侧身躺在地面,但震波撞得他肋骨欲碎,他情急智生,一把扯过帆布挎包,垫在肋部,以缓冲地面的震波。他身旁有不少战士竞相效仿,各自展转身子,用挎包当垫子,垫在身左侧,右手臂蜷曲,肘部支地,手掌托住右边脸颊,这样要稍微舒服一些。
还有很多弟兄感觉到耳朵里像一团蜂窝,嗡嗡乱响,耳膜生生发疼,再这么下去,非得被炮声给震裂不可,便仿照二排长张召锋的做法,从急救包里扯出两团棉花,把耳朵塞住,以减轻炮声对耳朵的侵害。
我军炮火当真有如疾风骤雨,满山遍野都是莫可指数的火树银花,轰隆隆的巨响声,震彻天宇,而草木杂夹着石屑、土块和乱七八糟的碎屑物,四散飞舞。敌军暴露在地面上的各种防御工事,竟然是那么不堪一击,被我军强猛的炮火撕烂揉碎,随即又抛扬在火光凄艳,烟雾迷漫的夜空中。
空气原本湿冷得透骨,但在炮火的烧炙之下,变得干燥无比,灼热无比,夹杂着浓烈的火药硝烟味,径直朝人们鼻孔里钻。
赵永生经不受住这刺鼻呛喉的气味残虐,右手捂住鼻子,发出剧烈地呛咳。
邓建国隐然听到赵永生那摧心剖肝的呛咳声,心里一阵绞痛,当下把ak-74突击步枪抱在胸前,双手手肘贴紧身体,两脚交叉勾好,纵力便是三个侧身翻滚。
滚进至赵永生侧旁,邓建国立时恢复成卧姿据枪,左臂蜷曲,肘尖轻轻一碰赵永生右肋。
赵永生正给那股子厉辣气味折磨得死去活来,蓦然觉得有人在碰他肋部,连忙侧脸一瞧,见副连长邓建国用手指点向他的水壶,他咳了两声嗽,左手赶忙伸到腰左侧去摸起水壶,递到邓建国旁边。
邓建国见赵永生误以自己向他要水喝,便摇了摇头,索性挪了挪身子,将嘴巴凑到赵永生耳边,大声道:“快把毛巾拿出来,倒上一点水,浸湿之后,捂住嘴鼻。“
赵永生这才明白邓建国的意思,急忙掏出毛巾,用嘴拧开水壶盖子,倒了些水在毛巾上面,而后用湿毛巾捂紧嘴鼻。
吴涛看到如此惊心动魄的爆炸场面,热血立马沸腾起来,情绪随之而变得极度亢奋,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恐惧、惶悚和惴栗,右手紧紧握住置于身右侧的56冲锋枪,手掌心热汗直冒,左手攥实拳头,满心期盼着冲锋号吹响的那一剎那,迫切想用自己的三棱枪刺捅破敌人的肚皮,或是一掌劈碎敌人的额骨。
火光烛天,炫目迷神,战士们潜伏掩蔽物里,静待着炮火清扫过后,步兵冲锋的那一刻。
位置邻近的战士,互相侧过脸来,向对方凝视,默默地把彼此英容笑貌铭记于心。诚然,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凝望朝夕相处,休戚与共的战友了,因为谁也无法预料这棋布星陈的地雷,暴风骤雨的弹幕,漫天横飞的弹片,究竟会把谁先送到死神大爷的面前。
第二次炮击是收缩性炮击,除了摧毁敌军精心布置的雷区、火力点及其苦心经营的工事外,还要压制住敌军炮兵那猖狂的反炮击,竭尽所能为我军地面进攻的步兵清除致命的炮火威胁。
经过我军重炮的一通狂轰滥炸后,敌军防御阵地表面的工事已然千疮百孔。敌军炮兵无论在火力密集程度上,还是在打击精确度方面,全都无法与我军炮兵望其项背。是而,经过短暂的炮火对阵后,被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嚣张的气焰顿时一落千丈。
趁敌火双方炮火中断的间隙,战士们赶紧调整姿势,大多数人都感到头晕目眩,腰部酥软无力,四肢百骸近乎散架,少数新兵兄弟更是胸口烦恶难当,忍不住发出哇哇的干呕。显然,撕天裂地的巨响声,撼山栗岳的震波已将他们蹂躏得死去活来。
邓建国、吴涛、冯明学、张召锋等久经战阵的老兵抓紧时间,为战士们传授躲避震波的方法。
间隔十多分钟后,我军的第三次炮击接踵而至,这一回该轮到四十管车载火箭炮群大显神威了。但听呜呜呜的尖利啸音,连绵不绝,像魔鬼在狂嚎。只见一排排火箭弹在虚空里划出一道道艳红光弧,宛若天女散花一样,落地开出一片片流光异彩的火树银花,映照得晦明的天际通明如昼。
由于在第二轮炮击当中,敌军炮兵全线溃败,尚还在恢复元气,短时间内根本不具备还手之力。我军火箭炮正好抓住敌军炮兵尚未重整旗鼓的大好时机,展开迅猛的火力覆盖,誓要消除敌军阵地前沿的雷区,为地面进攻的步兵开辟通道。